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叫不出來

戚洲醒得比較早,好冷啊。

家裏本應該是最暖和的地方,可是現在卻非常的冷,戚洲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麽冷過。

自己的父親是基地的大向導,很多人都怕他,所以那些人也怕自己。自己的房間裏永遠有毯子和衣物,那些全部都是基地裏最好的東西。只要自己想要什麽,爸爸的護衛隊都會給自己送來,無論是甜甜的蘋果,還是家裏必備的小蛋糕。

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麽父親那麽需要小蛋糕,可能自己長大了會知道吧。現在,他就想弄明白,為什麽自己這麽冷。

睜開眼睛的一剎那,他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沒有睡在自己的小屋裏。爸爸總是要求自己單獨睡一個房間,可是原本已經聽不到的世界太過孤單,他不想永遠都是一個人。

特別是,透過那扇六邊形的窗戶,只能看到基地黑洞洞的夜空。穹頂只在很少的時間打開,但是一旦打開那光芒又非人造燈光可比,露出來的星空才是地球上應該有的東西。

兩千多年前,地球每天還是24個小時呢,學校的指導員說過,大家都住在名為“家”的住宅裏,到處都是綠化。風是溫柔的,海邊還會有一種名為海風的風,将海的氣味吹過來,濕濕的,鹹鹹的。那時候風不殺人,人類只要在晚上擡起頭,就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星星。

那時候也有沙漠,可是沙漠裏會有綠洲,綠洲就是最珍貴。

現在自己好像是……跑到楊嶼的房間裏睡覺了。戚洲睜開眼睛,只記得楊嶼昨晚沒有吃飯,可能就是因為沒有吃飯所以沒有力氣推開自己。但是當他睡熟之後,他……

他搶走了自己所有的被子。

自己只穿了單薄的短袖和短褲,連襪子都沒穿,在床邊縮得很可憐。

“啊,啊……”戚洲大着膽子推了推楊嶼,盡管自己根本不知道楊嶼兩個字怎麽讀。

楊嶼睡得正香。

他從來沒有睡過這麽寬敞舒适的床,底下的軟墊像是特殊制造的材料,無論自己怎麽滾都不會被硌到。而且睡在這裏,好暖和。

因為地球已經重度沙漠化,能見到綠色植物的地方只有貧瘠荒漠中那微不足道的綠洲。白天是能熱死人的,但是到了晚上,卻又能冷死人。

晝夜溫差太大,沙子根本存不住溫度,基地的外殼又全部都是金屬,盡管比外面好得多,可是仍舊一片冰冷。

可是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一張同齡人的臉,緊接着,臉部和腦後被勒住的感覺襲來,讓他想起來這一切。

“啊,啊,啊。”戚洲看他醒了就趕忙推了兩下。但是等到楊嶼看過來的時候,他有點怕他,因為這個人的眼珠太黑了,看自己的時候,沒有情緒,更沒有笑意。

自己是大向導的孩子,每個人看到自己都笑眯眯的,這個人不一樣。他看着自己的時候,戚洲的腳心冷飕飕冒汗,像是被沙漠夜裏的風給吹了。他長到現在這麽大,只離開基地1次,那次就是晚上。他從不知道沙漠的白天什麽樣,很想去看看,可是沒有人帶自己去,他們都告訴自己,沙漠裏只有命不值錢的流民和危險。

戚洲從不知道危險是什麽,因為周圍的人都保護自己。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懂了,楊嶼看他一眼,他臉上的牙印就疼疼的。

“你啊什麽?”楊嶼沒好氣地回答,故意将聲音放很大,反正小聾人什麽都聽不到,自己可以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聽不見,連話都不會說,為什麽你還能活着……”

戚洲緊盯他的嘴巴,但是毫無用處,他什麽都沒有聽到。但是他覺得,這個人應該能搞懂自己的意思。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被子,最後指了指楊嶼的肩,意思是,你搶走了我的被子,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說什麽啊?我聽不懂。”楊嶼搖了搖頭,可能是因為後腦勺的痛楚太過記憶猶新,這時候故意使壞,“你說出來我才懂。”

