13 仿佛要将他燙傷
除夕夜。
這樣的日子對裴氏而言,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裴氏的從上到下,從主家到旁支幾乎所有人全部都聚集到了裴氏主宅裏。
裴氏主宅的占地面積高達五千平,容納上千人都綽綽有餘,更何況只是裴氏這百來人了。
裴世霄的車開進雕花镂空的大鐵門後,迎面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叢,庭院中心伫立的噴泉甩出形狀優美的發散型水流。
那水珠晶瑩剔透,陽光正好,映照在那水珠上,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裴世霄坐在車後座,目光透過貼了深色隐私膜的車窗往外望去。只見整個庭院分區嚴謹,布局優美,一看就是被精心打理過的、人工雕刻的完美。
就像他一樣。
裴世霄移開視線,垂下眼不再看向窗外。
太陽斑駁的光影透過車窗,落了些許在他側臉上,映亮了他長睫下淺棕色的眼眸,那瞳仁底浮出一線冰冷涼薄的光。
抵達宅邸後,裴世霄推門而入。
門外天氣寒冷,偌大的庭院安靜得仿佛空無人煙,而一打開這扇門後,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門內的空氣溫暖芬芳,大廳內人影憧憧,到處都是一片衣香鬓影,觥籌交錯。
似乎是他推門的聲音吸引了門口幾人的注意,見着來人是他,幾人不由得交相傳告、竊竊私語,不一會兒就在中間讓出了一條通道來。
裴世霄身後的宅邸大門緩緩合攏,他大步往前,目不斜視,邊走邊擡起右手解開大衣的扣子,褪下大衣搭在臂間。
他從衆人給他讓出的道路上大步走過,走至中途,身畔有人開口搭話:“喲,大哥,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
不過裴世霄的步伐壓根頓都沒頓,甚至連個眼角餘光都沒給搭話的人,只徑直走到了主位面前,朝主位上坐着的人微微躬身,态度恭謹:“爺爺。”
“嗯。”坐在主位的老人淡淡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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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看上去有些嚴厲的老人,法令紋深深地印在臉上,面無表情,整張臉都在往下墜。因久居上位的緣故,他只是端坐在那裏,就有種令人不容忽視的氣勢。只是到底是年紀大了,手裏拄了根鑲嵌了蛇眼石的拐杖。
他正是裴氏如今的掌權人,裴元青。
“去坐吧。”在裴元青發話之後,裴世霄才輕輕颔首,走到一旁沙發上坐下。
裴世霄是裴氏嫡系這一支的孫輩裏職務最高的,他除了兼任裴氏分公司的總經理外,還在總部擔任了營銷副總一職。
他的智商和天賦才能都極高。從小就開始接受精英教育,高三時出國留學,又考進了賓夕法尼亞大學念沃頓商學院。
畢業後,他一邊讀MBA,一邊隐藏身份進入裴氏效益排名墊底的子公司實習,花了一年時間在基層打拼,又用了兩年時間擔任總經理,成功将此子公司扭虧為盈。
他簡直就是裴氏孫輩裏最優秀的模板,所有人都仰望巴結的存在。
在裴世霄落座後,首先湊上來的是他的弟弟妹妹們,有二叔家的、三叔家的、四叔家的、小姑姑家的,還有旁支的幾個。
只是具體誰是誰,裴世霄基本都不太清楚,畢竟他們人太多了,倒是年紀都不大,還在念書的年紀。
“……哥哥好。”小蘿蔔頭們一字排開站在他面前,低着頭畏畏縮縮地叫他,估計都是被他們父母撺掇過來的。
這些小孩看着個個都乖巧得很,但是裴世霄多少也知道,這些小家夥也只是外表看着乖巧,在學校裏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混世魔王呢。
