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駱安娣略微睜大了眼睛, 她是忽然靠近的,三步并作兩步,立刻來到他身邊, 拿開抱枕坐到他身旁:“小孝。”

齊孝川心跳漏了一拍,表面卻只?比平時看起來更煩躁, 蹙眉側身, 有些?刻意地避開肢體接觸, 好像嫌棄似的說:“幹嘛?”

“其實……”她根本?不?介意他的反應,只?是難為情地笑起來, 接着往他那邊貼,“确實是有點?事, 不?知道該跟誰商量……”

齊孝川面無表情地回過頭。

臉上是“關我什?麽事”、“有多遠滾多遠我閑着不?知道去撿破爛嗎”和“我腦袋又沒被驢踢憑什?麽浪費寶貴的時間來聽你唧唧歪歪”。

心裏是炸成煙花、琉璃色柳條般的流星雨墜落海面以及出?門遛個彎竟然撿到中獎一億元的彩票。

他細微地改變坐姿,滿面不?情願地抱起手臂,看起來十分勉為其難地問:“什?麽事?”

短暫的露齒笑後, 駱安娣又飛快地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地說:“雖然也不?是什?麽大事……”

她把白天遇到蘇逸寧姨媽的事情說了一遍。

“我知道的, 道理我都懂的。他姨媽确實很不?容易,年?輕的時候所托非人,以為遇到一生摯愛卻被騙光積蓄, 明?明?很嫉妒姐妹又只?能投靠她……光聽着就覺得有夠坎坷。這種情況, 蘇逸寧根本?就是她的精神寄托, 關心則亂, 說話過分一點?也正常。但是啊, ”說到這裏,駱安娣像在演話劇似的握緊拳,輕輕捶了一下自己胸口,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那樣對我,好像我不?是人,而是件東西?一樣。真的好不?開心啊。”

她明?明?在吐露衷腸,偏偏他卻滿腦子都是“好可愛”。理智與感性激烈鬥争中,齊孝川深刻地感覺到痛苦,很想?左右開弓給?自己兩耳光,繼續垮起個批臉說:“你是為了什?麽不?開心?是因為自己被人那樣指手畫腳,還?是因為那個人是蘇逸寧的姨媽?”

駱安娣想?了想?,随即回答:“主要還?是因為被指手畫腳吧。”

他發出?輕笑,優哉游哉地告訴她:“很正常。不?是我說,從小到大誰敢這麽對你說話?讓你學做菜?用你讨他們滿意?說要你移民你就移民?以為自己是皇親國戚?搞笑。”

他正一副無法無天的态度,卻看到她目不?轉睛、意味不?明?地注視他。齊孝川無意識地挑眉,駱安娣就這麽回答道:“小孝以前對我不?也很不?客氣嗎。”

“……”像是沒防備她突然翻舊帳,齊孝川的神情仿佛憑空吞了一整瓶六味地黃丸,憋了半天才吭聲,“我那是……怕了你。”

“怕了我?為什?麽怕我?”她對這個問題上了心,一個勁追問起來,“我對小孝很兇嗎?”

兇,很兇,非常兇。只?是不?是兇惡,而是兇猛。他對她敬而遠之,視她為洪水猛獸,只?因她擁有他沒有的財富,而且不?知好歹地窮追猛打。駱安娣幾乎要趴到他背上來,因為小時候也這麽做,他倒也沒多排斥。齊孝川躲避視線,能做的只?有轉移話題:“你喜歡他?”

“什?麽?”她恨不?得推搡他,猝不?及防聽到這一句,第一反應是反問。

齊孝川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像是刑警面對嫌疑犯,而非男人盤問中意的女人:“咳,你對他有那種意思嗎?”

駱安娣抽回手臂,慢慢地坐直身體,思索一番,成功讓他們的對話演變到小學生級別的課後聊天:“哪種意思?”

“不?是說了嗎?喜歡,喜歡,喜歡。”他不?耐煩,刻意急躁,卻極有可能是在嘗試掩蓋別的什?麽,“你喜歡他嗎?”

