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齊孝川讨厭吃酸的, 駱安娣也不是沒印象。還是小時候的寒假,過年他們出去?玩,在廣場吃糖葫蘆。駱安娣很喜歡吃那個, 但腸胃向來不太好,進嘴巴的東西多半都要大人點頭, 規矩嚴到媲美紫禁城裏?的格格。

難得?出去?玩, 又看到澆着冰糖汁、閃閃發亮的糖葫蘆, 駱安娣看得?眼睛都直了?。齊孝川站在旁邊,雙手插在口袋裏?, 別過臉去?假裝看風景。

掙紮了?一會兒,駱安娣還是維持住了?底線, 轉頭準備回去?。她穿着保暖的白?色羊毛披肩,帶着并?指的手套,針織帽壓住兩條打着卷的發辮。小女生回過頭, 忽然發現同行的人不見了?。周遭滑旱冰的行人來往穿梭,她四處張望着, 忽然感覺身?畔涼了?一下?。冰沙似的風輕輕摩擦臉頰,回過頭去?,齊孝川正遞出剛買的冰糖葫蘆。

駱安娣的臉上像蒙了?星光, 難掩雀躍地看向他, 卻又下?意?識退卻:“你跟我分着吃好不好?”

齊孝川全然不為那個求情的神态所動, 相當鐵面無情地回絕:“我讨厭吃酸的。”

但是後來, 某一次學生會參加養老院義工活動, 齊孝川和駱安娣都去?了?。就像某種謎一般的磁場作祟,所有老爺爺老奶奶都圍着駱安娣轉,摸着她的手直笑,将壓箱底的小零嘴全掏出來送給她。

其中有位熱情的老人特意?洗了?金桔。水果送到嘴邊, 駱安娣也不好不領情,咬了?一口,卻被超乎忍耐的酸味震懾到,牙都快酸掉了?,和着水才硬吞下?去?。剩下?半個拿在手裏?,扔掉是不可能的,但也實在不能再吃。

就這麽僵持着,她還在一邊聽老爺爺老奶奶說?話。駱安娣不知道齊孝川是什?麽時候過來的,只知道他在門邊看了?許久。他剛剛去?陪其他老人寫?毛筆字了?,這時候走過來,不動聲色坐下?,一聲不吭,徑自?從她手裏?接過金桔,毫不猶豫地塞入口中。

駱安娣吓了?一跳。

咀嚼的時候,齊孝川面無表情,腮幫子微微鼓起來,看着很可愛。她趁間隙靠過來,想和他說?悄悄話,他卻皺着眉後仰,一副嫌棄的樣子。那時候,駱安娣已?經清楚他在某些方面并?不注意?細節的習慣,所以只壓低聲音,問他說?:“酸嗎?”

他心說?“廢話,忍着呢”,但嘴上還是回答:“我喜歡吃酸的。”

齊孝川不止一次口頭和行動上嫌駱安娣煩,但與此同時,他往往也是最常看着她的那一個。苛刻的他,兇巴巴的他,不留情面的他,偶爾喜歡酸口偶爾又讨厭的他。她卻僅僅笑着說?:“小孝真是個怪人。”

齊孝川不讨厭“怪人”這個說?法,駱安娣有些時候笨笨的真是太好了?。

“怪人”也比“駱安娣同好俱樂部”這種東西正常多了?。

就在他打斷他們預約晚餐的時候,蘇逸寧居然氣笑了?,頗為不愉快地反問道:“齊先生這是也想與我共進晚餐嗎?”

“嗯。”齊孝川才不會被區區這種水準的挖苦絆倒,面不改色地大放厥詞,“我久仰蘇先生大名,想向你請教很久了?。”

完全是放屁。

但齊孝川唯一喜歡蘇逸寧這類公子哥的地方就在于他們不愛撕破臉,再怎麽在火山爆發邊緣,也不至于當面氣得?跳腳,終歸會自?圓其說?地順應下?去?。蘇逸寧回答:“是嗎?那麽有機會下?次再聚吧。”

齊孝川還想壞心眼地補充幾?句“幹嘛等下?次”或“擇日不如?撞日”,只可惜,其他人加入了?對話。

高潔穿着小禮裙,別着水晶天鵝似的發箍,快步走過來,目标清晰地攬住駱安娣。她抵觸地掃向兩個大男人,順便和駱安娣撒嬌道:“今天說?好了?陪我的,不能提前走喔。我們去?那邊吃點東西吧。”

