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滂沱大雨中,握傘的手被震蕩得微微發麻,齊孝川讨厭雨天,更讨厭所有不必要的麻煩事。但他聽到她的聲音,看見她在人群中舉起的手臂,即便踮起腳來也無法完全露出的笑臉,在那一瞬間,任何雜念都抛卻,他只是望着她。
駱安娣說:“我在這裏!”
她那張小小的、白皙的臉,就像永遠萬籁俱寂的月亮,剎那間天地無光,他只目睹了月亮。
她試圖往外走,但因為人群堅實厚重而顯得尤為艱難,好像被茂密枝葉困住了的蝴蝶,在斑斑點點的陽光中掙紮。他不喜歡這樣的情形,沒等反應過來就上前,強硬地擠進旁人中間,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用力拽出來。
周遭也有人投來不解風情的嫌惡目光,卻被齊孝川狠狠用眼刀回敬過去。不痛不癢,反正他也從來都不關心無關人士的想法。駱安娣歪歪扭扭地沖出來,撞到他的雨傘下。
她高興地望着他:“小孝,你怎麽在這裏?”
他無緣無故想別開目光,遲疑着搪塞:“剛好路過地鐵站,想着該不會……就随便下來看看。”
“真有緣啊。”駱安娣的笑容讓他越發說不下去。
上車的時候,秘書也在車裏,正翻閱夾在一起的文件。面對齊孝川突然間下車又上車也沒多少意外,淡淡地擡頭,反倒是在看見駱安娣的一剎那驚訝。
“你不是……”他詫異極了,同時瞥了眼自己的上司,随即做作地擺出恍然大悟狀,雖然什麽都沒說,但不是什麽也沒想,“哦!啊!”
“不管你腦子裏現在裝着點什麽,都給我立刻用潔廁靈刷一遍沖到馬桶去。”齊孝川頭也不擡地擺弄手機,将駱安娣住處的地址分享到司機那裏,随即冷冰冰地詢問剛上來的乘客,“你吃了晚飯嗎?雖然我今天還有工作,不過你可以到我們公司食堂試試看。”
“我在店裏吃過了。”駱安娣笑着,稍微張開手提包,大大方方地分享說,“我今天輪休,所以去了圖書館。你要看我借的書嗎?雖然字有點多。”她先拿出的是比較大開的手工書,然而最終展示給他的卻是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而且還是分一二冊中的第一冊 ,說“字多”是一點沒謙虛。
齊孝川卻回答:“好的。”
這個回複明顯是正确答案,因為駱安娣看起來很高興,而正因為滿意,所以她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不打算吃飯,但我也有點好奇……可以去你公司轉轉嗎?”
他不經意地吞咽,“當然”二字還沒來得及脫口而出,秘書已經搶在他面前回答:“好啊,太好了,我們零食區有個巨無敵好吃的麻薯,跟你們店裏的乳酪蛋糕有得一拼,一定要來試試看!”
駱安娣笑着說:“是嗎?感覺有點期待啊。”
“我記得你姓駱?我是聽小若說的,她平時是接你的班吧?”
“是呀,你跟小若做好朋友了嗎?”
“哈哈哈,說過幾句話而已。別告訴我女朋友喔。”
“這可不行啊。”
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假如是不知情的人過來,怎麽看秘書和駱安娣都更像老相識。相比之下,坐在旁邊心不在焉閱讀《第二性》的齊孝川實在是煞風景,假如是偶像劇,導演肯定也得喊卡把他趕出去。
車行駛到寫字樓門口,齊孝川先下車,不管不顧地徑自往前走。
駱安娣好像想和他說什麽,但卻完全跟不上他的腳步,所以只能小跑上去,努力握住了他的衣袖。
他猝不及防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她充滿擔憂的表情。這種神情在她臉上出現的頻率似乎有點高,高到他光是看到就皺眉的程度。
秘書笑起來打趣,也算是不動聲色替他解圍:“走那麽快幹嘛?老板加班也太積極了吧。”
齊孝川并不理睬,自顧自對他說:“那你帶她去吃點東西。我先到樓下。”進電梯時,他替他們按了樓層。因為他辦公室的樓層低一點,所以先一步離開。走之前還朝他們點了點頭,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麽心情,手裏拿着包和剛從她那裏得到的書,終歸就是很無趣。
電梯門關上後繼續上行,秘書掏出手機,發現收到新的信息。齊孝川用文字說:“別害她太晚回去,叫司機送她。我可以打車。”
他拿給駱安娣看,她笑了,用有些稚嫩的臉說:“真好,幫我謝謝他。”秘書接應下來,卻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眼前的女人渾身透着微妙,不論是工作地點還是往常打扮,不能說是不體面,但絕對與富埒陶白搭不上邊。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舉止中習慣受人照顧的痕跡随處可見,說話時吐字清晰、語調适宜,溫和的笑容下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神氣。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把握着恰到好處的親和力,不吝惜給予交流,卻未流露出一點一滴的屈服。不卑不亢到了一定地步,因此反而顯得高貴——打個或許并不恰當的比喻,就像落了難的公主。
他內心這樣想的時候,她正站在落地窗邊,側過身來,帶着笑容對他說:“能看到海呢。”
齊孝川結束工作已經是十一點鐘,他準備回家,卻在一樓看到駱安娣。
她坐在室內綠植邊的座椅上,背對着他,所以直到走過去,他才發現她在打盹。不論是睡着還是醒着,駱安娣從不會東倒西歪,她的儀态仿佛永遠美好,和最累時在哪都能睡的齊孝川存在雲泥之別。
其實,後來他也偶爾想起過她。
在公交環線上睡過頭的時候,在公園長椅上湊合了一晚上腰酸背痛的時候,他也想過的,駱安娣出生就有張誇張的公主床,而且動不動就替換,她曾大大咧咧讓他坐過。他本來差點直接溜走,然而不知怎麽又沒拗過她。
他躺在她那張大床上。那大概就是他一輩子碰過最柔軟的東西。他感覺整個人像是陷下去了,開着空調的室內氣溫很适宜,加濕器也把濕度控制得很好,好舒服,好舒服。繃緊的神經沒有松弛,只是被吞沒了。
沉睡兩小時醒來時,齊孝川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時駱安娣不在房間裏,她在樓下和其他小夥伴玩球,樹葉的影子落到她身上。
回到現在,他走過去,出聲也不是,伸手更不妥當,正猶豫要怎麽叫醒她比較好,駱安娣卻及時睜開了眼睛。
就像自始至終都沒有睡着一樣,她的眼睛還是清澈明亮,聲音也爽朗舒暢:“小孝,你下班啦。”
“你怎麽還不回去?”他說着,完全沒覺察自己語氣有多差,“走。我送你。”
不過,駱安娣也絲毫沒介意,她說:“去喝一杯嗎?”
