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老藥師
西洲南部與南溟毗鄰, 劃分出靈族和魔族兩界勢力範圍的,是兩道天塹。
其一是魔淵。這地方大概可以看作兩個分離的大陸在張裂板塊邊緣形成的大裂谷,中間還有可以接納沉積物的大洋盆地, 直接從物理上把魔域跟其他三界隔絕開來。
魔淵自然是魔族的地盤了。
另一道天塹則歸屬于靈族,叫做屍山。說是山,其實是魔淵西北方向、靠近西洲這邊的海域上一條綿延壯闊的島鏈。這些海島地勢崎岖峭拔, 像一座座漂流在海上的荒山, 因此得名。
屍山因為迫近魔淵而被視作不詳。
在西洲,神獸遺骨被供奉在聖殿之內, 接受靈族的祈福;英靈遺骨埋在墟丘鞏固血陣,用以震懾煞氣和厲鬼;至于罪人和敵人的遺骨,則會被一股腦扔到屍山上。
屍身腐骨滋養兇獸, 兇獸盤踞屍山群島, 成為一道抵禦魔族的天然屏障。
屍山上有一種兇獸麖麂,以屍骨為食、血水為飲。
“這些年來修界太平,屍山上麖麂糧食短缺,已經現出暴動之兆。前月才聽說有麖麂渡海上岸,襲擊了一個部落……是以我自請南下擊退麖麂, 為我族護得一方安寧!”
麖麂兇猛,白族主和獜滄的父親起先都有所顧慮,在獜滄幾次三番的請戰下才點頭。
“四界殊無戰事, 小輩出頭機會少, 麖麂動亂倒也不失為一次磨練。去就去吧,年輕人有追求, 我們老頭子也高興。”白族主親手将令旗交到獜滄手上, “只是行事一定要慎重, 多聽聽老人的意見, 但同時也要有自己的判斷。”
白琥站在族主身側,肅然起敬地看着獜滄,與他對視時露出了一個與有榮焉的笑容,熱烈地祝福他旗開得勝。
獜滄如飲美酒,此刻胸中激蕩的灼燒感仿佛畢生也不能釋懷了。
“麖麂不到餓極了也不會上岸,因此擊退倒不難,只要準備血肉腐骨,做好規劃引導,适當輔以法器威吓就不會有什麽問題。”經驗老道的戰士告訴獜滄,“但是千萬不要激怒它們。麖麂極難被擊殺,招惹它們必然會令我等陷入苦戰,甚至有流血犧牲的風險!”
獜滄口頭答應,心裏卻想:因此蒼玉才難得——正因為難得,便成了稀世珍寶。
食屍為生的麖麂體內積存了大量屍毒,而屍山上有一種礦物可以解屍毒,麖麂便定期進食這種礦物以維持生命。經年累月地,它們體內的礦物就會凝結成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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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玉寄幽暗而生光明,人道是八卦合氣、五行隐元之至寶,能洗污濁、詫祥瑞,使人百毒不侵,死生無犯。
在遠古時期,靈族風氣兇悍,年輕雄性殺麖取玉、以證真心是足以流傳百年的佳話。但随着年歲變遷,靈族一代代褪去血性,變得越來越趨近于人族,戰鬥力大不如前,蒼玉就只能定格為久遠的傳說。
傳說裏被伴侶以蒼玉下聘的姑娘,成為了無數靈族少女的幻夢。
“首要任務自然是擊退麖麂,”獜滄盤算着,“但若捕獵到一頭落單的麖麂,謀劃周密一些,未必不能……”
他做了大量功課,找很多人請教,制作了詳細的計劃……
只是,都沒趕上變化……
那一年非常不巧,麖麂挨餓的時間空前絕後地長,它們不懂天象,不知道什麽天劫什麽禁制,更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它們渡海可不是為了一頓飽,而是為了頓頓飽——打定主意要在陸上安家啦!部落不是都供奉遺骨嗎?麖麂聞着味兒一擁而上。
靈族不能失去遺骨,就像劍修不能沒有劍。麖麂的行徑無異于刨人祖墳,而且是這個部落刨完了就去下一個,簡直是要把這些年餓的份都補回來。
偶然有撤退的,也是回去呼朋引伴,再來就是超級加倍的一大群!
這能忍???
沿海部落當然要反抗,麖麂由此不可避免地被激怒。獜滄等人到達時,流血沖突已然白熱化。
獜滄是生長在和平環境中的一代,那是他第一次踏上戰場。
縱然出發時帶了點私心,那一戰,他卻是誠心誠意、全無保留地在為族人而戰。
多年後他不愛聽人提起這場戰鬥,但當他們盛贊他英勇無匹立下赫赫戰功,他知道自己受之無愧。
只是這份戰功,獜滄險些有命打卻沒命拿。
他疲于戰鬥,受到重創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意識卻勉強地複蘇過來。他發覺自己睜不開眼睛也扯不開嗓子,只朦胧聽到有個姑娘在床邊哭泣,還有老人枯瘦的手為他清理傷口,手上隐隐有藥味傳來。
“傷了根本,髒腑已經衰竭了……就算活過來,也是活不過百年的廢人一個。”
“那跟死了有什麽區別?求您一定要救他,我不止要他活,還要他好好地……跟以前一樣!”
“老朽可沒那種法子。”
執意救他的姑娘握着他的手哭了很久。
後來有些混亂,好像是那姑娘用老藥師的孫女威脅他交出秘方,老藥師不得已交給那人一種逆天改命的禁術。
“死生都有定數,何必如此執着?執意逆天而行,或恐招來彌天大禍……”
“這你就不用管了。這段時間照顧好他,他若有閃失,我讓你們全族人償命!”