他在說什麽?戚洲張了張小嘴,試着發出幾聲。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楊嶼聽來就是非常嘶啞的叫聲。

非常難聽,像是一兩歲小孩子的哭鬧聲。楊嶼被這個聲音吵煩了,也沒再搭理,懶得去搞懂戚洲到底是什麽意思,轉過身繼續睡。他是仇人的兒子,這輩子,身上也留着仇人的鮮血。

他既然繼承了戚斯年的基因,那就應當理所當然地繼承自己對他父親的恨意。自己的父母連真正的蘋果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他才9歲,卻因為有那麽一個殺人犯父親,可以将蘋果抓在手裏。

戚斯年該死,他也該死。

戚洲又推了他幾下,見楊嶼沒動,有些急了。

“啊,啊,啵,啵……”他想要被子,但是不知道怎麽發音,有時候也會觀察別人的嘴型,知道想要發出這個詞需要先把兩片嘴唇抿一下。

楊嶼聽着他“啵,啵,啵”了好半天,裝作沒聽見,恨不得現在的戚洲就在自己旁邊凍死。

凍死最好,不需要自己動手。

這件事,成為了楊嶼目前的心頭大事,他應該去找個筆記本,把如何殺掉戚洲當成一個大目标,每一天認真計劃,然後一步步履行。只要自己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可以報仇。

身後的人還在推,嘴裏說着不清不楚的話,忽然,門外有皮靴走動的聲響,楊嶼第一時間将身上的毛毯拽下來,蓋在了戚洲的肩頭。

如果自己要殺戚洲,絕對不能在這棟房子裏,因為那些大人會立刻槍斃自己。

楊嶼的這些心裏波動,戚洲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推他好久,他最後把毯子還給了自己。這樣就好了,所有人都應該對自己好才對。

緊接着,房門就開了,進來的人是爸爸的護衛隊隊長,魏蒼。

“戚戚,你怎麽在這裏啊?”魏蒼今年剛剛19歲,在戚洲的眼裏還是一個大哥哥,“剛剛我還去你房間裏找,吓死我了。”說完之後,他将長官的兒子抱起來,才忽然想起來這個寶貝一樣的孩子聽不見。

而這些話,全部進入了楊嶼的耳朵。戚戚,他們都叫他戚戚,好惡心的名字。

戚洲渾身冰涼,被抱起來的時候才暖和,他的兩條胳膊挂在高大的哨兵肩膀上,卻指了指床上的人。

“大,大。”他想說“他,他”。

他的語言魏蒼自然不能理解,但是看向楊嶼時,顯然沒有了剛才的好臉色,順手還把槍袋裏的槍拿了出來。

“起床,現在是早飯的時間。”他不喜歡這個孩子,所以也不理解為什麽戚長官要把這麽一個危險的男孩兒留下來。

戰争中的傷亡在所難免,可這孩子遲早要成大禍。

楊嶼不得不起來,雖然他不怕這些人,但是那把槍的威力自己很清楚。緊接着,魏蒼就把戚洲抱走了,又進來兩個人,将新衣服扔給他。

他們看着自己換衣服,楊嶼不得不當着他們的面脫褲子。衣服比自己平時穿的新很多,但是戴着口罩很不好穿上衣。

穿好衣服之後,楊嶼下了床,跟着他們去洗漱。洗漱時他也沒有摘掉口罩,而是将口罩往下拉,拉到下巴的位置。他像個野蠻的野人,彎着腰,側着臉,張着嘴,直接去接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涼水,再一口一口吐出去。洗漱的過程裏他還在打量周圍的環境,試圖找出破綻。

現在是白天,很多晚上看不到的細節顯現出來,比如,角落和天花板上有很多的攝像頭。

攝像頭旁邊,甚至還有黑洞洞的槍口。一旦發現屋子裏有不對勁的地方,馬上擊斃。

怪不得戚斯年不擔心自己在屋子裏瞎轉,原來他早就計劃好殺掉自己了。

這個混蛋,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有所行動,所以才肯帶自己回來。說什麽要把自己當做養子,騙人!他就是希望自己做一些錯事,然後直接被那些槍打死。

這樣,就沒有人懷疑他了。

戚斯年,他就是這麽一個惡魔!楊嶼在這一刻看透了這個男人!