她伸長手臂,肘關節觸碰了膝蓋。駱安娣真的在考慮。“唔。我現在……”她看向他,用解開鞋帶般的口吻回複,“沒有喜歡的人。”

怎麽說呢,也沒什?麽好說。

齊孝川回看向她,表情沒有變化,他把頭栽下去,整張臉沉沒在灰蒙蒙的陰影裏說:“好。”

他站起身,輕車熟路走進廚房去幫忙。只?聽到齊媽媽尖尖的聲音在問:“晚上吃牛雜……怎麽高興成這樣,癡線啊你?”

吃飯的時候,駱安娣坐在齊孝川對面。

她穿着他媽媽買的拖鞋。說是媽媽,其實是養母,偶爾會教?訓他,時不?時也會露出?生疏而悲傷的眼神。齊孝川有一次做夢夢到她說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實際情況有一定差別。當時他執意辭職,齊媽媽沒有憤怒,只?是無奈地苦笑,然後感慨了一句“怎麽就養不?熟呢”。他知道自己讓媽媽擔憂了太多。不?管為家裏做了多少,他終究不?是個合格的養子。這也沒辦法,畢竟渾身上下沒哪根骨頭是順着長的,硌得他自己都疼。

駱安娣對此一無所知,僅僅笑着稱贊菜肴美味。

齊孝川的爸爸剛剛分明?在菜園,但進來得尤其快,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窗戶口偷聽等着開飯。果不?其然,他進來開口頭一句就是:“某些?同志真的搞笑,這年?紀的天煞孤星,還?在那兒?整天糾結‘喜歡’不?‘喜歡’。”

齊孝川費了很大的力?氣控制自己不?大逆不?道把一整碗炖湯對着他潑過去。

駱安娣吃了兩碗飯,回去時一直說“太撐了”,齊孝川想?送她,她執意不?肯,于是由他送她到車站。

他們在黃昏裏散步,齊孝川根本?沒吃什?麽,駱安娣倒是一如既往的輕松。他沒來由地主動發起話題,放在從前實屬太陽打西?邊出?來:“……你居然也會為這種事不?高興。”

“嗯?什?麽?”駱安娣看過來。

“就,蘇那什?麽的姨媽。”他悶頭說,“你平時應付那麽多人,我還?以為早不?當回事了。不?然肯定動不?動就難受。”

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花了一點?時間去消化他的意思,然後笑着回過頭:“才沒有呢。雖然我可能是有點?遲鈍,但別人欺負我,我也會傷心的啊。”

“那當然。”他伸出?手,沒有別的想?法,只?是無緣無故就是想?這麽做。

齊孝川摸了摸駱安娣的頭。駱安娣并沒有所謂的樣子,反倒是齊孝川拿開手後焦慮了半晌,手掌和心髒都有點?麻麻的,該不?會是胸廓出?口綜合症吧。

到了分開的時候,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駱安娣轉過身來,一邊後退一邊說“拜拜”。他想?起什?麽,臨時又補充說道:“你要……慎重一點?。你知道你對人總是善良過頭吧?別人對你有所圖,你願意的話,施舍他們也行。但你要是不?願意,就一定要說‘不?’。”

她笑起來像憨厚可掬的小動物玩偶:“知道啦。”

他有點?遲疑,但是,終于還?是說了:“不?管怎麽選,記得想?好你到底喜歡誰。不?要委屈自己。”

駱安娣還?是只?點?頭,看不?出?究竟有沒有在聽。齊孝川目送着她走進人群,消失不?見。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支持你的。他克制住自己沒發出?聲音。

新一屆太極□□流大賽正式開賽,齊孝川提前半個月開始準備,每天将本?來就早的起床時間再提前四?十分鐘,起早貪黑跑步去公園請教?形象類似掃地僧的老頭子們,相互勉勵,共同進步。

秘書否認他這是健康的興趣愛好,因為有一次他偶然騎着山地自行車路過河邊,遇到齊孝川用平時和股東讨論年?度財務報表的架勢解答路邊老大爺諸如“退休金怎麽從醫保卡裏轉出?去”、“臺灣民進黨到底在幹什?麽”和“連杆怎麽釣不?上魚”的提問。

