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夏末時節,長安郊外的繡球花已經開過了它們最盛大的時候,漸漸荼蘼。
昭告梁國太子邵關巫蠱一案的聖旨已下,曾經的天潢貴胄被貶為了庶人,遣送往景王府,由禦林軍日夜監視看守。
而這一消息在京中掀起的軒然大波,很快又被征戰嶺南的大軍,幾夕之間在苗疆叢林全軍覆沒的戰報所掩蓋。
一場死氣沉沉的早朝結束,慕容星坐上了宮外接他的馬車。
不知是因着疲倦,還是對此事的看重,少年的面色有些冷峻,他淡淡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元穹。
“看今日早朝上梁國皇帝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奔赴前線,組織起殘兵,據守重鎮,暫且阻下嶺南軍的攻勢。待魏國人在西北的攻勢稍緩,再組織兵馬收複嶺南。”
元穹點了點頭,随手将自己手中一直把玩着的圖紙遞了過去。
“梁國皇帝沒有想着動用西北軍,倒還算是有點腦子。可惜了,嶺南軍的先鋒已經秘密通過了幾座城鎮,最多不出五日,就能抵達長安城外。”
“沿途城池的太守……是我們的人?”
慕容星嗓音微沉,凝眸看着手中的地圖上繪着的嶺南軍行軍線路,幾息工夫就将那些城池的名字刻入了腦海。
“但就算如此,上萬的人馬想要悄無聲息地通過那麽多城池,絕不是幾個太守開城就能隐瞞下消息的。”
幽深的鳳眸掠過一道寒芒,旋即悄然平靜下去。
“閣下可是命他們換上了平民的粗布衣服,分批次和逃難的難民一起混入城中?”
如此一來,太守只需要确保嶺南軍士兵扮作的難民身上攜帶的兵器不被查出來就可以了。
這麽點職權,對太守來說稱得上是易如反掌,無怪沒有任何一個城池的守軍發現異常,就這麽讓嶺南軍的先鋒通過了幾座重鎮。
“世子果然聰慧,若是世子沒有為我所用,此等大才在梁國軍中,我真的是寝食難安啊!”
元穹笑着收回了那張圖紙,神色忽然有些莫測。
“不過……長安畢竟是幾朝古都,城牆堅厚,易守難攻。若是拿不到長安城的守軍布防圖,想要迅速攻破這座堅城,恐怕不容易啊……”
“守軍布防圖……”慕容星輕笑了一聲,算着時間,輕輕扯開了車簾的一角,“要想從梁國皇帝那裏拿到此物确實不易。”
“但是廢太子邵關,可是對這圖紙放在何處了若指掌。退一步說,就算梁國皇帝換了放置圖紙的地方,邵關也多次見過布防圖,以他的記性,想要重繪一份并不困難。”
“哈哈哈哈……世子果然是同我心有靈犀。一下便能猜到我心中所想。”
元穹側目看向車簾外守衛森嚴的景王府,唇角帶笑,看起來心情頗好。
“那麽世子可想好了……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順地進入景王府,去見廢太子嗎?”
“自然。只消同梁國皇帝說,在肅清東宮時,又發現了幾封密信,信的內容是廢太子之前和嶺南軍統領勾結謀反。臣懇請陛下讓臣去景王府,審問廢太子。”
如今的局勢,只要同嶺南扯上關系,莫說是審問一個廢太子,就是再抓捕哪個皇子,大梁帝也不會有絲毫遲疑。
“世子此計甚好。以世子仿寫廢太子筆跡的以假亂真之效,梁國皇帝也定然不會起疑。”
“我只希望,世子能在三日內從廢太子手裏,取得布防圖。好讓嶺南軍有充足的準備攻城。”
慕容星收回視線,眼眸深邃似是汪洋大海,表象平靜,暗地裏卻充斥着波濤暗流。
“閣下放心,三日之內,我一定将布防圖雙手奉上。”
數十年前府中建滿了精致秀美的亭臺樓閣,花園裏藏了數不盡的奇花異草的景王府,自從景王兵敗被戮後,偌大的院子裏就只剩下了斷壁殘垣、殘花敗柳。
慕容星踏着遍地的枯葉腐草,朝着囚禁着邵關的那間殿室走去,風聲拂過疏落的梧桐葉,像是一首凄涼悲曲。
眼前是一間連木窗都沾滿了蛛網灰塵,腐味沉重的屋子。
“廢太子為何挑了這麽一間殿室?”
引路的侍衛殷勤地讨好着這位貴人。
“廢太子執意要在這兒,許是受了刺激,腦子不大……世子,這地方許久沒人打掃了,殿室裏頭也髒亂不堪,只怕污了世子的衣袍,不如屬下把人帶去幹淨的主殿,再答世子的話,如何?”
