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咬了戚洲
在這幾秒裏,周圍尖銳的嗡嗡聲也安靜下來,楊嶼以為抵在下巴上的那支槍會扣動扳機,但是沒有。
死亡似乎一觸即發,只要自己走錯一步,父母身上發生過的事就會重蹈覆轍。這顆子彈會從下颚骨打進去,打飛自己的天靈蓋。恐懼煽動着翅膀,在楊嶼的耳邊浮動。
“感受到了嗎?”戚斯年卻又轉變了語氣。
他單膝蹲在楊嶼面前,寬闊的肩膀在風衣的輪廓裏仿佛有男孩兒的兩倍寬。也是直到這一秒,楊嶼才不得不認清現狀,自己根本不可能殺了他,最起碼現在辦不到。
但是他沒有明白,戚斯年讓他感受什麽。
“死亡的恐懼。”半分鐘後,戚斯年終于告訴了他。
冰冷的槍口因為緊貼自己的下巴而變得溫暖,殺人的武器因為沾染了人類的體溫,仿佛暫時擁有了生命。楊嶼出了很多汗,除了感受到力量的懸殊,還有岌岌可危的崩潰。
任何人被槍口指了這麽久,都會崩潰吧?他甚至開始想,戚斯年會不會直接殺掉自己,然後把失手的原因歸結于這把槍走火。
“不單單是槍,還有我的精神體。”戚斯年冷冰冰的态度猶如面前的人是一個部下,而不是一個孩子。
“精神體……”楊嶼知道那是什麽,只有覺醒者才有。哨兵和向導都有,普通人則沒有,也看不見。以前爸媽就有,只不過自己還未覺醒,根本無從感受。
“我的精神體,它就在你的後面,時時刻刻盯着你。它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戚斯年對楊嶼說完才收回槍,慢慢起身,對身後的下屬說,“把他帶回去。”
“是的,長官。”身後的人朝他敬禮。
就這樣,驚魂未定的楊嶼被人拽了起來,朝着一棟建築物走過去。鋼鐵基地裏有很多高層建築,那都是哨兵們住的地方。
這種獨棟的建築物可能只屬于珍貴的向導。
以前自己的家只有40平米,一家三口住在六邊形的房子裏,可楊嶼從沒覺得不好,也沒想過自己會離開。基地裏很多建築物都是六邊形的,窗口也是。當爸媽有任務時,他就坐在六邊形的窗口,看着金屬色的天空。
那是城市的穹頂。
他從不知道爸媽的任務是什麽,但是他知道,人類為了争奪資源或者什麽寶貴的東西,一直在打仗。
但那些事,離他太遠了。他這輩子可能都不會上戰場,更不會搞清楚人類在争什麽,唯一的願望就是一家人永遠住在家裏,偶爾能曬一曬太陽。
可是眼前的建築物,比他見過的任何人的家都要大。
它足足有3層,甚至還有一個院子。院子裏種了一些沙漠裏最常見的花。
荊棘花。
植物非常稀有,這是楊嶼從指導員口中得知的,荊棘花的樣子也只在書本裏看過,一小朵一小朵,鮮紅鮮紅,可是如果要摘,就要冒着被紮破手指的風險。
當走入1層大廳時,楊嶼想通了,戚斯年剛才只是吓唬人,他不會殺了自己。
他大張旗鼓地收養自己,就是為了給活着的人一個交代,看,我已經收養了犧牲哨兵的孩子,當作自己的養子,我仁至義盡,品格高尚。
一定是,他就是這麽一個虛僞的惡棍,這種人不配活着。楊嶼邊走邊看,同時尋找着周邊順手的武器,看看能不能一會兒再試試殺他。
剛好,他和一個玻璃花瓶擦肩而過。楊嶼覺得自己瘋了,被吓瘋了,氣瘋了,明知道這麽做沒有效果,但還是揮手将脆弱的花瓶揚在了地上。這些東西都很難得吧?都是戚斯年家裏的寶貝,如果自己毀掉他的家和寶貝,戚斯年會不會很傷心?