“玩去吧。”裴世霄給他們一人包了個紅包。
幾個小孩看着紅包薄薄的,臉上恭順有禮地退開,心裏卻都在撇嘴沒當回事。有年紀小點兒的孩子偷偷拆開的,發現裏面竟然是張支票,個個都毫不偏頗地寫了二十萬。
幾個小孩兒頓時都喜笑顏開。
裴世霄的紅包遞到最後一個,那小孩兒卻沒有伸手接,而是呆呆地仰着頭,眨巴着眼睛看他,朝他伸出雙手:“哥哥。”
小男孩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臉蛋圓滾滾的,生得玉雪可愛,一雙大眼睛和他一樣是淺茶棕色的,正怯生生地望着他。
裴世霄居高臨下地望着這小孩。
兩雙顏色相似的眼睛對視着,空氣裏仿佛有緊繃的情緒在拉扯發酵。
就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時候,裴世霄忽然伸出手,錯開小孩的雙手,猛地捏住了小孩圓乎乎肉滾滾的下巴。
他還沒幹什麽呢,周圍的人先一步慌了。
“世霄!”滿腔怒意的吼聲穿透人群而來。
本是歡聲笑語的宴會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似的,周圍舉杯的衆人裏,有正大光明看過來的,也有假裝目不斜視但是偷偷摸摸看的。
但是無論是不是假裝,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兩人身上。
可其實,裴世霄根本沒有用力,只是作出這副樣子罷了。
被他捏着下巴的小孩兒并沒有掙紮,依然懵懂無知地盯着他,一只手還放在嘴裏吸.吮着,一臉的不知世事。
真是無聊。
裴世霄無趣地松開手指,看向已經大步走到他面前的父親。
他們擁有相似的、淺棕色的眼睛。
他的父親低頭凝視着他,眼底劃過一線冰涼的光。
“你對你弟弟幹什麽呢!”
裴永昌率先蹲下.身,檢查了一下小孩子的下巴,見沒什麽異樣才起身。
他冷冷地俯視着裴世霄,眉頭緊蹙,斥問道:“你弟弟才幾歲,小孩子是可以随便掐的嗎!”
“覺得可愛,捏一下罷了。”裴世霄懶洋洋地倚着沙發靠背,輕挑了下眉:“父親何必這麽慌張,難道……是覺得我會做什麽嗎?”
他的口吻輕松,仿佛開玩笑似的語氣,只是那雙與裴永昌相似的雙眸卻毫不退縮地對視了上去。
明明兩人一站一坐,俯視人的應更有氣場才對。
可裴世霄冰冷的眼神一望過來,竟半點也不落下風,裴永昌不由得心頭一驚。
他這個兒子,什麽時候竟成長到這個地步了。
“……看來是我惹您心煩了。”
裴世霄随意地左右活動了下脖子,站起身來,擦着裴永昌的肩膀離開。
直到走過裴永昌後,他才往後瞥了一眼,輕聲道:“就不打擾你們父慈子孝了。”
說着,就如來時一般。
裴世霄先走到餐桌邊,和主風位上的老人微微鞠躬:“爺爺,看來我再留在這兒,想必只會讓所有人都不開心。那麽,我就先告辭了。”
裴元青對此不置一詞。
裴世霄自顧自地說完,也沒等他回應,就徑直轉身離開了。
“大過年的,你這是要去哪兒!”裴永昌怒吼一聲,氣急敗壞地就要追上去。
只是他才喊了一句,就被主位上的老人打斷了。
“永昌,閉嘴,像什麽樣子。”
老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拐杖落在地上“咚”地一聲,輕卻擲地有聲。
他微阖上眼睛:“随他去吧。”
裴世霄聽到這句話時,準備拉門的手微微一頓,不自覺地緊攥了一下掌心,随後才舒展開來,猛地拉開了大門。
門外的冷空氣霎時湧入他懷裏,裴世霄只穿着一件襯衣,卻像是毫無察覺似的,大步走了出去。
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門外光芒強烈,亮得刺眼,逐漸淹沒掉身後那個華美不實的世界,和裴永昌未盡的話語。
“爸,你看這小子翅膀硬了之後,像個什麽樣子了!”
