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加班的人并?不只有一兩個, 吃過宵夜才?回去,秘書折返過來拿車鑰匙,卻看到齊孝川沖過涼, 竟然就打算在休息室過夜。

平時就連午休都嫌公司床不夠軟的人忍不住開口:“這裏休息不舒服吧?”

“人活着又不是為了舒服。”齊孝川又開始販賣歪理邪說,“想睡得好的話去墳墓裏睡。”

“人活着不是為了舒服是為了什麽?你?難道是為了折磨自己才?工作的嗎?”

他?才?沒空管別人的立場:“快滾, 我就這想法, 你?愛怎麽覺得怎麽覺得。”

秘書單獨到了樓下, 卻在門口看到守株待兔的朱佩潔。她沒有走過來,遠遠地颔首打了個招呼, 秘書猜到她是來找誰的,也勸告了一句“在這裏不太好”, 但這個時間點?了,加上先?前他?也聽說了她是齊總初代打工仔的前緣。拿不準關系遠近,猜想齊孝川還沒睡, 索性出手打了個電話。

齊孝川出人意料的好事做到底,竟然穿着T恤和運動?褲和她在樓下會客室見面。當然, 秘書也被迫推遲了一會兒回家,在自願的情況下。

朱佩潔說:“齊老板……齊先?生願意諒解我,我真的很感謝。但在我的印象裏, 你?不是會随便發善心幫助誰的人。我蒙受了你?的好意, 心裏實在不安, 所以特地取了這些錢……雖然不多?, 但真的已經是我現在全部的存款。”

她拿出一個信封。

齊孝川沒有接, 只是低着頭,随意拈着沙發墊上的線頭,若無其事地回答:“這麽熱的天?,還穿高領。一般人也不會一直戴着護腕到處跑。”

他?的措辭很簡略, 語氣也平淡,卻讓她在一瞬間破了防,膽戰心驚地抿住嘴唇,右手也輕輕覆上左手的手腕內側。她彷徨了太久,在迷失和清醒的間歇裏喘不過氣來,每一個趕去上班的清晨都會無緣無故流淚。就算沒有發生任何事,就算還沒有被逼到絕路,眼淚只是斷了線般地流下來。她時常覺得該結束了,有什麽東西已經到了極限,但身邊卻沒有人察覺。忙碌的生活中,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設身處地将心比心多?麽麻煩,為什麽非要去做這種麻煩的事呢?

秘書不動?聲色瞥了她一眼。

“我還沒閑到誰想去死都會插一腳。”要真做到那地步,恐怕去評選感動?全國十大?人物也綽綽有餘。齊孝川說着,以放松的姿态望向她,“但是,死了的話,就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了。

“你?多?想想吧。”

将懸崖邊緣的人推下去并?沒有任何樂趣,他?不喜歡同情和被同情,但也不是以迫害他?人為樂的反社會人格。

秘書差不多?觀望到劇終,起身以“我送您出去”來邀請朱佩潔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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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電梯下去,離開寫字樓,馬上就要分開,秘書末了柔聲寒暄一句,也算盡職盡責,主要還是受不了女人一個勁哭泣:“齊總要是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麻煩你?一定多?諒解。他?這個人嘴硬心軟,其實不是什麽壞人。”

朱佩潔哽咽着發出聲音,支支吾吾,在眼淚中回複:“我知道。”

駱安娣望着落地窗外走神,服務生一連呼喚了好幾次,她才?恍恍惚惚回頭,笑?着說了:“稍微再等一下。”

因為交通堵塞的緣故,蘇逸寧遲到了幾分鐘,坐下時止不住地道歉,回頭又勞煩侍酒師開了一瓶新的紅酒,和駱安娣的出生是同一年份。他?雙手交叉,用盛滿微笑?的眼睛看向她,好像怎麽都不會厭煩似的。

倘若是別的女性,被這樣帥氣多?金的男士深情注目,多?少一定會有些羞澀。但駱安娣卻不以為然,根本沒覺察,至少也不在乎,只游刃有餘享用着晚餐。

之前參加高楓組辦的聚會,蘇逸寧就借機向幾位朋友介紹了駱安娣。說實話,他?們的評價并?不算太好。畢竟兩個人的家世背景的确相?差甚遠。但這完全影響不了蘇逸寧的心情。他?只是通知他?們,沒有讓任何人替他?拿主意的意思。加上蘇逸寧從小和家人分居兩地,談戀愛交朋友,他?們向來也疏于管理。

