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阿時

在巴士站下車後, 南又星拖着行李箱走過熟悉的石板小路，行李箱的輪子每滾過一格石板，都會在石板與石板的縫隙處發出“咯吱”一聲響。

“哥哥, 哥哥等等我啊！”有男孩奶乎乎的聲音在南又星身後響起, 前面大一點兒的男孩轉過身來, 一邊往前跑一邊朝他招手：“你快點！再不跟上來就不等你啦！”

“不要不等我嘛！”小男孩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跑得急了，一下子撞到了南又星的腿上。南又星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剛剛一馬當先跑在前面的男孩也趕緊回了頭。

“小輝！你沒事兒吧？”男孩兒急切地把小男孩一把扶起來，檢查了下他的腦門, 又拉着小男孩和南又星道歉，“小輝，和被你撞了的哥哥道歉。”

“對、對不起。”小男孩咬着手指怯生生地和他道歉。

南又星蹲在兩人面前，不自覺地笑了, 他揉了揉小男孩的頭發，輕輕搖了搖頭：“沒關系，你沒被撞疼吧？”

“沒有……”小男孩乖乖地搖了搖頭，朝南又星伸出雙手：“哥哥真好看，哥哥抱抱。”

南又星輕輕抱了抱小男孩, 看着大一點的男孩領着小男孩走遠了，兩人雙手交疊，跑遠前還朝他揮了揮手。

南又星立在原地, 漆黑雙眸裏浮起的笑意逐漸暗淡。

“沒想到啊阿星！我比你大, 你是不是要叫我哥哥！快, 叫一聲哥哥來聽聽！”同樣的石板路, 同樣的兩個少年, 高一點的那個一把摟住矮一些那個的脖子, 同他嘻嘻哈哈地笑鬧。

那時候的南又星只是推開硌得他不适的胳膊，語氣淡漠：“你是不是想挨打。”

年少時光如春雨下綠色的爬山虎，沿着紅瓦飛檐逐漸向上攀爬，隔了一段時間再看，已成驟然乍洩的一壁綠意。

随着年歲漸長，綠意剝落，只剩斑駁坑窪的牆面，再不見少年意氣，飄零風中。

南又星埋下頭，一路前行，直到走出這條石板路，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段長長的石磚臺階。

以及臺階下立着的明麗少女。

看到南又星，少女眼眸一亮，露出燦爛的笑容，明眸皓齒盈盈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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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星哥！”

她快步走來，伸手要來拿南又星的行李。

“小優。”南又星也露出了笑容，将行李換到另一只手，“我怎麽會讓你一個女孩子拿行李。”

溫時優扁了下嘴，無力地垂下手：“好吧，我本來想着能幫你拿一個小的，誰知道你就只帶了一個！”

“我就待幾天。”南又星好笑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最近學習怎麽樣。”

“還行吧，考上A大絕對沒問題！”少女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A大。

南又星微微出神。

他高中畢業後并沒有去考大學，而是直接去了Advance車隊。直到出了那場車禍之後，為了賺錢，為了溫家母女的生活，南又星一邊寫小說，一邊自考上了A大。

因為溫時川曾經和他說過。

“我……其實一直夢想能和你一起上大學的。”

“阿星，如果有機會，等我們拿到獎杯之後，一起去讀大學吧！”

“……對不起。”南又星低下睫毛，“你其實……”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溫時川搶去了話頭。

“打住啊！你是不是又要繼續你那套說辭了，我耳朵都要聽起繭子了啊！什麽是因為你耽誤了我讀大學什麽的，或者因為你的夢想讓我放棄大學之類的？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大學什麽時候念都可以，拿獎杯可就這幾年啦！更何況，我做領航員還有工資拿呢！我家裏多窮啊！家裏為了供我上大學，都計劃讓小優讀完初中就辍學了！我可不能讓我妹妹念不上書啊！”

