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獜滄(二)

獜滄向白琥求婚了!

白琥起初極其震驚, 像是完全出乎意料。可獜滄又何嘗不是?放在以前,兩情相悅這種事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他們就是兩情相悅了嘛!

從今往後,什麽也不阻止他和白琥在一起。

白琥本人也不行。

獜滄拉着她的手斬釘截鐵道:“你不要擔心, 我都會處理好,你只管等我的消息。”

回到部落就跟父親大吵了一架。

“從前你對她有意,我看在眼裏也不曾說什麽, 但時至今日, 你怎麽還要犯糊塗!你是我的繼承人,倘若以未來族長之尊入贅求榮, 讓我有何顏面去見先祖?!我族經營多年才有今日地位,卻要毀在你手裏不成!”

“請父親另擇繼承人。叔父家不是才得了兩個孩子嗎?趁早抱養過來……”

父親一巴掌扇到獜滄臉上,氣得渾身發抖。

獜滄不覺得疼。放棄繼承權, 他心裏毫無波動, 滿腦子想的都是了卻此間瑣事,去墟丘陪白琥。

他心意已定,不再有任何顧慮,行事之決絕令他父親怒氣沖天又憂心忡忡,最終還是妥協了。

白琥穩坐少主之位時, 多少雄性追在她身後希冀鮮花着錦;現在她落魄,那些人躲得比誰都快,唯獨獜滄甘願為她與父族決裂, 承諾此後餘生都風雨同舟。

“我真沒想到……”白琥終于動容了。

獜滄心頭軟軟地塌陷下去, 笑得眼眶都紅了:“我也沒想到。”

至此終于訂立婚約,一道去往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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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外界如何議論, 也不管墟丘環境多麽惡劣, 兩心相印之下, 哪裏不是晴空萬裏。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 等到連理乍結的狂喜淡去,獜滄不得不開始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他與白琥的相處并不如想象中美好。

白琥當然是很好的。她待他一心一意,在過往情分的基礎上逐漸地與他拉近距離,在彼此深入了解的過程中,留給他獨一份的溫柔體貼。

堪稱一個挑不出毛病的模範伴侶。

獜滄卻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白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他,這樣的她,不應該更愛自己一些嗎?什麽“模範”,不應該是“破格”才對嗎?他就是沖着這份破釜沉舟,才抛下一切奔赴她而來的啊。

為什麽兩人的感情忽然就不對等了?

一個滿心以為捕捉到雲朵的人,發現自己得到的其實是棉花。棉花已經很柔軟了沒錯,但到底與期待不符。

越是理想化的感情越容不得沙子,期待的落空成為紮在獜滄心頭的一根刺,日日折磨着他。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難道要他問白琥“為什麽你不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嗎?

白琥不會理解他的煩惱。她在墟丘也不會虛度光陰,而是力求上進,将很多精力花在訓練上。雖然餘下的時間都給了獜滄,但于後者而言,這點陪伴遠不足以令他釋懷。

“我入選巡狩軍了!如果考核合格,以後就能以兵役代替徒刑,回部落居住了!當時候你也不用跟我在這裏吃苦!”白琥興沖沖地告訴他。

“巡狩軍不都是雄性嗎?還是很下等的……”

“呃!”白琥瞪圓了眼睛仿佛才想到這個問題。

真沒自覺。獜滄心中刺痛,還要寬慰她:“我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去?咱們一起。”

“好啊!”白琥目光明亮,湊過來親他一下,“其實我猜到你會這樣了,哈哈……”

就是這種地方,獜滄心裏別扭的時候她卻笑得出來,仿佛兩人心意完全不能想通。但白琥的笑容極富有感染力,貼在頰邊的嘴唇縱然并不百依百順,卻也足夠甜蜜動人。

真拿她沒辦法啊。獜滄笑得無奈又寵溺,他想自己是真的愛她,她也确實愛自己,這不就是夠了嗎?

這時候他覺得滿足,過幾日又會生出不滿,之後再如此循環往複。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渴望,得到,然後不滿足。

陽光底下哪有新鮮事,愛侶變怨偶的都大有人在,他們倆感情和睦已經很難得了。

白琥也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她通過了巡狩軍考核,重獲自由,再度出現在大衆視野中。除了每月要參與例行巡狩,日常已經與受刑前無異。