他傷心就好了,他就該明白自己的感受了。他活該。
咣當,花瓶在眼前碎得很徹底。
可是站在前方的戚斯年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在和部下談話,完全不把小孩子的舉動放在眼裏。
就是他這種态度,成功地激怒了楊嶼。他殺了自己的父母,憑什麽不把自己看在眼裏?就因為自己沒有威脅麽?
馬上就有仆人走了出來,開始收拾玻璃碎片,他們動作迅速,好像這些碎片能傷到誰。楊嶼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清理自己造成的麻煩,全身心被恨意灌滿,思路不聽使喚地開始拐歪。
在物資匮乏的末世裏,戚斯年的家裏居然會有玻璃花瓶?
他一定是殺了很多人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
他真該死,還要作出自己是好人的姿态來。
反正戚斯年不會殺了自己,一旦這麽想了,楊嶼就開始尋找第二件可以洩憤的物品。哪怕暫時沒法報仇,只要把戚斯年家裏的珍貴物品弄壞,也算目的達成。
這麽想着,楊嶼憋在心頭的沖動就得到了緩解,他帶着恨意四處搜索,眼神從入口掃到玄關,又從玄關看到窗簾、沙發、天花板、吊燈,一直貫穿到客廳,直到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場幼稚的掃視才被按下終止按鈕。
客廳裏,有一個……小孩兒?
一個……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兒?
要不是這個男孩兒動了,楊嶼都沒發現他一直在地毯上背向自己坐着,自己的進入和花瓶砸碎的聲響都沒有引起他的關注和好奇。地毯上零散攤開一些玩具,都是楊嶼叫不出名字來的,這個男孩兒安靜地擺弄它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好安靜。
“你是什麽人?”楊嶼往前走了幾步,好像這裏是自己的地盤了。
男孩兒仍舊背向自己,并不回答,也沒有任何轉過來的跡象,如同處于另一個世界裏。楊嶼再近幾步,又問了一次,他還是沒反應,全神貫注地玩玩具。最後楊嶼有些惱羞成怒,随手撿起腳邊的一顆玻璃珠,準确地扔在男孩兒的腦袋上。
一直沒動靜的男孩兒終于動了,吃痛地捂住被玻璃珠砸到的地方,轉了過來。楊嶼以為他轉過來之後就會再轉過去,繼續安安靜靜地玩他自己,可誰知道,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生氣,看到背後有人時,眼睛瞬間就亮了。
當他站起來時還搖晃了幾下,像是小腿坐麻。他不出聲,在楊嶼眼裏太過安靜,動作都是慢慢的,像是每一步都在試探周圍有什麽聲音。
他很注意腳下的東西,挑着踩不到玩具的地方下腳,眼皮往下垂的時候,楊嶼看到了他的眼睫毛。
這是楊嶼見過的,眼睫毛最長、最長、最長的人了。
“你是什麽人?你也是戚斯年的養子?”楊嶼又問了一次,這一次,他撿起旁邊的一個本子。本子是幹什麽用的,他不清楚,但是可以作為武器。
他應該砸下去,也完全可以砸下去,可是當他看到這個眼睫毛特別長的男孩兒開始躲,想要避開自己的時候,就沒有下去手。
陌生的男孩兒走路很慢,晃悠悠的,半分鐘才走過來,又像是随時能跑掉。楊嶼有點急了,想把他抓過來問個清楚,又想用力地搖晃他,讓他回答自己的問題。
終于,他磨磨蹭蹭到了自己的面前,黑黑的眼珠對上了楊嶼的注視。他比楊嶼矮,要不是知道他是男孩兒,楊嶼甚至懷疑,如果和他在基地的通道上遇到,會不會認為他是個女孩子。
他皮膚很白,臉卻很紅,像是在憋着什麽話。他不停地觀察楊嶼,楊嶼将臉轉開,他就挪挪腳步,再一次和楊嶼正面站好。于是楊嶼再轉開,果不其然,他又過來了,像是用對視的方式交流。
雖然他仍舊不肯說話,但是各種反應都顯示出足夠高興,好像等了很久,最後迫不及待地伸開胳膊,想要抱楊嶼。
“你到底是什麽人啊!”楊嶼對周圍的一切充滿警戒心,用手指頭頂住男孩兒的額頭,将人戳得遠一些。他的力量雖然打不贏戚斯年,但是輕而易舉戳紅了這個男孩兒的腦門。
