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酷暑
無邊黑幕籠罩蒼穹,沒有燈塔的荒涼海灣,連夜空都吝啬得不肯給出一絲幽光。
洶湧的海浪裏有什麽在掙紮,時而艱難露出水面一點棕紅色,時而又被巨浪拍下。嘤嘤的慘叫聲撕心裂肺,于無垠的汪洋裏卻渺小得幾不可聞。
一只溺水的赤狐。
它拼了命地想要游向岸邊,可弱小的身軀抵不過波濤的推阻,被鹹澀海水糊住的眼睛也辨不明岸的方向。
不想死。
胡靈予一點都不想死。
可體溫在急劇流失,身體越來越僵硬,水漫過眼耳口鼻,漸漸停止掙紮的赤狐一點點沉入海底。
世界變成一片混沌的幽藍,胡靈予看見了神明。
披着光而來,游向他,撈住他,帶他一起重回人間。
破水而出的一霎,天上忽然有了璀璨星河。
緊緊扒在神明胸前的赤狐擡起頭,看見了路祈的臉。二十五歲的路祈。
第四大406宿舍,胡靈予從夢中驚醒,頭發裏都是汗,濕得像剛從海裏撈出來。
天還沒亮,他在靜谧的黑暗中輕輕喘息,驚魂未定。
海水的潮濕,路祈的溫度,仿佛都還殘留在皮膚上。
墜海後的記憶在胡靈予這裏是模糊的,只殘留一些窒息和恐懼的碎片,再度醒來已是重生。可剛才的夢境逼真得讓人後怕,醒來的一瞬間,胡靈予甚至覺得那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難道是昨晚游泳館被路祈救過一次,所以日有所遇夜有所夢?那為什麽夢見的不是十八歲的路祈,而是二十五歲的路隊長?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用力,胡靈予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天地颠倒,頭重腳輕。
他用力抱住被子,像溺水者緊緊攀着浮木。
好一會兒,極度的難受感才慢慢消失。
胡靈予出了一身虛汗,擡手摸自己的額頭,微微的涼。
接下來的一星期,胡靈予都泡在游泳館裏,或許是漸漸克服了心理障礙,再沒有做過詭異的夢。這也讓他在和大黃一起用狗刨式撲騰磨煉泳技時,少了幾分負擔,多了些許歡樂。
中途他也曾想過換一換泳姿,來個帥氣的自由泳什麽的,畢竟考試時那麽多人看着,狗刨終歸不體面。奈何剛偷偷改變動作,就被鹿老師抓包。
“別自己亂改,最接近天性的姿勢最舒服。”鹿老師如是說。
狐同學當時還掙紮了一下,用的理由很高大上:“但是自由泳的劃水效率比狗刨高。”
鹿老師:“那是對于長手長腳的科屬來說。”
狐同學:“我也有大長腿呀。”
鹿老師:“以狐科的标準确實算,但以鹿科的标準……”
狐同學:“怎樣?”
鹿老師:“我去把人造浪調大一點。”
……那之後胡靈予再沒提過改泳姿的事,怕被如此絲滑的轉移話題傷害第二次。
七月上旬,酷暑來臨,一連幾天氣溫都直逼40攝氏度,熱得人走在外面都呼吸困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犬科常用教學樓的空調主控系統出現故障,這兩天犬科班同學們不分年級,上課時間統統如墜地獄。
“艹,不行了不行了……”
下課鈴剛打響,便有好幾個受不了的同學出去找水龍頭沖涼水。第二節還要繼續上,大家只能生無可戀地堅守火焰山般的教室。
“天咋這麽熱啊,北方都這樣,南方怎麽活?”
“你別替人家操心了,這兩天整個南方普遍降溫,平均才三十度。”
“不可能。”
“自己看天氣預報去。”
“這溫差太詭異了。”
“我看過一篇研究,說是自從大霧之後,北方逐年升溫,南方逐年降溫,氣候異常早就有了,只是今年特別明顯。”
“那具體什麽原因呢?”
“不知道。”
“二十多年了,連大霧的原因還沒找到呢,就別指望其他了。”
“你們說以後要是夏天熱到五十度,咱們還怎麽活?”
“去南方啊。”
“南方要是冷到夏天都結冰呢?”
“那就誰都別活了,看過電影嗎,極端天氣就是直接末日的前兆。”
聊天扯得越來越沒邊,胡靈予倒聽得津津有味,甚至認真思考起來,如果真到世界末日,他該怎麽絕地求生。
路祈在這時發來信息:六點,訓練場,今天練對抗。
今天?
胡靈予看看外面因為蒸騰暑氣而微微變形的景色……
胡靈予:六點太陽還沒下山。
路祈:所以?
胡靈予:太熱了,要不去游泳館再練一天?