駱安娣被拽着徐徐離開,臨走朝他們露出略帶歉意?的笑。

蘇逸寧欲言又止,齊孝川絲毫不介意?,甚至還故意?擋住他去?路。

“齊先生,需要我提醒你嗎?不到一刻鐘前,你才對我說?過什?麽話。”他恪守修養,處處透着受過高等教育的痕跡。

齊孝川挑眉,冷冰冰地反問:“‘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是你自?己說?的,”蘇逸寧不受挑釁地揭曉答案,“你對駱小姐沒有意?思。”

“我的确——”

“那就請你務必別再做這種小孩子吃醋才會有的行為!”

齊孝川硬生生吃癟,說?不出話來,默默盯着他離開。

卻說?駱安娣已?經被初中女生拉去?就餐區域。生魚片是今天的主角,她不喜歡吃,因此只悻悻喝着湯。

樂隊拉着手風琴悠揚奏樂,節奏輕快。高潔的父親在英美都有留過學,邀請來的朋友不少也深谙羅曼蒂克情調,幾?個人兩兩搖晃身?體,跳着随心所欲而?不失優雅的舞蹈。

駱安娣這個人,天生有種引人留意?的光彩。不論和誰說?話,她都會輕聲細語、溫和從容,宛如?繞指的水,絕不會擦傷誰。當她還是駱家的公主時,僅憑衣着打扮和出行架勢就足夠光輝奪目。事?到如?今,天差地別,她卻還是昂首挺胸,得?體地微笑着。

她被人邀請跳舞,但很快就拒絕了?。駱安娣并?不想與人跳舞。但她的美麗足夠吸引他人。在一旁觀望的齊孝川很快明白?了?,蘇逸寧也好,仲式微也罷,甚至包括高潔在內,就算駱安娣一貧如?洗,他們被她吸引也情有可原。

事?實上,齊孝川已?經想回去?了?。他往常參加聚會從不耽擱時間,向來都是有正事?要辦,不得?已?才出席。這次徹頭徹尾是吃錯藥。不是不想走,可駱安娣竟然還磨磨蹭蹭,不知道站在那幹嘛。

該不會是在等蘇逸寧邀請她跳舞吧?

一旦産生這種猜想,一切便如?開了?閘的洪水滾滾而?來。齊孝川喝着玻璃杯裏?的蘋果醋,同時尋找服務生詢問飲品的酒精含量。不過稍稍錯開片刻的目光,再回頭,駱安娣竟然不見了?。

她其實就躲在露臺上,喝了?一些葡萄酒,所以臉頰微微發燙,正吹着風散熱。本以為這裏?算是個無人問津的清淨寶地,未料玻璃門猛地被推開,就看到齊孝川沖出來,看起來一點不像是在參加企業的聚會,而?是剛參加四乘一百米接力跑沒找到下?一個接棒人的中學生。

駱安娣忍不住笑了?,直起身?來道:“你這是幹什?麽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走上前。門自?己阖緊了?,燈光透過紗簾與落地窗滲出來。

“随便轉一轉,”她擡起手腕,手掌朝上,手臂內側有片肌膚泛起紅色。駱安娣笑着說?,“結果被蚊子咬了?。”

這樣的天氣,附近都是園林,夜晚的陽臺,被蚊子咬再平常不過。齊孝川走近,與她并?排靠在圍欄處。他微微彎曲其中一側的膝蓋,正裝襯托得?身?材颀長,臉上的神情卻很淡,淡得?好像什?麽也不在乎。

駱安娣不由得?盤起上肢,指尖輕輕搔着蚊子咬過的位置。

他就在這時候開口,不經意?地說?:“別再撓了?,之後才不會腫起來。”

“可是我忍不住嘛。”她回答。

齊孝川的掌心生了?不少繭,掠過駱安娣光滑的小臂,仿佛沙漠親吻雲層,細細摩挲着,無聲無息,蓋住她剛才忍不住撥弄的地方。

他說?:“那我幫你按着。”

他們都望向彼此,狹窄的露臺上晦暗不明,唯獨兩個人在場。中提琴聲像是濕潤而?綿長的雨季

她端詳着他鄭重其事?的眼睛,倏忽間,就這麽霍地綻放笑容。夜色靜谧,他靜靜地凝視她,溫柔的臉很适合治愈人心,但也并?不欠缺潸然的天賦。心髒不安地鼓動,那是齊孝川一生裏?寥寥無幾?特別想吻誰的時候。

想要問問她這些年過得?怎麽樣,住在哪,和誰一起,他卻直到現在都還沒能下?定決心。覆在她手臂上的掌心微微發燙,但怎麽說?也不肯輕易挪開。

不知不覺,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把握好距離時已?經遲了?。駱安娣說?:“小孝,你今天是為了?我來的嗎?”