男孩兒嘴裏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個字,楊嶼也沒聽清,等到他再一次要抱上來時,戚斯年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自己的身後。
“戚戚,不要鬧。”戚斯年說,轉手從楊嶼手中抽走本子,用拴在本子上的筆寫了一串字,再亮給戚洲看,“他就是爸爸說的那個人,他是來陪你的,這是他的名字,楊嶼。”
什麽?爸爸?楊嶼目瞪口呆,視線在一大一小當中反複地打量,根本不敢相信這就是戚斯年的兒子,戚洲。
他和戚斯年長得不太像,但是又有說不出來的地方很相似,但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件事,戚洲一定有個美人一樣的媽媽。
他有一個美人媽媽,還有一個向導爸爸,可自己什麽都沒有了。這一刻,楊嶼将憤怒從戚斯年身上轉嫁到面前的戚洲這裏,惡狠狠地脫口而出:“我一定會殺了你。”
緊接着,他就被自己想要殺掉的男孩兒,抱住了。
這個擁抱來得很實在,像是磕磕絆絆終于找到一個可以扶穩的支撐物。離近了看,戚洲漂亮得幾乎不像個男孩子,他是基地裏很少見的那類,溫室裏的小玫瑰。
對,玫瑰。看着他的臉龐,楊嶼忽然想起這種植物來,他沒見過,卻覺得它和戚洲像。
我一定會殺了你。基地的孩子過早了解生死,聽到這句話不可能不害怕,可戚洲卻像沒有任何反應,将額頭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再分開。
這個舉動,着實吓了楊嶼一大跳。好惡心,戚洲居然碰自己的嘴唇……可是馬上他又發現了更神奇的事。
戚洲的眼神終于不再執着地要求對視,改變為觀察自己的口型,他的嘴唇也在動,像是模仿剛才自己的口型,仿佛他……聽不見。
看着這滿地的玩具,還有那個本子,一個令人震驚的想法沖進了楊嶼的小腦袋裏。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家裏最寶貴的小公子,戚洲,聽不見。
他聽不見聲音,所以不懂自己說的話,更不會害怕。他被戚斯年養得這麽好,這麽漂亮,只是跪坐在地毯上一會兒,膝蓋就紅了,和他們這類成天在基地裏瘋跑的哨兵的孩子不一樣。
可是戚洲擁有的這一切幸福,都是他的爸爸剝奪了別人活下去的機會,給他的。
想到這裏,熱血又在腦袋裏翻湧,楊嶼想起了舅舅的囑托,想起自己聽過的錄音,想起爸媽和其他哨兵最後時刻的絕望呼救。隐藏不住的憎恨沖了出來,讓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當着戚斯年的面,咬了戚洲的臉蛋。非常幼稚的報複方式,但是對小孩子足夠有效。
這一口咬得很實在,比戚洲的擁抱還緊,憑什麽戚洲可以和爸爸媽媽生活在這種大房子裏?他無憂無慮,可自己的爸爸媽媽就要去送死?
為什麽?為什麽?楊嶼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忽略了戚洲的哭聲,和妄想推開自己的兩只小手。直到他的後腦勺挨了一下。
好疼,比剛才被打下巴還要疼……
楊嶼倒在了地毯上,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戚斯年手裏拿着一把槍。他用槍托猛擊了自己的後腦勺。
現在他應該會開槍殺了自己吧?楊嶼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嶼又昏沉沉地醒來了,後腦勺一片鈍痛。
他剛剛一動就要吐了,慢慢伸手過去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會不會已經被打穿了。頭腦裏亂七八糟各種聲音各種想法,他都不确定現在的狀态是活着還是靈魂狀态,卻沒想到,摸到後腦勺有一個軟乎乎的大鼓包,一按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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