“什麽?”在齊孝川心中,駱安娣和十多年前那個小女生的區別大概少得能去玩大家來找茬,以至于剛聽到這個提議時,他第一反應不是回絕。
也就這麽半推半就一起去了附近的清吧。
進去後,齊孝川是以監護人的心态坐下的,臺詞也頗具老父親風采:“喝杯檸檬水就回去!”
“好的,”駱安娣和顏悅色地問酒保,“有檸檬味的酒嗎……傑克丹尼?聽起來很好喝,那就麻煩來兩杯。”
齊孝川額外要求多加冰:“你很喜歡喝酒?”
“嗯……也就還好啦。小孝呢?”她問他。
“不怎麽,也不太懂靠酒量應酬的意義。遇到那種人不管甲方乙方一般都會溜,因為反正努力也沒用。”與言之鑿鑿的不滿相反,他喝酒時其實很幹脆,一句多餘的感慨都沒有。
“是嗎?”駱安娣望着他,笑眯眯地說,“這樣的小孝,我好喜歡。”
僅僅一杯就足夠他略微上頭,錯覺自己回到中學時代,一點沒感到高興,甚至毫不留情地反問:“你還喜歡別的什麽?”
“別的什麽?”
“對。你還有其他喜歡的東西吧?”
她邊回想邊說:“有是有……我喜歡手工,喜歡看書,喜歡午覺睡到自然醒,喜歡家人……”
他忽然冷笑,沒有說話,但态度已經足夠惡劣。然而,等她回頭才詫異地發現,他竟然區區一杯就醉成這樣。
駱安娣笑起來,伸手去戳他的臉。往常總是不容侵犯的人并沒有入睡,只是比平時更用力皺眉,躲開她的手道:“我就知道。”
他勉強一條胳膊腿都沒少地到了家,羞恥心讓人有點不愉快,所以只好變本加厲地工作。
齊孝川特意挑了駱安娣值班的日子去手作店。不用好奇他是怎麽知道天堂排班表的,有錢總能擺平很多事。
他本來是想去道歉的。
推開門進店時,最先向他表示歡迎的竟然不是店內的職員,而是仲式微。仲式微朝他怒目而視,一方面大概源于私交,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齊孝川走進來時說:“你們店如今能收廢品了麽?外面怎麽停了一輛破鐵?”
“你瞎了眼嗎?”仲式微一貫地直言不諱,“那是我的摩托車。”
駱安娣正在為客人登記,所以無暇分心這邊。他們等待着,外面走進來一群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學生,說說笑笑,還不小心蹭到仲式微機車的複古哈雷後視鏡。走在最前頭的女生經過齊孝川跟前,書包碰撞他手臂,卻反倒翻了個白眼:“啧!”
“真是……”齊孝川硬生生把髒話咽了下去。
仲式微冷哼一聲:“一群死小孩。我最讨厭初中生。”
駱安娣終于顧及這邊,輕飄飄地跑過來,雙手并攏問候道:“小孝!式微!你們今天是過來看我嗎?”
兩個人上一秒還都滿臉不快,這一秒就一掃而空。
“不好意思!”但是,駱安娣卻冷酷無情地扔來炸彈,将他們的裝模作樣定義為無用功,“我現在要去帶客人做可愛的琉璃燈,所以抱歉抱歉!”重複道歉的時候,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樣子真的很可愛,可愛到即便手中攥着的是鑽石,也一定能捏出水來。
與她面對面的兩人顯而易見也受到這個魔法的蠱惑,轉眼就像說夢話一樣失去抱怨的能力。
“那我先走啦。”她揮了揮手。
“等一下。”齊孝川最先開口,他說,“我想要一盞琉璃燈很久了。可以讓我也參加嗎?”
“什麽?”咆哮出聲的是仲式微,他雙目中燃燒着的絕不是欽佩之情,而是飽含着“你這家夥竟然來這招”的鄙視。
“可是……”駱安娣偷偷回頭看了眼,随即湊近,壓低聲音說,“她們還是初中生,有時候可能會打擾到同組成員喔。”
是男人就下一百層,不下不是真男人。仲式微已經挺身而出,自信滿滿地回答道:“沒關系!完全沒問題!我也想要一盞可愛的琉璃燈!”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人們千方百計讨好公主不是理所當然嗎(emoji/塗指甲油)
`感謝在2021-06-05 23:02:30~2021-06-06 21:35: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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