“拿下AZC的獎杯，就去念大學吧。我和你一起。”南又星望着溫時川的眼睛，下定了決心。

他的人生裏本就是沒有念大學這一項的，畢竟他從高中開始就堅信自己的未來是屬于公路拉力賽的。可是，這是溫時川的夢想。

“好，那就說定了！”溫時川沖他伸出手來，笑容閃閃發光：“一起上A大！”

後來他真的不到一年時間就自學考上了A大。

去A大報名那天，南又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他望着蔚藍無際的天空，不由得感慨：“看來你沒說錯啊，誰說我不是讀大學的料了。”

走完長長的臺階，沒走多遠，就到了溫家。

“媽！我接到又星哥哥啦！”小優推開門就朝屋內大喊了一聲，圍着圍裙的中年女子剛好端着一盆湯從廚房裏鑽了出來。

晨起的陽光從玻璃窗外灑進來，她逆光而行，頭發挽着，從鬓邊散下幾縷碎發，笑起來時和溫時川很像，十分的溫柔可親。

“溫阿姨，好久不見。”南又星在門口拘謹地站着。

“又星回來啦，阿姨做了好多你愛吃的菜，快進來。”

“哎。”南又星這才慢慢走進來。

高中他和溫時川熟悉之後，溫時川就總要強行帶他回家蹭飯吃。一開始南又星有些不好意思，并不肯來，是被溫時川搶走了書包，才不得不一路跟了回來。

那時候小優還在念小學，溫媽媽眼角下還沒有長出細紋。

兩人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下，渾身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邊似的，溫柔美好。

見到南又星，溫媽媽溫和地和他打招呼。

“是時川的同學嗎？快進來，我們晚飯剛做好，一起吃吧。”

那時候南又星才知道，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家人都像他和他媽那樣的。

直到溫時川出了車禍。

那場車禍不僅毀了南又星，也徹底摧毀了南又星和溫家的關系。

溫媽媽就是從那天開始，眼角長出了細紋，鬓邊也生出了白發。

她從小鎮趕過來認領溫時川的屍體，她抱着溫時川的屍體發了好久的呆，才沖着南又星吼道：

“如果時川沒認識你就好了——！”

“你就是個掃把星！”

“你還我兒子！！”

溫媽媽還算是涵養比較好的，并沒有說出什麽特別難聽的話語。

南又星攥緊手指，直到掌心被攥出血跡也毫無知覺。他渾身都在顫抖，嘴唇發白。

一直以來的噩夢成真了，他不僅失去了溫時川，還失去了整個溫家的包容。

溫家之所以對他好，只是因為他是溫時川的“朋友”而已。

南又星不怪任何人，溫家媽媽這樣的反應無可厚非，甚至說，比他想象的還要好一些。

溫時川之所以會躺在那裏，再無聲息，只能怪他一個人。

南又星沉默地站在原地，猶如木頭人一般毫無反應。

他身邊年紀還小的小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拉扯着他的衣角問“又星哥哥，我哥哥呢？”，他滿臉麻木，心如刀割。

嘴唇翕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輪胎出了問題。”車隊隊長在一旁解釋，“南一車的輪胎被人動了手腳，比賽前沒檢查出來，大賽組委會還在查，溫媽媽……”

“閉嘴！！這都怪他！！如果不是他，時川現在還在大學校園裏念書呢，根本就不會來開什麽賽車！我當時就和他說過，不要碰這麽危險的東西，他就是不聽——如果不是為了他！如果不是為了他！！”