“怎麽可能。”齊孝川發出招牌的冷笑。那于他而?言太熟練了?,諷刺、輕蔑、嘴硬和犯賤向來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怎麽可能。

何止今天。昨天,前天,上個禮拜,每一個在天堂手作店門口轉圈的日子,待人接物流露出親切的每一秒鐘。

都是因為她。

“這樣啊,”駱安娣不慌不忙地笑了?笑,故意?皺着鼻子做了?個鬼臉,假裝氣鼓鼓地說?,“那我也不喜歡小孝好了?。”

“什?麽意?思?”齊孝川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

“進去?吧,”駱安娣已?經推開門,“外面好熱啊。”

“駱安娣?”

“你也早點進來喔。”她朝他提醒道。

齊孝川進去?時心情差到極點,“悶悶不樂”已?經完全無法形容他瀕臨暴走的狀态。取了?杯香槟,差不多準備離場,就看到高潔站在去?往安全通道的必經之路上。他無意?多管閑事?,但也不想學蜘蛛俠飛檐走壁,所以只能打個照面。

但高潔竟然也只是在那偷聽。

那個女人和駱安娣差不多年紀,穿着紫色的修身?禮服,看側臉有幾?分似曾相識。齊孝川多打量了?幾?眼,這才發覺不是生面孔。還是小時候,她是常常圍繞在駱安娣身?邊的公主王子之一,昔日他變成落湯鴨,其中絕對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他倒沒那麽記仇,只是乍一聽,那自?行其是的說?話方式一點沒變。她與駱安娣也是久別重逢,又驚又喜,大呼小叫像唱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媽媽咪呀,你真的是安娣嗎?安娣,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聽說?你家公司倒閉了?,我心裏?着急得?不得?了?。你搬家以後知道我哭了?多久嗎?”

駱安娣還是在笑,表現出有些頭疼的模樣:“對不起,因為有很多事?要處理——”

“你的頭發沒有以前漂亮了?。你這身?衣服是什?麽啊,根本算不上禮服嘛。安娣,你現在住在哪?有飯吃嗎?”女人焦灼地追問,“要不要住到我家來?到我家公司上班吧!我聯系一下?以前的朋友,他們一定也高興壞了?!放心,交給我就行了?!”

駱安娣柔軟地推辭着:“謝謝你,真的不用。”

她終究是脫身?了?,留下?女人繼續站在原地,低頭飛快敲打着手機,估計是在向四面八方彙報情況。

高潔滿心憂慮,但終究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生,許多事?也下?不了?定論,只能停留在原地猶豫。

齊孝川向前走時,她下?意?識拉住了?他。“你要幹什?麽?”高潔惶惶不安地質問,“她其實沒有惡意?!”

“那又怎樣?”他卻理所當然地反問,“沒有惡意?就不算做惡嗎?又不是什?麽免死金牌。”

接受着為人理應光明磊落、“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種教育長大的女生說?:“你是男人嗎?怎麽會這麽睚眦必報?”

而?他反唇相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跟是男是女沒關系,單純因為是我而?已?。”

他們的争論不算小聲,女人踩踏着高跟鞋靠近,看見他們時停住腳步。她沒認出齊孝川,只是搶先咄咄逼人地發起火來:“你們是誰?”

齊孝川看向她,上下?打量,眼神輕慢到幾?乎能惹毛禪學大師。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很閑嗎?很閑就去?找個電子廠上班。”

對方大概也從出生起就沒被人如?此開門見山挑釁過,一下?居然語結起來:“什?、什?麽?”

“就你這愛管閑事?的水平,”他說?下?去?,繼續發揮尖嘴薄舌的專長,“去?電子廠怎麽說?也是個副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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