路祈:考試的時候只會更熱。
胡靈予語塞,不得不承認,路祈說的有道理。
對面似乎誤解了他的遲疑,又發來一條:別耍脾氣,六點見。
胡靈予默默看着簡訊,心情複雜淩亂。
一起訓練這麽多天,他依然沒搞懂路祈。那人時而說話欠揍,時而又溫柔包容,指導他和大黃訓練一絲不茍,但要真想刺激你,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你上頭。
但總的來說,路祈對他們笑的時候多,嚴肅的時候少,包容的時候多,毒舌的時候少。
胡靈予堅信路祈的主動接近,一定有其不為人知的目的。但即便有所圖,也不是誰都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犧牲了自己的備考時間,但并不會獲得相應的訓練收益——和比自己差的人訓練是無法提升的,一如水往低處流,在這段所謂的互助關系中,路祈是天然的付出方。
六點,訓練場。
雖然一年級禁止獸化,分專業的對抗考試也是以人類形态完成,但訓練中難免會有失控情況,以防萬一,胡靈予和黃沖還是換上了獸化訓練服。
太陽果然還沒下山,空氣熱得吸一口都覺得嗓子眼發燙。
訓練場上放眼望去一片空蕩,顯然沒幾個人願意這個時候折磨自己。
好幾塊對抗場地都有樹蔭,路祈偏偏選了最光禿禿的一處,毫無遮擋,陽光直射。
大黃有些狼狽地擡手遮擋,商量着問:“咱們能不能換塊場地?”
“不能。”胡靈予替鹿教練回答了,“他喜歡曬太陽。”
這叫曬?這叫烤吧!大黃看路祈的眼神帶上某種不可言說的敬仰,果然不是一般人。
路祈微微側目,像是對胡靈予的直率表達有些意外。
胡靈予故意朝他挑眉,跟蹤都暴露了,跟蹤成果還有什麽可隐瞞的。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片刻,路祈向後退,拉開與他們的距離,上半身微微放低,對抗姿态:“一對一,大黃先來。”
也不知道從哪天起,路祈就跟着喊起了大黃,等胡靈予發現時,已經習慣成自然。
黃沖不浪費時間,立刻進入備戰模式,目光緊盯路祈,全身蓄力,下一秒直撲過去。
他的身材比胡靈予大一圈,但在路祈面前卻又不夠看了。路祈寬肩窄腰,修長卻不失力量,在黃沖接近的一瞬間,敏捷抓住其手臂,一個靈活閃身,轉守為攻。
“不要被對手幹擾,”路祈飛快道,“想辦法脫身,找回主動權,繼續執行自己的戰術。”
黃沖認真聽取,奮力将被擒的手臂往外掙脫。
奈何路祈鉗制得極緊,沒放一絲水:“如果無法脫身,就直接執行自己的戰術,沒有條件也要自己殺出血路,”他緊緊盯住黃沖眼睛,帶着某種有力的鼓動,“只要你不怕死,怕的就是別人。”
“喝!”黃沖忽然一聲吶喊,竟以頭重重撞向路祈胸口。
路祈立刻後退,手也跟着松了。
黃沖卻毫不減速,明明是犬科,卻像一頭鉚足了勁兒的鬥牛,瘋狂頂了過去。
路祈被撲倒在地,卻順勢翻身閃到一旁。
黃沖則在慣性沖力下滾出場地邊緣。
在對抗考試裏,“出界”就算輸了。黃沖終于從熱血出擊中恢複冷靜,忙不疊爬起,跑回來拉路祈:“你沒事吧?我剛才腦子一熱就……”
“腦子熱就對了,”路祈借他的力起身,“想戰勝野獸,就得先把自己變成野獸。”
拍拍身上的土,他朝大黃一笑。
“再來,什麽時候能讓我‘出界’,你才算瘋到位。”
胡靈予不知道是路祈太會撩動人心,還是大黃天性傻白甜,反正一個敢說,一個敢信,兩人還真就這麽對着瘋起來了。
田園犬一次次出擊,梅花鹿一次次防禦,到後面田園犬瘋出了水平,幾次險些讓梅花鹿出界,于是梅花鹿也認真起來,亮出鹿角,如刀鋒利。
第二十五次出界後,大黃再爬不起來,鼻青臉腫,腰酸背疼,氣都喘不勻。
“還能繼續嗎?”路祈除了呼吸亂點,頭發亂點,連衣服都沒怎麽髒。
“我腦子覺得能……身體跟不上……”大黃筋疲力盡,說話都不利索了,“這輩子、這輩子打的架……呼……都沒有今天一晚上累……”
“是半晚上,”路祈糾正,然後看向胡靈予,笑眼明亮,“另外半個晚上留給你。”
胡靈予:“……”他其實并不是很想要。
太陽落山多時,夜色終于讓空氣不再炙烤,卻依然燥熱。
“我來。”胡靈予認命地踏上場地,目光漸漸收緊,直視路祈,“先說好,我不擅長發瘋,所以……”
路祈:“沒說讓你瘋。”
胡靈予頓住,迷惑了:“你不是說要想戰勝野獸就得自己先變成野獸。”
“哦,”路祈一副剛剛聽明白的樣子,耐心又純良地解釋,“這個對抗戰術只适合意志堅定、對目标有超強執行力的人,不适合你。”
胡靈予:“……”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那麽請問,”胡靈予綻開燦爛微笑,“我适合什麽樣的對抗戰術呢?”
路祈露出潔白牙齒:“鑽空子,抓漏洞,一切規則沒禁止的都可以做,以巧取勝。”
胡靈予:“就是投機取巧、歪門邪道呗?”
路祈:“也可以這麽概括。”
胡靈予:“因為我狡猾?”
路祈:“因為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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