溫媽媽發絲散亂，神色癫狂，眼神裏被滔天的怒火和恨意席卷。如果不是被車隊隊長攔了下來，她大概恨不得沖上來将南又星給撕碎嚼爛了。

南又星已經痛到麻木了，他早該知道的。

從他媽媽進監獄的那一刻起，他就不配得到任何的愛和溫情。

是啊，一開始不要認識溫時川就好了。

一開始就不要和他有交集，一開始就不要和他偷偷交往……

溫時川那麽好的成績，他會好好的去上大學，畢業後擁有一個很好的工作，足以養活溫家母女，他會活得比誰都自由恣意。

如果不是認識了他的話。

溫媽媽說的沒錯，他就是個掃把星。

只要靠近，就會給別人帶來災禍。

一開始溫家母女強烈地排斥他，拒絕他所有的錢。

直到南又星救下差點被人販子拐走的小優之後，溫媽媽對他的态度才好了一些。

後來，對他輪胎做手腳的兇手終于被抓到了，

南又星和溫媽媽、小優坐在庭下，看着兇手被判處了十年有期徒刑。下了庭，他們三人對視一眼，忍不住抱頭痛哭。

那一刻起，溫家媽媽才對南又星露出了這麽多年來的第一個笑容。

只是南又星已經不敢再接近他們了。

“阿星，嘗嘗這個水煮肉片，你高中那會兒最愛吃這個了，我還說你怎麽能吃得了這麽辣的菜……”溫媽媽絮絮叨叨地夾了一筷子水煮肉片到南又星碗裏，後面的話慢慢地停了，變成了一聲嘆息。

南又星沉默着，幾乎瞬間就聽出來了她咽下去的後半句話。

時川就不愛吃辣的，西紅柿炒雞蛋都要放糖。

“我吃飽了。”南又星沉默地吃完一碗飯後，站起身來，“阿姨，我定了周圍的酒店，那我就先……”

“怎麽不住家裏？”溫媽媽語氣和煦，面帶關心地看向他，頓了頓，道：“時川的房間我經常有在打掃……”

“不了。”南又星搖了搖頭，打斷了她：“我之前就定好了的，明天早上九點咱們出發好嗎？”

“那你明天早點過來，來家裏吃早飯，好嗎？”

“嗯。”南又星悶悶地應了一聲，深深鞠了一躬後，拎着行李箱走了。

就算他和溫家的關系和緩了不少，卻再也無法修複成最初那樣了。

任何關系皆如是，一旦有了裂縫，想要修複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又星，今天在家裏吃飯啊，不許跑了！”

“又星，洗手吃飯！”

曾經的溫媽媽熱情主動，明明他不是溫家的孩子，對待他和溫時川總是一般無二的。

“媽媽，又星哥哥他……”小優本來想去送南又星，卻被他拒絕了。

“哎。”溫媽媽只是嘆了口氣，只道：“随他去吧。”

她理智上知道溫時川的死，和南又星并沒什麽關系，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輪胎被動了手腳。甚至她們從屍檢知道，是溫時川在千鈞一發之際拼死保護了南又星周全的。

他是時川用命保下來的孩子啊。

只是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小優還好，畢竟她當時年紀還小，而南又星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保護了她，又彌補了她哥哥那一份愛。

可溫媽媽是成年人了，就算她竭力想表現得正常，心裏卻總是梗着一塊的，多少會體現在動作神态上。

而南又星是那麽敏感的人。

“哥哥也不希望又星哥哥過得這麽不好的，媽媽。”小優擡起頭來，眸裏閃過一抹擔憂。

“……我知道。”溫媽媽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那個孩子沒錯，這些年那個孩子過得比誰都苦，他把自己關在了一個人的世界裏，仿佛不過得苦一些，就對不起時川了。

這些她都知道，但是她實在是無法再對那個孩子像最初那樣了。

成年人的關系或許就是這樣，一旦有了裂縫，就很難再修複如初了。

第二天，南又星早上八點半敲響了溫家的門。

吃過早飯後，一行三人踏上了前往山後墓地的路。

最近幾天都天氣晴朗，山路走得很順，南又星幾乎閉着眼睛都能找到目的地。

到了溫時川的墓碑面前，掃完了墓，燒了紙錢，點了蠟燭後，南又星靜靜地跪坐在墓地面前。

見狀，溫家母女體貼地先行告別下了山，留下南又星獨自一人的時間。

“阿時。我好想你。”

南又星撫摸着冰冷的墓碑，輕輕地将臉貼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為阿星流淚的一天。

他好慘。

待修，待會還要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