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陰影

那人準确找到胡靈予,并将他往水面上帶。

胡靈予開始上浮,像跌落黑洞的星球終于有了承托,甩開致命的旋渦引力,重新回到星宇中漂浮。

新鮮空氣入肺的一剎那,胡靈予的視野重見光明。

一同清晰的還有路祈。

他頭發濕漉漉的,鼻尖和睫毛挂着水珠,一只手臂穩而有力地托着胡靈予,另一只劃開水浪将兩人送到泳池邊。

等在那兒的大黃趕緊把胡靈予拉上來,急得語速飛快:“你沒事兒吧,怎麽到裏面不游呢,腳抽筋了?”

胡靈予癱坐到地上,還沒從死亡回憶的恐懼中緩過來,只看見大黃嘴巴動,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麽。

路祈緊跟着上岸,來到胡靈予面前蹲下,見他沒大礙只是單純吓傻了的樣子,忍不住調侃:“怕水?”同時擡起手,想在他眼前晃一晃提醒回神。

可張開的手才往前伸一點,胡靈予渾身一震,猛地向後躲開:“別碰我!”

驟然提高的聲音引得附近的人側目。

路祈的手停在半空,他在胡靈予的眼神裏讀出了真實的恐懼,這是演不出來的。巨大的疑惑在他心中升起,胡靈予這一刻的本能反應,遠比之前那些“跟蹤”、“翹課解圍”更讓他介意。

“你是怕水……”他上半身前傾,将兩人距離重新拉近,“還是怕我?”

胡靈予在剛剛躲那一下後,本在慢慢清醒,可當路祈重新靠近,眼前這張朝氣的臉和記憶中那張沉靜的臉再度疊影到一起。

咬緊牙關,他忍住沒再往後躲,努力扯出不那麽自然的笑:“你說什麽呢?”

路祈靜靜看他兩秒,突然再次伸手。

胡靈予猝不及防就被拍上肩膀,整個人明顯瑟縮了一下。

路祈得到想要的結果了。胡靈予怕他,非常怕。

然而在今天之前,他竟然從沒察覺到這種情緒的存在。他一直以為胡靈予跟蹤自己,觀察自己,甚至不惜暴露行蹤來替自己解圍,是出于某種“興趣”,可以是好感,是好奇,是探究,是一切解釋得通又無傷大雅的驅動力。

但現在,路祈發現自己好像猜錯了。

“好了,”胡靈予有些狼狽地甩掉肩膀上的手,自顧自站起來,“不是練游泳嗎,抓緊時間。”

大黃不明所以,認真地擔憂:“你能行嗎,要不今天別練了。”

胡靈予很想說我能行,可目光一掃到翻滾的池水,又慫了。

“幹脆放棄吧。”路祈起身。

胡靈予下意識轉頭,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路祈神情卻已恢複自然,仿佛先前兩人間的暗流都是幻覺:“我之前說過,剩下五項中還有怎麽練都沒用的,到時候繼續砍掉,所以你就算放棄游泳,我也可以在其他方面想辦法。”

胡靈予最煩他的“收放自如”,弄得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傻乎乎的緊張兮兮,于是故意唱反調:“誰說我要放棄?”

“那就繼續。”路祈重新躍入池中,然後游着轉過身來,等待。

胡靈予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路祈在起伏的水浪裏,對着明顯怕自己多過于怕水的赤狐同學,彎彎一笑:“放心下來吧,有我在呢。”

胡靈予:“……”

這世界上最損的一頭梅花鹿,讓他遇見了。

逞強也好,賭氣也罷,戰勝恐懼唯一的方法,只有面對它。這是胡靈予在波浪池裏撲騰兩小時後,得出的人生感悟。

心理陰影并沒有完全消失,巨浪迎頭打來時他還會戰栗顫抖,但每每這時,他就會聽見一個初聞明朗如玉石、細品字字皆欠揍的聲音:

“別害怕,游起來!只要你比浪還浪,浪就浪不過你——”

讓胡靈予堅持下來的不是求生欲,是複仇心。

一直在水裏撲騰到晚上九點,其他同學陸陸續續走了,游泳館開始變得冷清。

波浪池裏就剩他們三個,胡靈予氣喘籲籲游到池邊,擡頭看看遠處時鐘,訓練時間差不多了,正想回頭跟“鹿教練”申請結束訓練,忽然看見臨近泳池裏一個剛上岸的男生,一個勁兒地往他們這邊看,末了還直接走過來了。

看樣子應該是認識路祈,還沒走到跟前就朝路祈方向擡擡下巴,打招呼:“還練呢?”

路祈游到胡靈予身邊,手一撐直接上岸,和對方道:“練完了。”

胡靈予偷偷打量男生,慢慢有點認出來了,應該是馬科班的,跟蹤路祈的時候,總能在飛跳球場看見他。

“我看你半天了,”馬科男說着,眼神微妙地掃過胡靈予和黃沖,“你帶着他倆一起練?”

路祈大方點頭。

“你們班的嗎?”馬科男一時認不出兩人科屬。

剛游到池邊的大黃聽見這話,立刻熱情地自報家門:“我倆是2班的。”

“2班?小型犬?”馬科男有些意外。

黃沖想糾正是“中小型犬”,可對方根本沒有跟他聊天的意思,聽完直接打鬧似的碰路祈一下,說:“你考偵查學就夠難的了,怎麽一個青銅還帶倆廢鐵。”

路祈笑笑,說:“單打獨鬥拼不過強勢科屬,只好抱團取暖了。”

“那你也往上別往下抱啊,”馬科男瞥胡、黃兩眼,壓低聲音真心給路祈建議,“木桶效應知道吧,能裝多少水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板,你和兩個都不如你的抱團,水平只能是被拉得越來越低。”

胡靈予、黃沖:“……”

真想說悄悄話你敢不敢躲遠點!