慕容星薄唇微勾,卻是不帶絲毫笑意,眼神冰冷地看向那侍衛:“放肆,哪怕是囚在這裏的人,也不是你能輕易議論的。”
那侍衛不曉得自己是哪句話惹惱了這位世子爺,趕緊跪地告罪,又忙不疊地疾步退下了。
冷冰冰的鳳眸淡淡望着空寂的殿室,少年的衣角被突起的風吹得在風中獵獵作響,蓋過了那一聲低至微不可聞的輕嘆。
“吱呀”一聲,破敗的木門被慕容星緩緩推開,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裏頭的少年一襲單薄白衣,早就坐在大殿盡頭,靜靜地等着他。
邵關瘦了很多,本就沒有多少肉的雙肩削薄得駭人,在單衣中顯得分外清瘦。
俊秀的面容有了些線條,少年的骨相本就極為漂亮,哪怕是雙眸死寂,膚色慘白,唇瓣毫無血色,也只添了幾分病美人般的別樣風情。
只是那種看待陌路人一般毫無感情的眼神,卻驟然穿透了一切,直将慕容星的心髒擊得粉碎。
“……殿下還是不能說話,對嗎?”
慕容星緩緩繞過書桌,找出了一方早已幹涸的硯臺和幾支毛筆、一張廢紙,在髒亂的桌上鋪陳好。
“臣來此,是想問殿下要一個東西。殿下可以用紙筆告訴臣,那東西放在何處。”
你做夢。
如今的我,還有什麽可失去的呢?你還能拿什麽,來威脅我呢?
邵關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原位,像是看一個跳梁小醜一般,漆黑的眼眸劃過一絲譏诮。
他明明是順着光坐的,可是殿內的空間太長,他一人坐在盡頭,恰好是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陰暗地給他籠上一層灰翳。
盡管是沒有言語的,但是邵關的意思,顯而易見。
慕容星一步步朝着他走了過去,走到他面前時,倏然俯下身子,雙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目光森冷地望着他,居高臨下、滿是壓迫,而又暧昧至極。
“臣不想再傷害殿下。若是殿下爽快些,直接把答案告訴臣,殿下還是可以留在此處,安度餘生。”
安度餘生?
我的餘生,不是早就被你毀了嗎?
邵關仰臉,烏黑的眼眸映着慕容星俊美無俦的面容,忽然在喉間發出一聲嘶啞的低笑。
“長安守軍的布防圖,殿下見過吧。此物放在何處,又或者,殿下可以憑着記憶,繪出一份交予臣。”
全身都很難使上力氣,就像是一頭只能在原地待宰的羔羊的少年,忽然伸出了手,顫抖着抓住了慕容星的衣襟。
慕容星沒有躲。
任那冰冷的指節貼着他頸側的皮膚,将刺骨的寒意一點點傳遞至他心口。
鳳眸對上少年漆黑的眼瞳,幾乎被裏頭燃燒的火焰灼傷。
長安守軍布防圖,這種東西你也敢開口問我要?
就算是骨頭被碾成粉末,就算是青史上的我不過是個謀反失敗的廢太子,我也不可能讓前朝軍隊的鐵蹄踏進長安,看着亂臣賊子揮舞長刀,昔日京都哀鴻遍野。
“……殿下這是不肯了。”
慕容星似是有些失望,只是這些許失望的神色,很快變為了近乎暴虐的動作。
他一把握住了邵關纖細的手腕,滾燙的掌心幾乎将邵關冰冷的手捂熱,他将人拖拽着從木椅上站起來,又倏然松手,看着邵關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般,無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殿下不會不知道吧,臣能光明正大地來此,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這裏缺藥少糧的,若是殿下受了什麽傷,只怕是要自己熬着,可沒有什麽珍貴藥材,也沒有太醫侍奉。”
邵關的指尖死死撐着地,如此屈辱的姿勢,讓他不自覺地想要拼命站起來,只是除了指尖被粗糙地面磨破後的疼痛,他什麽也沒能得到。
一把精巧的匕首貼上了他的臉頰,銳利的刀刃正對着他的眼眸。
“臣再問殿下一次,長安守軍布防圖,究竟放在何處?”
一道血痕随着刀刃的挪動,自他的眼角往下,一點點洇出了殷紅的血珠。
妖冶的猩紅在少年慘白的臉上,驚心動魄。
邵關忽然笑了,他看着慕容星的面容,又移開視線,看向了桌案上的紙筆。
血珠在少年的下颌凝聚成線,滴落在泛黃的紙張上。
邵關指尖松松地握着筆,他很難使上力氣,只有一邊顫抖着,一邊在紙上落下墨跡。
“殺了我,也不會把東西給你。”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身後注視着他落筆的慕容星嗓音有些沉:“殿下這樣,真的很浪費紙張……也很浪費臣的耐心。”
他忽然探手擡起了邵關的下颌,鳳眸微挑,緩聲道:“殿下之前中的蠱毒是噬心蠱。殿下想要嘗嘗,別的蠱毒的滋味嗎?”
“不論是看多少遍,殿下這張臉,還是很漂亮。特別是在臣身下……的時候,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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