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為你好
沈家住的是鋼鐵廠的家屬樓,上下三層,一層樓六戶。
從樓梯往外跑,穿過籃球場就是廠區。
職工院的孩子進出基本是不用登記的,沈梁路上還跟人打招呼,跑到車間門口,把他爸沈文華給叫出來。
沈文華現在是一天班七毛錢,按點算錢,家裏人沒多大事都不會找他。
他看見小兒子,詫異道:“出什麽事了?”
沈梁上氣不接下氣,左右看沒人,才偷偷說:“爸,張順來家裏提親了。”
什麽什麽。
沈文華一臉吃驚,說:“他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看樣子,也不是他同意的啊。
沈梁就奇怪,說:“他怎麽說你點頭的。”
沈文華一咯噔,心想這事可有點不好說。
姑娘嘛,就這一個,他肯定是心疼的,心裏其實特別想促成這樁婚事,誰叫他沒本事給人家安排上工作。
但是強扭的瓜不甜,孩子不願意,他只得把這件事給推了。
就是那天的事有點說不好,他還沒張開嘴,張順已經叽裏呱啦一大串,什麽正月裏把事辦了,二月裏喬喬就能上班,家裏三轉一響都是買好的,廠裏也會給分配小單間,明年就能讓他做外公。
張順到後頭又提起他後勤主任的媽和三車間主任的爸,後者可是沈文華的頂頭上司,他能再回廠裏上班,也是走人家的關系。
他愣是沒辦法把“喬喬不願意”幾個字說出口,只得含糊帶過去,心想拖上一陣,等回頭孩子回鄉下再說。
誰承想,張順他這麽憋不住。
這下可壞了,喬喬沒頂撞人家什麽吧。
沈文華最擔心的這個,沈梁幫爸爸證實,說:“我姐都發脾氣了。”
這孩子,怎麽也不看看情況再說話,婉轉點給他這個做爹的留點面子能咋的。
沈文華是心事重重,到家樓下撞見倆鄰居,人家居然跟他說恭喜道:“老沈回來啦,你女婿上門了。”
都是一個家屬院住着,能有什麽秘密。
連沈梁都知道這傳出去會出大事,剛要澄清,被他爸拽住。
沈文華只客氣道:“回頭請你們吃糖。”
沈梁一咯噔,悄聲說:“爸,你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沈文華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心想既然有人知道,那這事不管內裏怎麽樣,都得定下來才行,不然往後喬喬還能嫁到哪家去,給人做後媽都未必夠。
他心中已經有決斷,說:“你閉嘴。”
又說:“待會拖着你姐上外頭去,別回來知道嗎?”
沈梁心想說得輕巧,他姐可不是這麽好說話的人,腹诽不斷跟在他爸後面走。
父子倆前後腳進門,客廳裏的氣氛并不算好。
沈喬眼眶都是紅的,看到人就說:“爸!”
心裏還是對他比較信任的,沒有多餘的訴苦。
沈文華看着也不忍心,不過想想這也是為她好,以後她會感激的。
要是恨,就沖着他來吧。
他想想說:“喬喬,你帶弟弟去樓下玩。”
沈喬有些不願意,說:“我要在這。”
沈文華只好給媳婦使眼色,劉愛紅勸兩句,說:“你在這容易吵起來,我跟你爸會處理的。”
沈喬眼淚硬生生憋回去,說:“真的嗎?”