駱安娣一直以為,她和蘇逸寧是在天?堂手作的開業儀式上遇到的。但其實在那之前,她沒有留下印象的時候,他?就認識她。

當時他?剛失戀,對?方是相?戀七年的高中同學?,在慕尼黑留學?期間與同學?出軌了。他?在國內,才?接手父親的事業沒多?久,遇到困難無處吐露,什麽都要硬着頭皮學?,分手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那天?參加應酬,喝醉後坐在便利店門口,身上只有卡沒有錢,也并?不想去買東西。大?家都行色匆匆,只有一個人停下來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駱安娣一視同仁的态度迷住了他?,但最令他?困擾的,或許也正是這一視同仁的态度。

這頓飯他?約了她四次,第一次她要去給?同事代班,第二?次她要幫鄰居接上幼兒園的孩子,第三次跟齊孝川約好了,直到第四次才?有空。假如她是成心吊他?胃口,那不得不說,實在是做得太成功了。

他?們正在用餐,侍者将車開到了餐廳門前,但蘇逸寧先?一步買單,笑?着朝駱安娣道了個歉。她也只點?點?頭,卻不急着離去,反而在他?轉身後回頭,直截了抵達附近某張餐桌旁,笑?着問?候道:“您就是蘇逸寧的姨媽吧?”

從二?三十年前起就代替姐姐照顧侄子的姨媽未免有些過保護,她自己心裏也清楚,所以才?偷偷摸摸,特地選了不那麽容易察覺的位置。她對?之前蘇逸寧的女友并?不滿意,女孩子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僅如此,還有以和大?人對?抗為樂的傾向,談婚論嫁就像蹦極,實在是危險。與之相?比,這回這個就好多?了。模樣标致,打扮斯文,言行舉止也落落大?方,家裏沒錢一點?也好,好操控,懂事又聽話。

姨媽正這麽想着,突然間,毫無預兆,駱安娣就已經走了過來。

很難說她是怎麽查覺的。駱安娣年輕過了頭,看起來懵懂天?真,并?不工于心計。但蘇逸寧都沒覺察的情況下,她竟然發現了,如此敏銳,不知道是真的聰明機警,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撞破了,駱安娣也還是笑?眯眯的,友善而從容,讓人根本挑不出刺。

姨媽索性反客為主,不避諱不退縮地承認:“是的。我是逸寧的姨媽,打擾到你?們吃飯了吧?不好意思啊,我也是定過位子,才?發現和你?們撞了的。要是我這個老家夥煞風景了,還請你?多?多?包涵哦。”

立長輩的架子不難,難的是如何用道德綁架來令對?方知趣。然而駱安娣的反應竟然完美符合了她的期待,沒有任何一星半點?的不快,反而順着她的說法徑自帶過,不僅如此,最可貴的是毫不做作,仿佛真相?信了這種說法:“他?們這裏的鳜魚做得很不錯。”

“是啊,你?也喜歡?”姨媽的滿意到達巅峰,大?約被高興沖昏了頭腦,一時間多?說了些,“下次到我們家裏來吧,我叫家裏的廚師做給?你?吃。你?要想學?的話,也可以讓跟着學?一學?,到時候跟着移民以後還能做。你?這樣的好孩子,等逸寧他?爸媽見到,指不定有多?滿意——”

就在這時,蘇逸寧久等不見人影,因此回來找她,剛好就看到這一幕。

英俊的臉霎時漲紅,這樣的失态對?蘇逸寧來說着實罕見,他?緊緊護住駱安娣,生怕這樣的烏龍事件影響到她:“姨媽?您不是答應過我不再叨擾?”

見到侄子本人,姨媽頓時沒了方才?貴太太的氣魄,變成一個普通的操心長輩:“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麽?有什麽可擔心?”蘇逸寧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您不是我的媽媽,更不是我的管家。”

他?帶着駱安娣離場。其實蘇逸寧沒什麽好遮攔的,剛認識不久,他?就和駱安娣以訴苦的形式說過自己家的情況,她知根知底,也從未流露出過任何厭惡,甚至連憐憫都未曾有。這種平易近人的氣質令他?全然沉醉其中。但眼下,他?還是希望她不因此讨厭他?。

“我姨媽她沒對?你?說什麽吧?”蘇逸寧并?不想胡亂怪罪姨媽一通,只是認認真真對?駱安娣關切,“對?不起。她并?不是壞人,就是太……太寵愛我了,總把我當小孩子。之前我也跟你?說過,因為被家族和愛人傷透了心,她只能移情到照顧我這件事上來。”

