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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在幹什麽?
和另外三位素昧平生的中年婦女坐在蓋着白色純棉镂空花邊桌布的圓桌旁邊,手持繡圈,聞着濃郁的香片氣息,對照着銅版紙上印刷的圖案,齊孝川拿着針,忍不住發出來自肺腑的疑問:“我到底在幹什麽?”
女性店員剛才已經招待過他們,但此時此刻還是過于熱衷地靠過來,尤其關注今天乃至于這半個月以來的唯一一名男性客人。
手作店不是沒有男性客人,但實在不多,不僅如此,還有一大部分是陪伴女性朋友或家人前來。像齊孝川這種獨自進門的簡直就是大熊貓級別。除此之外,他那頗為接地氣、過于講究實用性的穿着打扮也和這裏格格不入,黑色夾克脫下來,裏面是灰色的高領針織衫。要不是長了張年輕俊逸的臉,剛進門就會被以為是隔壁老幹部活動中心過來問有沒有駱駝奶奶粉和冬蟲夏草片賣的。
店員剛好是單身女青年,按捺不住好奇,只可惜正在繡丁香花的男顧客苦大仇深,完全沒心情看美女,被針刺破手指都波瀾不驚,接過創口貼,半句話不說,立刻又繼續繡。
用紙巾擦拭了血珠,想起幾天前公司職員預言過的“血光之災”,齊孝川很想立刻打電話給他,讓他占蔔一下下半年局勢,回頭做份項目風險規避方案及盈利能力分析過來。
值得一提,讓他陷入眼下處境的人既可以說是駱安娣,但卻又不是駱安娣。
半個小時前,他在這間手作店門口主動向不認識的人請求拼課,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不過,對方并不是那麽不友好,甚至主動告知了他試聽課的存在。于是,機緣巧合之下,他還是和她們一起組成了刺繡小組。
然而,當櫃臺後的女店員幫忙記錄時,齊孝川的心轉瞬變成跌進牛奶中的青蛙。牛奶香甜,可沉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條,正是這樣複雜的情緒。純粹因為他發現對方并不是駱安娣。
不僅不是駱安娣,而且相貌差距還很大,完全沒有認錯的可能性。
難道是因為喝了受潮咖啡豆磨的咖啡,所以食物中毒,産生幻覺了嗎?
這件刺繡店內部布置得很精致,令人想起諸如“柔軟”、“模糊”的詞語,顏色都是暖色調,音樂是放松的純音樂,材質多半是純棉或實木,香氛的氣息令人舒服而不刺鼻。假如是普通人,來到這裏,或許的确能得到治愈吧。
只可惜,齊孝川顯然又一次被排除在了“普通人”之外。
越是放松的環境,越是讓人不愉快。他向來都是這麽覺得的。安逸的環境反而讓人感到危機四伏,就像身邊方圓百裏擺滿随時會跳出小醜頭的驚吓箱,齊孝川充滿戒備心地打量周遭。
女店員在他們旁邊整理貨架,殊不知自己已然化身司馬昭。來上課的主婦們默契地朝彼此會心微笑,只是不戳破,自顧自聊自己的罷了。
終于,她還是踱步來到齊孝川身後:“您需不需要幫忙呢?”
盡管她移動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但齊孝川還是沒被吓到。他也不回答別人的關切,就像全世界最沒教養的人一樣把繡盤往桌上随手一放,站起身來時,眉心蹙成山川,滿臉寫滿了不愉快。
店員及時開口:“吸煙室在二樓——”
“我做完了。”他幹脆利落,語速很快,斬釘截鐵,擦着對方的尾音說道。
“哦好……欸?”不論是店員還是旁邊同時做手工的主婦,女人們齊刷刷看過來。
齊孝川用過的繡圈就這麽直截了當放在桌上,她們圍過來,最先發出的是之前打電話給同伴的主婦:“哇! 小夥子!真人不露相啊!你是哪個廠出來的?”
被問到工作單位,他也只繼續皺眉。就連見過大風大浪的店員也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感慨:“是誰教的你墊繡?”
“那書上不是寫了嗎?”他示意那本從書架上随便抽出來的刺繡教導書。
“就算是這樣,無師自通也很厲害。”
“是啊是啊!”