獜滄自然跟着回歸族中。

離家這些年,足夠他父親過繼叔父家的孩子,将這位堂弟培養成繼承人。

或許是怕了獜滄這個前車之鑒,獜族族長早早給新的繼承人訂下了婚事。

那是個與堂弟門當戶對、借聯姻歸順于獜族的部族。堂弟還未繼任,就通過婚約給獜族帶來好處,是以廣得民心。

襯托得獜滄格外尴尬。

他可以不去理會外界的議論,但他無法不成長,無法不以更成熟的眼光去審視自己當年的舉動——

何其,魯莽啊……

白琥縱然被發配,歸來仍是少主。自己呢,原本有機會成為一方首領,接受萬人敬仰,今後卻要依附于伴侶,平白比尋常雄性矮了一頭。

年少時滿心滿眼情啊愛啊,添了年歲後,才驚覺似乎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只是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早已被他輕易丢棄。

獜滄極其不願意直面這個事實,但架不住噩夢會在入睡後降臨,令他日夜難安,越來越不受控制地扪心自問:我抛下一切換來的就是這樣了嗎?真的值得嗎?

獜滄也明白,若非當初白琥執意救他,他根本沒命抱怨這那。

可現實就是他還有漫長的餘生,血管裏流淌的不甘與渴望,難道終此一生都要糾纏着自己嗎?

在這個海清河晏的年代,在少主未婚夫的光環下,在旁人多少含帶羨慕的目光中,看似苦盡甘來的獜滄,竟然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時候我想我寧願死了,也好過這樣活着。”

與白琥争執時吐露的并非一時氣話,而是長久壓抑的心聲。

若說本來還能粉飾太平,鲛蘅的到來就是撕開了最後一層遮掩,令獜滄徹底看清了命運猙獰的面目。

“家父秦瀚是位劍修,據我娘說,他是被魔族害死的……那時候我娘剛有我,還沒來得及通知我爹。我沒見過他的面,他至死也不知道我娘肚子裏還有個我呢。”

身形單薄的少年提及身世,語帶一種近乎麻木的悲涼,那般對痛苦習以為常、哀傷到極致而無淚的模樣,有過相似體會的人最能感同身受。

獜滄想他跟自己是一樣的。

縱然丹田裏跳動着屬于鲛蘅父親的金丹,使得獜滄的良心備受折磨,但也因此令他做不到撇下鲛蘅不管。

這個可憐的人族少年,本該順遂過一生,卻失去靈根被逐出師門,轉化為靈族也只能融合低等雌性的血脈,難以想象未來該何去何從。

比起諸事走上正軌的白琥,顯然是鲛蘅這邊更令獜滄牽挂。

更何況,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啊?

當年的白琥和自己一樣年少也一樣魯莽,獜滄可以将那一頁揭過。但他有義務向受害者補償不是嗎?

白琥也一樣。

一開始是沒找到合适的時機向她挑明鲛蘅的身份,但後來,随着兩人一次次争吵,獜滄反倒越發說不出口。

或許是白琥的傷心難過,令他感到一種隐秘的快慰。

——原來她也會為了他失魂落魄。

他需要确認這份感情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時至今日除了它,他再別無所有了。

……

“可是,如果不是白琥……那,”獜滄六神無主,千言萬語都被艱澀地咽下,最後只剩一句,“那會是誰呢?”

白族主沉着臉看不出情緒,沒有安慰也沒有責備,只是表示聽到了,然後緩緩轉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

“你說。”

此時他不再是慈愛的父親,而是威嚴的族主。

白璃低頭沉默良久,忽然迸發出一陣凄厲的大笑,幾乎笑得肝腸寸斷。

“你們聽見他說的了嗎?你們聽見了嗎……他提過幾次我的名字啊……我做了那麽多,他自始至終連看都看不到我!哈哈哈哈哈……”

“璃兒!”

白璃終于肯擡起頭來,已然涕泗橫流:“父上——我好後悔!我後悔了啊……這麽多年寝食難安,就為了今天嗎?我何其,何其……”

她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寧蘊哪有心情看這個,正要找乾明劍尊唠唠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父上!你們……?”

是探查完聖殿情況的白琥從裏面出來,正好撞上他們這一大群人,一臉懵逼。

緊接着就看到妹妹倒地痛哭,她頓時急了,分開衆人把白璃拉起來半抱在懷裏,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

“怎麽了怎麽了?誰欺負我家阿璃了——父上?”

白族主深深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獜滄怔怔地看着白琥,夢呓般喚了一聲“小琥”。

白琥可太忙了,又要安撫妹妹又要關切未婚夫,寧蘊都不忍心過去刷存在感。

“小琥,秦瀚是不是……白璃殺的?”

白琥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臉色頓時煞白,她環顧四周,目光瞬間鎖定在寧蘊身上。

她放下妹妹,三兩步沖到寧蘊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度之大幾乎将骨骼捏碎。

“你答應過我不告訴別人的!”她狂暴怒吼,一對獠牙活像能咬斷寧蘊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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