兩位犬科同學正磨牙,就聽見路祈滿是真摯的聲音:“我好不容易才申請到和人家兩個組團的資格,珍惜還來不及呢。”

馬科男無語了,話不投機,悻悻離去。

黃沖老大不高興地從池子裏出來,經過這些天的訓練,他不僅見識到了路祈的水平,而且已經把這個鹿科班同學當半個師傅了,這會兒就忍不住替路祈抱不平:“你這麽厲害,怎麽就青銅了?”

胡靈予嘆口氣,得,他倆是廢鐵就不用争辯了呗。

“我都不生氣,你們氣什麽。”路祈慢悠悠地道。

“別帶上我,”胡靈予趕緊澄清,“我覺得對你青銅的定位挺準。”

路祈眨眨眼:“那我吃虧了。”

胡靈予:“……”

路祈:“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問‘為什麽吃虧’?”

胡靈予認命接茬:“因為你從來沒拿我們兩個當廢鐵,而是當成璞玉。”

“我本來想說的是金子,”路祈微笑,“但璞玉更好。”

“……”沒有一腳把梅花鹿踹回池子裏,是赤狐最後的溫柔。

“你倆心态真好。”周圍同學都走光了,只剩自己人,黃沖難得袒露真正心情,“我以前自己練的時候,總有這些說怪話的,什麽你不用練了,根本考不上,你水平不行……”他越說越低落,像狗狗耷拉下了耳朵,“我每回都告訴自己別生氣,但根本做不到。”更別說像胡靈予和路祈這樣,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談笑風生、吵架鬥嘴。

胡靈予心說我也做不到,要不上回能一個沖動誇下考偵查學的海口嗎。不過今天他對馬科男的陰陽怪氣還真沒什麽感覺,難道是路祈自帶的欠揍氣質已經蓋過了其他路人甲帶來的負面情緒?

“生氣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路祈甩甩頭發,水珠濺得到處都是,“對于歧視和惡意,要麽認命接受,要麽就想辦法讓自己變強。”

大黃:“對,強到讓他們閉嘴。”

路祈歪頭空一空耳朵裏的水,才又慢慢把頭正回來:“是強到把他們擊倒在地,永遠不敢再在你面前爬起。”

是夜,胡靈予躺在床上久久不眠。

一閉上眼,他就想到路祈最後說的話,和說那番話時一霎淡漠的臉。

盡管在那之後,在整個回宿舍的路上,都是笑容漂亮的路祈“在線執勤”,可胡靈予獨獨在意那個瞬間。

剎那顯露的真實,就像巨岩裂縫洩出的一絲天光。

“胡……”另一張床上傳來極輕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試探。

“幹嗎?”胡靈予翻身側躺,于黑暗中對着大黃床榻方向。

“我就知道你沒睡着,”黃沖松口氣,不再壓着嗓子,但語氣開始微妙暧昧,“給我講講呗。”

胡靈予一頭霧水:“講什麽?”

黃沖:“路祈啊。”

胡靈予:“講他什麽?壞話?那你這個晚上別想睡了,我能講到天亮。”

“啧,跟我你就別害羞了,”黃沖嘿嘿地笑,“你現在追到什麽程度了,他知道你的意思嗎?”

“先別管他的意思,先說說你的意思。”胡靈予感覺自己快說繞口令了。

“不就是你想追他嗎,”黃沖慶幸關燈了,不然還真不好聊八卦,“我對喜歡男的還是喜歡女的這事兒沒偏見,你別擔心,我全力支持你!”

大黃激情澎湃的尾音在宿舍裏打個轉,漸漸消失。

世界徹底安靜。

黃沖:“胡靈予?”

胡靈予:“死了。”

黃沖:“啊?”

胡靈予:“讓你氣的。”

黃沖:“呃……對不起。”

胡靈予:“知道錯了?”

黃沖:“嗯,太莽了我,我應該繼續假裝不知道,然後慢慢給你滲透……”

胡靈予:“滲你個鬼,我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還追?我和那家夥連朋友都沒得做!”

黃沖:“那你要鹿科班課表為了誰?”

胡靈予:“……”

黃沖:“你前一陣早出晚歸為了誰?”

胡靈予:“我……”

黃沖:“你倆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為什麽主動幫我們訓練?就為了讓我倆耽誤他自己的訓練時間,連帶着拖後腿?”

“黃、沖!”胡靈予騰地坐起來,看向黑暗中那一床“人影”,氣呼呼地抱起雙臂,“我發現你怼別人不行,怼我出口成章、層層遞進、窮追不舍、一氣呵成。”

“行行行,我不說了。”黃沖見好收兵,但幾聲賤兮兮的笑洩露了他圓滿的睡前快樂。班裏同學很少有能見到他這一面的,也就對着胡靈予,他才會這麽肆無忌憚地鬧。

夜色清明,空調陣陣的涼風裏,田園犬同學已經睡着了。

胡靈予還坐在床上,抱着薄被,呆呆看着窗外月亮。

【我和那家夥連朋友都沒得做!】

這話說得好自然,可以肯定就是自己的心中所想,真情流露。

然而現實呢,他不清不楚地跟路祈混了這麽多天,還帶着大黃,周圍同學都已經默認他們是三人組了,好幾個還說要在體能考試時過來給他們加油助威。

蝴蝶輕輕扇動翅膀,命運的分岔就有了巨大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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