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捷徑
刀刻斧鑿的山壁上,一個人正在向下攀行。山高岩闊,那身影渺小得就像巨牆上的一只壁虎,天幕間的一粒塵埃。
可任憑狂風夾沙,掠起草木,卷走土石,攀行者仍穩穩附在崖壁之上,動作的力量和節奏沒有改變分毫。
他不時向崖底望,大概每下行一段距離,就要認真望一次,像在尋找什麽。被汗水整個打透的黑色訓練服貼在後背,勾勒出漂亮肩胛,但發梢流下的汗一點沒到身上,都落進圍在頸間的蓬蓬狐貍毛。火紅亮堂的一只小狐貍,現在落湯雞似的一绺一绺炸毛。
努力咬着尾巴的胡靈予不敢吭聲,畢竟路祈的汗流浃背裏很難說沒有“同學牌保暖圍脖”的功勞。
又一次攀行暫歇,路祈緊扣岩壁,低頭下望,遙遠的視野裏,終于隐約出現一張安全網。
但他沒有立刻出聲,而是繼續向下了一段距離,才開口:“看見了。”
随着說話開合,下巴碰到小狐貍的腦袋瓜。胡靈予立刻警覺,微微調整,給了一聲準備就緒的:“嘤!”
理論上來說胡靈予是想熱血男兒的,但咬着尾巴不好叫,怎麽聽都像撒嬌。
好在不影響路祈收到。
攀住岩石的雙手向外一推。幾乎同步,胡靈予張嘴松開自己尾巴,整個身體滑到路祈身前。
一狐一鹿就這樣雙雙墜落,跌入下方安全網。
胡靈予全程緊閉眼睛,蜷縮身體,待到網墊上骨碌碌滾了好幾圈,還不敢動,最後是摔得實在有點疼了,吭叽幾聲,才緩緩變回人形。
“嘶——”回人形的第一口,就先倒吸涼氣,安全網只管安全,不管疼,胡靈予嚴重懷疑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撐不到山底。
“沒事吧?”路祈揉揉肩膀,坐起來問。
胡靈予堅強地搖搖頭:“就是摔得腦袋有點懵。”
“那下回就不跳了,”路祈果斷道,“爬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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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靈予:“你就那麽肯定下面還有?”
安全網不止一層,是他們怎麽都沒想到的。第一次發現時路祈沒敢冒進,還是按照一步步下到底,結果踏踏實實踩上網墊。短暫休息間倆人商量,如果下探後再發現,那就直接跳,省時又省力。
這裏就是第三層。
至于後面還有沒有,或許最初不能确定,但進行到現在,路祈有點想明白了:“不止有,而且很大可能是一層一層設到山底,或者坡度緩到他們覺得已經沒必要再設保護措施。”
“他們?”胡靈予眼睛滴溜溜一轉,懂了,“考務組。”
路祈點頭:“如果不是萬無一失,哪個老師敢放學生離開高空安全網。”
沒錯。
這可不像對抗和沖突,老師可以掌握分寸、随時終止,還有巡考和救援車實時策應,一失足,體型最大的雕科老師也救不回。
“真這樣的話,我倆不就可以一層層跳到最底下了!”胡靈予越想越支棱,俨然忘記自己上一秒都落地了還團成團的慫樣。
路祈可記得清楚,眼神有些不放心:“你行?”
“不行也得行,”胡靈予毫不猶豫,吭哧吭哧爬下去和咻咻咻跳下去,差的時間足夠再去林區跑個來回了,“都發現捷徑了,哪有不走的道理。”
路祈:“剛才不是說摔得有點懵嗎?”
胡靈予胸有成竹拍拍自己腦袋:“全是智慧,摔懵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路祈被他的傻樣逗得直樂,明明想吐槽,嘴角卻壓不住。小狐貍也不是真傻,大部分時候精着呢,可越是這樣,冷不丁冒傻氣的時候就越可愛。
“三分鐘休息。”路祈索性躺下,眼不見心不亂。
胡靈予不用休息,他全程
當個挂件,除了咬尾巴和保持身體形态別影響路祈呼吸,其餘沒費太多體力。
俯趴着,透過安全網向下望,凹凸不平的崖壁上,星星點點的植被,再往深了望,便是風卷黃沙蒙蒙一片。那個被他和路祈認為一定存在的下一層安全網,并不能從這裏就看見。
胡靈予翻身仰躺,望着天空輕輕呼出一口氣。
恐懼的陰霾已經比最初淡了許多,但先前畢竟是要麽能看見安全網,要麽全靠路祈。
接下來就要靠自己了。你可以的,胡靈予在心底給自己打氣。
身旁人微動,随後利落起身。
三分鐘,好快。
胡靈予連忙跟着站起來,還沒怎麽着呢,心跳已經開始加速,卻見路祈轉過身,一如既往将後背朝向他:“上來吧。”
這是讓他獸化的意思,胡靈予知道,因為前面都是這樣,但:“你還要背我?”