“你這也未免太心靈手巧了。”
盡管迎來了一陣暴風誇獎,然而齊孝川竟然完全沒有任何波動。按理說不管是誰,被人稱贊總該心情緩和一點,他倒好,簡直就是反社會份子,一點不按套路出牌,還是那副有八百萬外債沒還的樣子。
“要裝裱起來嗎?”店員問他,“還是做成手帕呢?”
結果齊孝川用像看到病患的眼神看向她,毫不掩飾困惑,直接問道:“什麽?”
“你總要帶回去吧?”
“為什麽?”他是真的一點都沒理解,好像這些專程花錢過來做手工的人腦子不對勁。但實際上,別人都是能得到消遣才過來的,反而是根本感覺不到治愈還特地來浪費時間的才是真的絕世大傻蛋。而這位絕世大傻蛋還在問,“非要帶回去嗎?”
他倒是沒有急着走。
齊孝川去洗了一下手,現在沒有客人,二樓沒開燈。烘幹時,他注意到了牆壁上的員工資訊。第二行的第三張照片是一名朝鏡頭笑着的女性。可能這個說法有些微妙,但他從未想到過,她也會有這個年紀。在他印象中,駱安娣好像永遠是孩子,穿着裙子,梳着複雜而精巧的發型,玩着公主游戲。
那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回了家。
住處是這些年來齊孝川唯一一次符合他收入的支出,即便如此,同圈子遇到的合作人也沒少嘲笑過他。花園全部付款交由專人去辦,衛生也是定期打掃,維持着這個圍堵最低的體面,家居絲毫沒有個人風格,感覺像是一間別墅酒店。
之後,合作夥伴的女兒在生日當天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來自做目前做零售的齊孝川。這位身家比起她父親年輕時只好不壞的企業家送給她一條刺繡手帕,看起來就像義烏小商品裏一塊五能買到的那種,她轉頭就扔進了垃圾桶。
齊孝川渾然不知,當然,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頂多口頭罵兩句——那可是他人生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刺繡作品。
他是在那個周末的安息日收到手工店聯絡的。
登記試聽課時,齊孝川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號碼,姓名卻到最後都沒寫。對方打過來,是他秘書接聽的。按理說,像那種瑣事,他都該幫他處理好,但午餐時間,秘書還是作為八卦提了一句:“你去了那間手作店?他們打電話過來了。”
齊孝川當時在吃外賣的沙茶面,一根沒咬斷,所以吃完才開口:“什麽?”
“下次要麽一起去?雖然兩個大男人可能會被當成gay。我以前沒說過,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小學可喜歡《藝術創想》 這個節目了呢……齊總看過嗎?不是吧不是吧,不會真有人沒看過小神龍俱樂部吧?”
齊孝川強忍住火氣:“那家店打電話來幹嘛?”
雖然他沒留下名字,但心裏也惴惴不安了好一會兒。青蛙又開始試圖跳出牛奶杯。他聽到正在吃小馄饨的秘書作答:“你把外套落他們店裏了。”
青蛙沉入牛奶中,再也沒有聲息了。
他晚上十點下班,手作店已經打烊了,早晨六點到公司,手作店又還沒到營業時間。耽擱了好幾天,齊孝川沒讓別人幫忙,提前聯系過,自己在一個傍晚延遲去取。
把車停在路邊,外面下着雨。他加快腳步進店,抖去風衣上的水珠,環顧室內,卻沒看到有人。
他在稍等片刻和離去之間猶豫,上次見過一面的店員姍姍來遲,将折疊好的夾克還給他,雙手交疊,臉上帶着熱情洋溢的笑容。這件外套他穿了好幾年,齊孝川道了謝,并不久留,轉身就走。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仰頭張望了一下,背後是女職員關于換班的交談。
齊孝川往外走。
踩踏雨水的動靜與呼喚聲傳來,他聽到她說:“等等!等一等啊!”冒冒失失,缺乏防備的嗓音。傘撞了一下他的後頸,疼得他失神,随即才取代灰蒙蒙的天空,化作雲朵停在他頭頂。怨言湧了上來。
齊孝川捂着脖子回過頭,駱安娣仰着臉,自己幾乎全在傘外,頭發被雨水打濕,穿着手作店的制服,正朝他微笑。
“下雨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撐着傘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天使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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