駱安娣也颔首:“你?姨媽很不容易。”

她沒讓他?送她到家門口,轉而在花店附近下了車。駱安娣買了一束滿天?星,捧着花掉頭,乘坐地鐵去了別人家。

得知駱安娣來的時候,齊爸爸和齊媽媽都高興得像是過年,就差在門口放鞭炮了。

她帶了花和慰問?品,水果是出地鐵站時在生鮮超市買的柑橘。雖然不太懂得怎麽挑,但試吃的部分很甜,而且聞起來很香,看着也金燦燦的,可以說是心甘情願掉入了營銷陷阱。當然,她最關心的還是上次的意外:“阿姨身體?沒事吧?”

“沒事沒事,就是見着小姐太激動?了。”齊阿姨拿起猕猴桃切花刀。這是過去她最擅長的活計之一,如今已經很久沒用過,現在看來也還是寶刀不老。

“安娣都這麽老遠的跑來了,孝川這小畜生倒好,打個電話就了事。”齊司機忍不住數落起自己兒子來,嘴上毫不留情,不是親爹卻比親爹還親,“不行,我得打個電話給?他?。”

齊媽媽也笑?着說道:“嗯,一年見不到幾次的,叫他?回來吃飯。”

電話響了幾次,接通時,齊孝川還是那副“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欠揍語氣,張口就是:“幹嘛?打麻将又輸光了?”

當着駱安娣的面,他?爸爸的驕傲可以說是拉到最高檔,當即罵罵咧咧呵斥:“說什麽屁話!我上桌就是賭神周潤發好吧?”

齊孝川冷笑?一聲,還想挖苦自己父親兩句,對?方已提上正題:“今天?到這邊來吃飯吧。”

他?答得飛快:“不行,上班。”

齊爸爸為了面子繼續死撐:“回來嘛。”

“我挂了。”

還是媽媽在聽筒旁邊恨鐵不成鋼,笑?着插嘴:“安娣來了。”

齊孝川就準備挂斷,思緒卻在一瞬間凝滞,他?沒問?是真是假,只因為她做出這種事再正常不過。關心每一個人,照顧所有人的感受。他?還是掐了電話。

再也聽不到回音,齊孝川他?爸拿開手機,頗為不愉快地罵了一句。他?媽媽倒是胸有成竹地微笑?:“晚上做他?的飯,他?會回來的。”

果不其然,齊孝川踩着飯點?進門,駱安娣朝他?微笑?。他?環顧一周,不問?自己那動?辄吹胡子瞪眼的老爸在哪,反而關心起別的事:“你?的貓沒事?”

就連駱安娣也有片刻詫異,他?還記得她要喂那只叫亞歷山大?麥昆的殘疾貓,明明只見過一次面。“我準備了貓糧,”她說,“你?爸爸在菜園裏。”他?點?點?頭,不着急過去,反而在她對?面坐下來。

或許因為童年營養不良,齊孝川是很難胖的體?質,為了有充沛的精力工作,所以還算鍛煉得當。他?經常皺眉,習慣用的表情也多?在不爽和冷漠間徘徊。于這樣的男人而言,最恰當的形容詞并?非傲慢,而是乖戾。信奉簡單粗暴,挑剔得惹人生厭,言辭刻薄到缺乏教養。認識他?的人偶爾會坦言,齊孝川是個沒有同理心的家夥。極度不情願理解他?人,同時也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

他?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與以往位于大?庭廣衆下時不同,整個身體?都惬意地躺倒,像是一座坍塌的塔。

她認真地端詳着他?,不由自主露出會心的微笑?。悄悄別過頭,就聽到耳畔傳來詢問?。

齊孝川說:“怎麽了?”

他?明明對?別人的視線很警覺,态度也相?當不恭敬,卻唯獨到她這裏就遲疑。他?自認對?惡意最為敏感,但她基礎設定裏就沒有這個詞。總在理解他?人的駱安娣,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的駱安娣,叫他?束手無策、避之不及的駱安娣。

駱安娣笑?着回答:“沒什麽。我去廚房幫齊阿姨的忙。”

她像針織的布料,滿面都是細細密密的孔,看似真心誠意,因而越發撲朔迷離。駱安娣轉過身去。

“怎麽了?怎麽了。”齊孝川重複剛才?的話,回頭望向她的背影,“你?好像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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