路祈回頭,微微疑惑。
胡靈予:“下面有安全網,我跳就行了。”
路祈:“要下到看得見,可以确認的時候,才能跳。”
“我知道,”胡靈予說,“那我總不至于這麽一小段都爬不動吧。”
之前第一次打卡,他攀得也是挺穩的,要不是鄭迅那家夥,他早就刷臉成功了。
路祈認真打量他,像在慎重評估他的體力和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
“啧,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胡靈予本來還些許打怵,現在只剩鬥志。
“行行行。”路祈妥協,雖然從他笑眯眯的臉上也看不出不情願。
沒人再說話,氣氛變得安靜。
大風吹得安全網微微搖晃,帶得人像在微茫海面上輕輕地漂。
胡靈予忽然問:“路祈,你幹嗎對我這麽好?”
路祈微愣,又很快挑起眉:“背你一程就把你感動了,你也太容易收買了。”
“還有替我解圍,帶我訓練,游泳考試你為了幫我出氣,自己成績都不要了。”胡靈予說,“你不是背我一程,是一直在背我。”
“你這就片面了,”路祈說,“跑步,對抗,還有野性之力第一,我自己都沒有5級,怎麽背你。”
胡靈予沒有被他模糊重點:“為什麽?”
路祈嘆口氣,笑意裏染上無奈:“你非要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問嗎。上面是懸崖,下面是沙區,還有兩個地方等着我們打卡,你挑這個時候和我談心?”
胡靈予語塞,上下左右看看,好像……的确……不是太合适。
想起以前科室主任總愛說,小胡啊,你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沖動。
上頭冷卻,胡靈予開始感到尴尬,掩飾地摸摸鼻子,正琢磨怎麽相對自然地進入“我們繼續考試吧”的環節,卻聽見了路祈遲到的回答。
“我目的不純。”
胡靈予驀地擡頭。
“目的不純,”路祈朝他笑,“所以才要格外努力地獻殷勤。”
胡靈予皺起眉,分不清這是實話還是玩笑:“最狡猾的獵手往往以獵物姿态出現,我還第一次見自爆的。”
“就因為你們都這麽想,所以我反其道而行。”路祈歪頭,“你越覺得我可疑,我越不掩飾我的可疑,然後你就會開始想,是不是自己搞錯了,壞人怎麽可能一點不僞裝呢,這時你的心理已經傾向冤枉我了。我再加倍對你好,打消最後疑慮,你的愧疚和自責就會轉化為對我堅不可摧的信任。”
胡靈予:“……”
你以為人家在第一層,其實人家在大氣層。
“有沒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路老師”看起來還挺期待教學成果。
胡靈予真心問:“如果手邊有塊黑板,你是不是還
準備給我梳理公式?”
路祈笑:“需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胡靈予:“背包都在山頂,講渴了沒水給你喝。”
路祈為難一秒,變卦倒痛快:“那算了。”
繞了一通,又回原點,胡靈予放棄,走到安全網邊緣附近的崖壁,尋找等下攀登的位置,但想想還是忍不住叽叽咕咕:“如果‘糊弄學’有祖師,一定是鹿科……”
路祈跟過來,委屈:“我都講這麽細致了。”
胡靈予一巴掌拍崖壁上,轉頭:“有意義嗎,你就告訴我你剛才說那一堆有什麽用?”
路祈還是笑着:“套路都講清了,我就蒙不到你了。”
……
越野考試指揮調度中心。
負責老師從五分鐘前,就不斷接到來自各越野區域的“致電”。
有剛飛到崖壁上空,不明前情的巡考:“山谷區和沙區交界,有兩個學生一直在跳崖,一直跳!”
負責老師安撫:“知道的,知道的,山谷打卡點的老師和我們說了,兩個學生選擇垂直下去,估計現在發現安全網了,改成分段式跳了。”
有聽見信兒過來湊熱鬧的:“山谷區抄近路的是哪兩個學生?我重點關注關注。”
負責老師提供:“9班路祈,2班胡靈予。”
也有脾氣古板提意見的:“這樣走捷徑可不好,如果每個學生都想着走捷徑,誰還踏踏實實努力?”
負責老師一時接不住這麽高的道德點:“這……”
幸好通訊那端又來一句:“這不算違規嗎?”
負責老師瞬間腰杆直了:“考試紀律裏只寫觸碰安全網,山谷區打卡成績取消,沒說不可以借網垂直跳。而且,從喻老師和當時巡空的老師反饋看,都認為兩個學生感情深厚,勇氣可嘉,所謂的‘捷徑’,又何嘗不是對美好感情和品質的獎勵呢。”
通訊無言中斷。
負責老師疲憊地靠進椅子裏,揉揉太陽穴,有些後悔自告奮勇進入考務組當這個臨時調度,還是回去教她的《獸化思想品德與修養》比較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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