劉愛紅看着就心疼,說:“真的真的。”
沈喬打小受寵,還是聽話跟着弟弟,抱着小侄子到樓下。
沈梁現在滿心糾結,不知道該不該說,他已經從他爸的态度看出端倪,猶豫着要不要“出賣”父母。
沈喬是沒看出弟弟的不對勁,自己抱着牛牛魂不守舍的樣子,走着走着險些撞到電線杆。
她就一門心思,絕不能跟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
但對父母來說,感情從來是最次要的東西。
沈文華打量着張順,覺得這人哪哪都好,各方面都沒得挑,他姑娘能攤上這門親,那是燒高香。
孩子挑剔的那些在他看來就是過家家,壓根不妨礙過日子。
他心中已經是有主意,對着張順說:“我也不瞞你,喬喬是一心想着自由戀愛,不過你放心,既然你上門,我就不會讓你就這麽回去。”
張順倒也沒多大反應,說:“小姑娘家家,是這樣的。師傅您放心,我一準讓她過上好日子。”
又說:“後勤的工作我媽都安排好了,只要事情定下來,喬喬就能去上班。”
閨女小時候成績是挺好的,可惜趕上停課,就是個小學畢業,現在多少高中生都沒工作,錯過這次可真是沒下次。
劉愛紅已經看出丈夫的意思,心想自己肚子裏出來的還是有把握,怎麽着也要把孩子說服,跟着點頭說:“那可真是太好了,就是還得給喬喬點時間,你們也多接觸接觸。“
張順就是沖着沈喬那張臉,還挺好說話的。
畢竟漂亮,實在是太漂亮,有一種病弱的美,眼睛裏又帶三分潑辣。
他點頭說:“行,那我就讓我爸媽初五再來。”
給幾天時間,別到時候當着他爸的面鬧起來,多不好看。
劉愛紅心想,應該夠她把孩子給說服。她應下來說:“那我們在家等着。”
又說:“我們就喬喬一個姑娘,沒別的能給她,到時候嫁妝就湊個好聽,給六百吧。”
別看她嘴上說不多,已經是很重的禮,一般人家能給個一兩百就不錯。
懂事的人聽着就知道,聘禮也不能輕,這種張順是心中有數的,說:“到時候我們帶着三金過來。”
金戒指、金手镯、金項鏈,最便宜也得小兩百。
這才只是下定,迎親那天還有三轉一響,這是相看的時候早就說好的。
劉愛紅越看越覺得姑娘進福窩,心想這是怎麽着都得定下來。
就是等人走,嘆口氣說:“喬喬那兒怎麽辦?”
沈文華已經抽好幾根煙,說:“咱們也是為她好,你多勸勸吧。”
沈喬是渾然不知,到家後知道這個消息是晴天霹靂,本該阖家團圓的除夕夜,她兩只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咬着牙說:“我不嫁。”
劉愛紅跟女兒推心置腹好半天,年夜飯都只湊合做,這會看她油鹽不進,眼淚又掉下來說:“你不嫁,不嫁怎麽辦。事情都已經傳出去,這當口就只能叫悔婚,都是街坊鄰居的,我跟你爸怎麽做人。張順他爸可是管着你爸跟你二哥,人家肯定會覺得沒面子,回頭給他們小鞋穿怎麽辦?你們年輕人經事少,媽媽不會害你的,你想想看,張順對你好,家裏又……”
就這些車轱辘話,沈喬聽得都能背。
她靈魂空空地坐着,宛若一具骸骨。
沈文華吧嗒吧嗒抽着煙,在火柴盒上劃出一道光,說:“喬喬,你也替爸媽考慮考慮,我們這麽些年沒虧待你。你相信爸爸,我們不會害你,張順真的樣樣都好。”
沈喬終于有點動作,擡頭說:“我就是太相信你們,事情才會變這樣。”
語氣裏帶出三分恨意,畢竟是自己的終生大事。
沈文華聽得出來,他其實也不是多好脾性的人,有些不耐煩,眼看着家家歡聲笑語,自家屋裏能個敢大聲喘氣的都沒有,說:“反正都這樣了,你就等着結婚吧。”
說完摔門出房間。
沈喬捧着臉哭。
她是早産,家裏只有一個女兒,從小受寵,下鄉這些年也沒吃過大苦,工分掙不着什麽,但有父母的供應,過得算不錯。
她這些年也知道點事,誰家在鄉下的就是拖後腿的人,很多人家頭兩年還好,時間一長總是要鬧矛盾。
像他們家,她這回回來幾天,其實大嫂就有意見,剛剛聽見嫁妝,二嫂的表情就變了。
她眼淚成串往下掉,哭得快喘不上來。
劉愛紅捂着心說:“還是你打算逼死我跟你爸,才點頭?”
沈喬只覺得媽媽的樣子很陌生,她說話都不能憑自己來控制,木木地說:“我不想嫁。”
這孩子,怎麽這麽軸呢。
劉愛紅氣上來,說:“行,看來是要我死你才能點頭。”
說話就站到窗前,大有一言不合就往下跳的架勢。
全家都被吓得不輕,沈文華大喝道:“喬喬,還不快勸勸你媽!”