齊孝川對他的反對嗤之以鼻,洋洋得意地宣揚:“這屆冠軍獎金能退稅。”

值得一提,這公園果不?其然是惠民設施,待上小半個月,碰到的人還?不?少。就連朱佩潔過來晨跑,都能撞見他在公園長椅邊看人下象棋。

那幾個棋壇高手也算修煉多年?,江湖高手相約一戰,不?分上下楚河陌路。齊孝川圍觀時的派頭太上道了,差點?被過來掃瓜子殼的環衛工人當成收保護費的掃黑殘餘勢力?。他看了半天,按捺不?住出?言不?遜,三兩下點?破局,氣得好不?容易占上風的老爺子老當益壯抄起拐杖要跟他幹一架。

他持之以恒地把晨練地點?改成公園,最終在比賽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非常精彩漂亮地輸給?了新搬到附近養老院的退休大學教?師。人家之前是教?哲學的,見齊孝川這麽年?紀輕輕愛好就這麽特別,怕他想?不?開,專程跟他聊人生:“你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你活着是為了什?麽?”

竟然敢挑釁他……齊孝川冷笑:“下次我會贏的。”

殊不?知馬上太極拳協會就把規則修訂成未滿六十歲嚴禁參賽。

但這位哲學老師對他可謂是相當感興趣,一次碰壁,下次繼續,抓着他一個勁唠嗑,還?專程請他去吃早茶。那間店七拐八拐,很難預約,齊孝川對任何享樂都無感,卻拗不?過老教?師一片熱情,把他直接哄騙到店裏。

燒賣和蝦餃都吃了些?,粉絲又香又入味,他喝着茶,總算被對方軟磨硬泡得願意開口。兩個人也算聊了些?,莫名地,齊孝川想?,今天他之所以有空,或許都是因為想?起某個名字有四?個字的人。那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周翰耀成極其喜愛美食,探店的事更是數不?勝數,一見到好吃的,就肯定要拉他一起去。

截至今日,只?剩下他的遺孀對他窮追不?舍,前段時間頻繁打電話過來,稍微放棄線上聯絡,又聽住處的物業保安彙報情況,總有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來打聽他的事。齊孝川願意為她做很多彌補,但讓他如她所願下地獄就算了,把家産全部拱手讓給?她也不?行,那到底是他辛辛苦苦賺的錢。話說回來,公司現在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就算把股份全給?了她,董事會大概率也還?是會聘他來上班,這是齊孝川寥寥無幾還?算有點?把握的事。

他們吃得差不?多了,隔着落地窗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

駱安娣拎着手工個縫制的環保袋,自然卷的長發散落,穿着oversize的衛衣與長裙,松松垮垮在早餐攤旁停下。幾處攤位的生意有好有壞,卻有人特意去選冷清的。她是老好人,大善心家,童話裏擁有“水晶般心靈”的角色。

齊孝川遠遠地觀望,旁邊的太極拳好友随口詢問:“認識的人?”

“嗯。”他繼續喝茶,茶杯已見底,“喜歡的人。”

對方恍然大悟,只?可惜還?沒來得及追問,就見一架狂拽酷炫的機車呼嘯而來,實在很難想?象,除了仲式微誰還?能堂堂正正做這麽丢臉的事。他穿着夾克,很帥地給?她扔下一份要排隊才能買到的私房小籠餃,仿佛為了留下飒爽的背影而潇灑離去。不?過須臾,又有一輛市價接近百萬的豪華跑車停到路邊,燒成灰也能認出?是蘇逸寧的男人小跑下車,舉止投足透着熱絡,堪稱虔誠地打開副駕駛座。

蘇逸寧坐上駕駛座,為駱安娣系好安全帶。二人相視一笑,甜蜜而溫馨。托敞篷的緣故,一切都看得再清楚不?過,比電影院第一排觀衆席更令人頭昏腦脹。

前大學哲學講師猶豫片刻,終究開口評論:“你喜歡的人……好像被很多人喜歡。”

“對,”齊孝川風輕雲淡地喝了一口茶,從容自若地複述道,“我喜歡的人被很多人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我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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