明明外面是這麽冷,裴世霄連大衣都還沒穿上,但他卻覺得比溫暖的屋內要舒适一萬倍。
那裏面才是陰森鬼蜮,牛鬼蛇神。只是在這個房子裏待上那麽一會兒,他就感覺到一股窒息一般的壓抑感。
惡心、厭煩、暴躁的情緒交織,伴随着打開的鐵門,逐漸消散了。
裴世霄幾乎一刻都不能等,立刻驅車離開。
驅車上路後,裴世霄本是想回公寓的。但車剛開到去東郊外和市中心的分岔路時,他心念一動,車開出去,竟打了右轉向燈,與市中心的方向背道而馳。
在這樣的除夕夜裏,明明市中心是更好的選擇。
他本可以享受着俯視夜晚城市的霓虹彩燈,小酌一杯的私人時間的,可鬼使神差的,他開車回了別墅。
如今已是深夜十點,裴氏老宅和他的別墅在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而他驅車在回他別墅的路上,還有百餘公裏的路程。
除夕夜裏,大馬路上幾乎一個人都沒有。
這個時間點,想來所有人應該都在自己家裏,和家人、和愛的人共同數歲吧。
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飛快地自車窗兩側掠過,空無一人的車道上,路燈逐漸稀疏,只一盞孤獨的遠光燈照亮着前路。
裴世霄懷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一路疾馳。直到車開進別墅區,他遠遠地就看見自己的別墅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別墅感應到他的車,自動打開了大門,裴世霄将車開進車庫停好。
他站在車庫門口,望着矗立在夜色裏孤零零的別墅,駐足原地。
裴世霄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別墅門口走去。只是剛走出一步,他眼角餘光忽然閃現出焰火般白色的光芒。
他猛地扭轉了頭,下意識地朝亮着白色焰火的角落看去。
庭院的角落裏窩着一個人,因為他蹲在那兒,小小的縮成一團就被裴世霄忽略在黑暗裏了。
只見他手裏拿着兩根煙火棒,白色閃爍的火花落入他漆黑的眼睛裏,點亮他黝黑的瞳仁,像夜空閃逝而過的顆顆流星。
他全神貫注、認真專注地盯着那焰火,仿佛他的全世界只有那兩根煙火棒,再無其他。
裴世霄腳下步子調轉,一步步朝他走近。
直到他手裏的白色焰火快要燃燒殆盡,南又星才扭過頭來。
隔着煙火棒燦白的焰火,南又星擡起頭來,視線順着皮鞋往上,直到看見一張掩蓋在黑暗中的模糊面龐。
南又星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地站起身來。
他手裏的煙火棒舉起,最後的白色火焰掉落下來,正好映亮了面前人的臉。
南又星手裏的煙火棒猛地跌落在地。
裴世霄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紮實的懷抱朝他撲了過來。
南又星的雙臂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脖子,整個人牢牢地貼在他身上。因着南又星比他矮的緣故,雙腿還擡了起來,交叉着箍住了裴世霄的腰。
身上突然承受這麽一個大活人的重量,裴世霄下意識地舉起手,托住了眼前人的屁.股。
他皺了下眉,本想開口問他除夕夜怎麽還躲在這裏放煙花棒的。
可是,他的肩膀忽然埋入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脖頸裏,滾燙的液體一滴接一滴的,順着他的領口落了進來。
仿佛要将他燙傷。
那是眼淚。
質問的話語頓時卡在了嗓子眼裏,裴世霄渾身都不由得僵住了。
除了在床.上,他很少見到南又星掉眼淚。
南又星溫溫柔柔的,總是脾氣很好的樣子,他的情緒波動就像是淺淺地浮動在表層,和誰都隔着一層,仿佛誰都難以觸及到他的真心。
之前的裴世霄對于真心不真心這種東西,向來都不屑一顧,也根本不在意南又星的想法。
畢竟他本來就只把南又星當成個替身罷了。
可是,直到南又星滾燙的眼淚滲入他的領口,滴落到他的鎖骨上。
裴世霄忽然第一次察覺到了。
這是南又星的真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但不是對你。
裴狗:……草,我被騙得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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