飯桌就在客廳,還是昨天吃飯的那個地方。楊嶼坐了好一會兒,戚洲才被魏蒼抱出來。兩個人的飯食肯定不一樣,楊嶼看着面前的罐頭,懷疑這幫人就是想要把自己餓死。

“戚長官去執行任務去了,這段時間裏你由我們看管。”魏蒼可沒有戚斯年那麽好說話,恨不得把罐頭扔在楊嶼的臉上,“原本戚長官的意思是平等對待你,但是據我們的觀察,我覺得不需要。”

楊嶼惡狠狠地看着他,這個人也該死,等自己殺了戚洲,就殺了魏蒼。

“所以,你自己想辦法吃吧。”魏蒼才懶得和他多說話,盡職盡責地站到戚洲的身後,照顧着長官兒子的用餐。楊嶼餓得肚子咕咕叫,現在也只能看着戚洲啃新鮮的紅蘋果,喝一些他不認識的東西,然後吃他從來沒吃過的肉。

而自己因為戴着這個東西,什麽都吃不了。

這一定是戚斯年的命令,餓死自己。

時間一點點過去,楊嶼不得不拿起面前的叉子,試着挖起一些蔬菜泥。但是這個太難了,叉子尖勉勉強強沾上一點,可是口罩呢?

不可能摘的,自己這輩子不會像戚斯年認錯。于是楊嶼小心翼翼将它往下拉,仍舊停留在下巴的位置上。

叉子尖只有一點點菜泥,只能嘗到一點,就那麽一點點,楊嶼到最後直接放棄,他開始猶豫,是這樣活生生讓他們折磨,最後餓死,還是死得有骨氣一些,直接沖到戚斯年或者魏蒼的槍口上。

這時候,魏蒼和其他兩名護衛隊的隊員像是接到什麽命令,急匆匆地離開了這個房間。他們不擔心楊嶼作出出格的事來,楊嶼對這一點也很清楚。

桌邊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乖乖吃好吃的戚洲,一個是什麽都吃不到的自己。楊嶼的情緒由最初的憤怒慢慢轉為無奈,很快又被濃濃的思念代替。

真的好想爸爸媽媽啊,要是他們還活着,哪怕家裏還剩下最後一個罐頭,都不會這麽餓着自己。現在自己剩下的只有一個小小的錄音熊。

就在自己的包裏。

可是自己的包好像落在裝甲車上了。那個錄音熊裏面有爸爸媽媽的聲音,是他們用基地點數給自己換的生日禮物。

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如果自己就這麽餓死了,他們會不會很難過……不過難過一下就過去了,一家人可以團聚。

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去哪裏啊?

孤單和恐懼随之而來,侵襲着一個少年的身心,楊嶼最後一次流眼淚,是确定自己變成孤兒的那一天,知道父母的骨灰都拿不回來的那一天。也是從那時開始,楊嶼立下誓言,無論将來發生多麽可怕的事,都不會再掉眼淚。

視線往下移,他看到口罩的邊緣,只是鼻子微微發酸。

不能哭,絕對不能哭,戚斯年很有可能就在監視器那邊看着自己呢……楊嶼咬緊牙關,雙拳攥緊放在大腿上,肩膀微微聳起,呼吸開始加快。

“舉,舉。”一個金屬小叉子伸了過來。

戚洲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吃飯,但是不吃飯人就活不下去了。現在他舉着自己的小叉子,從座位上跑過來,叉尖上插着一塊肉。

爸爸說,只要吃了肉,自己就能長大了。

他不知道楊嶼這兩個字怎麽讀,但是從觀察嘴型來看,嘴巴要撅起來。

金屬叉子送到了楊嶼的口罩邊緣。戚洲還撅着嘴巴,試圖把他的名字叫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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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楊嶼:我是酷小孩,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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