獜滄時昏時醒,五感都變得很差,凡清醒時就琢磨這位姑娘的來歷。
她的聲音經過僞裝,應該是不方便暴露身份。這樣在意他,或許是熟人……只是獜滄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哪個姑娘跟自己交情好到這份上。
或許是別的什麽人,也或許自己沒那麽好運,她救他并非存着善心……反正,如果有命活下來,總能弄清楚的。
在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獜滄想着背負一個戰士的榮耀死去也不算壞,白琥知道了肯定會以他——她的玩伴和子民——為榮。
還會為他落下眼淚。
甚至可能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會記得他呢!
獜滄覺得不虧。
然而……當得知還有生還的希望,他又變得很怕死了。
渾渾噩噩中,他時常夢見自己和白琥相對站立,手裏邊忽然多出一塊蒼玉。部落裏的大夥都圍在他倆身邊,誠摯地祝福歡呼着,白琥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臉頰紅撲撲。
下一瞬大地裂開一道縫,他跌落地底深淵,在被黑暗吞沒之際猛地清醒。
清醒之後,獜滄除了懷戀美夢,牽挂家人和白琥,就是在琢磨救他的姑娘。她是那段時間他與世界唯一的牽絆,他無法不去想她。
如此反複了一段時間,離開許久的神秘姑娘回來了,帶着好消息。
“東西我弄到了,你準備制藥吧。”
“當真是……?”
“單靈根,屬性相生,是藥效最好的無疑。你不要啰嗦,抓緊時間給我制藥!”
“……是、是。只是……老朽鬥膽一問,那位的……可處置好了?”
“我自有計較。放心吧,不會牽累到你。”
“可是想抛到屍山上?可屍山畢竟是西洲地界,有心追查的未必不能發現蛛絲馬跡。倒不如再往南一些,到了魔淵,就誰也說不清了。”
“……”姑娘遲疑了一下,最後咬牙道,“主意倒是不錯。只是魔淵路途遙遠,我只怕即刻就要啓程,你若不好生照顧他……”
“大人且安心,老朽收了您重禮,自當竭盡全力。”
聽上去還是個出手闊綽的大人物呢?獜滄對這姑娘越發好奇起來。可是兩人遮遮掩掩地說抛什麽東西,又令獜滄惴惴不安。或許那時候他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只是生死之前,不敢直面罷了。
姑娘走後老藥師就開始為他制藥,然後療傷。
秘藥立竿見影,獜滄的身體果然好轉,丹田內開始能夠聚氣,髒腑重新注入活力,五感也在逐漸恢複。
只是還不能自如活動,尚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這天,老藥師慌慌張張闖進來,擡起獜滄塞進一駕車裏,以極快速度駛離部落。
“忽然來了衛兵追查那劍修的下落,我擔心搜到你會壞事,只得把你帶出來了。部落裏人多眼雜,你是不能回去了……好在藥已見效,你根基恢複如初只是時間問題,你以後就呆在這個山洞裏。這一帶靈氣還算豐富,你自己争氣點,盡快找到吐納的節奏,別讓自己死了……”
老藥師叮囑了許多,最後說:“我知道你聽得見了,若記住了我的話,就動一下手指——好,看到了。你有今日是你自己的造化,若感激老朽,就千萬不要來尋我!你家那位已經把老朽折騰得夠嗆了……回去一定要好好待人家,多好一姑娘,雖然心狠手黑了點,對你卻是沒得說的。”
“罷了,多的老朽也不說,留着你們年輕人自己膩歪吧。”
獜滄死屍一樣躺在地上,思緒卻前所未有地活躍。他始終不知道恩人的身份,只知道那是個姑娘,神秘、果敢……老藥師誤以為他倆是一對兒,那她是不是很年輕,樣貌也……?
他覺察到心中的一絲旖旎,下意識感到一陣慌亂,好像背叛了白琥一樣。但救命之恩又豈是兒戲,獜滄一想到那姑娘,心頭就沉甸甸的,卻不是沉重沉悶,而是一種安心踏實。
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氣血都開始往臉上湧了……
老藥師确有幾分狡猾,把獜滄安置在好幾個部落交界處的一座山脈上,他徹底恢複後,想要反向追蹤也沒有頭緒。想到老頭說過的“若感恩、請放過”,獜滄不再去找他,一路餐風露宿,徑自回到白虎部落。
他不知道如何找尋恩人姑娘,他只是堅信她一定會找到自己。
然而,一踏入本族領土,獜滄就發覺事态不對。
比起失蹤許久的獜族獨子回歸,衆人更密切關注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少主白琥要被發配到墟丘了!!!
問犯了什麽錯,都說不知道,獜滄心急如焚,第一時間找到自己的父親。
獜族族長是白族主的左膀右臂,自然知道內情,拗不多愛子苦苦追問,還是吐露了實情。
“她……她殺了一個劍修,取人家金丹來煉藥,還把屍體抛去了魔淵。但殿衛還是發現了端倪,她也認罪了……族主雷霆震怒,差點要将她流放。唉,本來多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偏偏想不開!”獜滄的父親深表痛惜,“真是太胡鬧了,要不是她有少主之位,這次只怕不是發配這麽簡單。”
又嚴厲地囑咐兒子:“此事關系到我族與劍宗的交情,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那劍修的屍體至今還在魔淵,就當此事是魔族所為,切莫讓劍宗與我們生出嫌隙。事關重大,你可要掂量清楚!”
獜滄恍惚地應了一聲,離開時像踏在雲朵之上。
他無法向父親解釋,縱然知道之後會有多少麻煩,但毫無疑問,這是他這輩子最好的一天。
作者有話說:
麖麂(音:京幾),有參考《山海經》“又東十裏,曰屍山,多蒼玉,其獸多麖。屍水出焉,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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