還能怎麽勸,沈喬的眼神沒有焦距,捏着門框的手越發用力,一根木刺紮進去,好像滲出血來,她感覺那話都不是自己說出來的,但大家都能聽見,緩慢道:“我嫁。”
說完這句,她連站着的力氣都沒有,跌落在地,表情凄楚。
沈道想過去扶妹妹,被媳婦何碧玉拽住,到底沒再動。
只有沈梁東看西看,給姐姐拿衛生紙。
沈喬還記得接過來的時候要說“謝謝”。
一場鬧劇好像畫上句號又沒有,在場的人都不知道要怎麽往下接。
倒是沈文華發話,說:“老大家的,還不扶着點你媽。”
何碧玉拽着婆婆,心想大過年的怎麽這麽不消停,怪不得人家都不喜歡家裏有姑子,還是盡早嫁的好,省得每個月都要往鄉下寄那麽多東西。
她想着事,跟妯娌吳梅交換眼神,兩個人理論是一派。
吳梅是去年才進門,大着四個月的肚子,這會用不上她,還是眼睛一轉,過去說:“喬喬你先起來,地上涼。”
沈喬擺擺手說:“沒事二嫂,我坐會。”
看樣子跟平常也沒什麽兩樣,人好像回過神來。
沈文華也不再刺激她,看一眼客廳的座鐘,說:“都早點睡吧。”
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來往的人多。
沈喬在自己房間待着,誰也不想見,但人人都有話跟她說。
表姐說:“你爸媽打小就疼你,就看看這間房,誰能像你一樣自己住?”
沈喬頭轉着看,家裏本來是三居室,硬生生隔成四間,她沒下鄉前就是自己住,不過随着兩個哥哥都結婚,這兒已經變成弟弟的房間。
她這回回來惦記着的幾樣東西,也都找不着,等将來沈梁結婚這就是婚房,會重新粉刷,哪還有她的容身之處。
姑姑說:“你也替你爸考慮,他五十的人,天天還上大夜班,就為着攢錢讓你在鄉下不吃苦,早點回家。”
沈喬自己掰着手指頭算,她爸本來是四級工,每個月工資六十五塊,是家裏的大頭,加上她媽做點手工活,每個月也有七十幾,一年零零碎碎能攢個兩三百。
她大哥當年回城,工作花一千,後來結婚又一千,她二哥是頂替她爸的工作,結婚一碗水端平也是一千,眼看還有個弟弟,兩樣都要花錢,怎麽說得好像是只為她辛苦為她忙。
舅媽說:“你媽回回提起你都抹淚,一個人在那麽遠的地方,家裏怎麽放心得下。”
沈喬回憶起來,她本來不該去光明大隊的,但那會正趕上家裏要把她大哥調回來,按照當年的知青政策,她就必須去艱苦的地方為祖國奮鬥,連火車轉牛車得五天,三面都是山,她連家的方向都找不着,頭年哭得像個孟姜女。
姨婆說:“你相信長輩的眼光,我們怎麽會害你,你們年輕人就是經事少,以後會感激父母的。”
沈喬記得,這位姨婆非要嫁的男人打她到五十歲,年輕的時候吃喝嫖賭俱全,要不是突發疾病走,能打她到六十。
……
總之來說服沈喬的人如過江之鲫,都覺得這是樁天大的好事。
她聽着都很諷刺,逐漸升起憤怒和仇恨,因為也不知道該向着誰,只能對張順。
張順初三來接她去看電影,就覺得她眼睛裏兩團小火苗,好像要把誰燒死。
但分明是瘦弱到不具備攻擊力的人,碰撞出另一種吸引人的美。
他手忍不住想去觸碰,說:“還生氣呢?帶你玩去。”
沈喬又能聞見他身上的煙味,使勁往後退。
她從小鼻子靈,咳嗽咳個不停。
張順到底是不高興,說:“我特意來接你去約會的。”
又自認潇灑道:“你們小姑娘,不就想自由戀愛嘛。”
沈喬心想,眼下的情景跟自由是一分錢關系。
她依舊冷着臉,到這一步還是希望着張順知難而退。
可惜張順不會,只覺得她這樣更好看,不過說:“也就我慣你們女人這點脾氣。”
順便批評道:“當着我爸媽別這樣啊。”
這樁婚事,也是他花大力氣他們才答應的。
沈喬直視他的臉,明明白白說:“我絕對會。”
張順擰眉道:“怎麽這麽不聽話。”
又湊近說:“這樣可不行。”
他其實長得不算醜,這會卻叫沈喬覺得面目猙獰。
她好像看到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即将吞噬她的一生。
這輩子真的要妥協嗎?
沈喬忽然抖起來,覺得連手腳都不是自己的,連日來盤踞着的念頭又繞過心頭。
她想,她一定要走,要離開這兒。
作者有話說:
一邊改,一邊發。
覺得改比寫困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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