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急救
一只紅腹錦雞聽見動靜,在雨幕裏循聲飛來,越過一棵又一棵金色梧桐,邊找邊腹诽該不會又是那只美洲豹吧,就不能安生一會兒?
尋來尋去,竟又回到了曾被猛獸利爪肆虐過的可憐小樹上。
雨勢趨緩,烏雲變薄了些,天幕終于有了幾許幽光,從繁茂枝葉的縫隙透下來,驅散暗夜無邊的黑。
莫雲征沒看見美洲豹,卻看見兩個更加熟悉的人。
平日活蹦亂跳的小學弟,此刻躺在地上,臉頰被雨水澆得發白,嘴唇幾無血色。
路祈上身赤膊,脫掉的訓練服攥在手裏,手掌連同團成團的訓練服一并壓在他的頭頂。
動作果斷,無絲毫遲疑,卻每一個細微裏都透着小心翼翼。
雨水還來不及沖刷掉所有痕跡,比如路祈手上的血,還有胡靈予身下被染紅的梧桐葉。
莫雲征大腦空白,真,呆若木雞。
摁住胡靈予頭頂的路祈,感知到異樣,猛然擡頭,犀利的視線瞬間鎖定紅腹錦雞方向,直覺準得驚人。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莫雲征仿佛被刀鋒掠過,遍體生寒。
這個路祈他沒見過。
明明渾身濕透,卻散發着駭人的冷冽,像野蠻叢林裏存活下的最後一頭鹿,時刻準備撕碎每一個進犯者。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打破凝固空氣。
路祈也終于認出樹上的紅腹錦雞:“莫雲征?”
紅腹錦雞這才看明白,路祈摁在胡靈予頭頂的手,是拿訓練服當“臨時紗布”捂住傷口止血。
錦雞短促鳴叫,意思是你等我一下!
也不管路祈聽不聽得懂,叫完便展開翅膀,頭也不回飛走。
兩三分鐘後,結束獸化套上衣服的莫雲征又從雨裏狂奔折回,一路奔到兩人身邊:“發生什麽了?”
“獸化襲擊。”路祈話音未落,救護車已呼嘯而至。
車燈強光映亮梧桐林。
路祈立刻舉起手臂,大聲喊:“這裏——”
醫護人員帶着擔架迅速趕來。
“他的頭受傷了,身體其他地方有沒有傷到還不清楚。”路祈飛快向醫護人員說明情況,身體稍稍讓開,騰出空間給醫生們施救,手仍捂在小狐貍頭頂。
醫護們動作利落地檢查傷口。
路祈知道人家是專業的,卻還是忍不住道:“你們輕一點。”
他從沒用這麽軟的語氣跟誰請求過。
急救醫生早見慣了各種情況,絲毫沒耽誤診斷速度:“頭部外傷,暫時沒發現其他傷口,”然後招呼旁邊,“上擔架。”
雨又大起來。
一輛救護車在淩晨空曠的道路上疾馳,最終停在市獸化覺醒醫院門口。
胡靈予被送入急救室。
随車而來的路祈和莫雲征在外面等。
走廊彌漫着消毒藥水的味道,觸目所及都是冷冷的白,不時有來急診的獸化者,多是外傷,或流血不止,或哎哎痛叫,刺目的紅是除白以外唯一的顏色。
稀裏糊塗跟着過來的莫雲征,到現在也沒搞清楚狀況:“到底誰幹的?為什麽襲擊胡靈予?”
路祈低頭坐在長椅上,一言不發。
就在莫雲征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時,路祈終于啞着聲音道:“不知道誰幹的,我沒追上,讓兇手跑了。”
“別這麽自責,”莫雲征半靠推理半靠猜,“你叫的救護車對吧,要沒有你,後果更不堪設想。”
路祈擡起頭:“我要是早點看到信息,他根本不會受傷。”
莫雲征哪知道什麽信息,但都到這時候了,只能順着寬慰:“唉,你也不是故意的。”
路祈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如果我今天晚上在宿舍,他連信息都不用發,肯定會過來找我一起去。”
“去哪裏?”莫雲征越聽越懵,感覺自己成了複讀機,“你又為啥不在宿舍?”
路祈根本沒在聽。
因為他忽然發現,如果追根溯源,他不進讀書會,就更沒有今天的事了。他不進,胡靈予也不會進,壓根就不會認識代亦然……
莫雲征和這位梅花鹿學弟其實不太熟。
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偵查學體測考試。
面對目标時的堅定,面對強敵時的果敢,這些兇猛科屬身上都未見得的優秀品質,路祈都擁有。
所以當得知對方以第一名考上偵查系時,莫雲征既覺得意料之外,又覺得情理之中。
然而現在,梅花鹿的眼裏只有動搖和迷茫。
……
胡靈予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段長長的隧道。
漆黑,濕冷,不知通向何方。
他走啊走,走得步履蹒跚,走得精疲力竭,瀕臨絕望之際,終于看見了出口微弱的光。
星星點點,像夏夜飛舞的螢火蟲。
出口盡頭,一個影子在那裏,看不清樣子,但輪廓很可愛,頭上像頂着兩個小樹杈……
“胡靈予!”
魔音灌耳。
胡靈予一個激靈,眼前是治安科聶剛強科長放大的臉,冷峻剛毅,橫眉立目:“剛才讓你盯着,你給我走神,現在收隊,你還給我走神,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亂的!”
耳朵疼,腰也疼。
胡靈予捂住挺不直的腰側,可憐兮兮:“聶科,我剛才不是走神,是嫌疑人家屬想沖進去,我橫攔豎擋,我居然獸化給我來了個尥蹶子,我差點被踹飛,這才沒看住……”
“別給我解釋,”聶剛強毫不留情打斷,“有困難自己克服,克服不了就是你工作能力不行。要我看還是行政科太寬松了,你要在我手下,不出一個月我就給你訓出來!”
實話最難聽。
胡靈予的臉開始發燙,閉嘴不再啰嗦。
旁邊幾個收隊的治安科同事路過,見狀低笑,邊走邊小聲交談。
胡靈予不想偷聽,奈何天生犬科聽力。
“怎麽每回借調都是他,行政科沒別人了?”
“這已經是行政科最靈的了。”
“聶科也是的,明知道就是借來充個人頭,犯得着真生氣嗎。”
“也是希望他好呗。”
“嗤,要好還能在行政科待着?”
“還什麽‘你要在我手下’,他在得了嗎,一個狐科,都不用犯罪分子,一個嫌疑人家屬就把他解決了。”
“哈哈哈,你太他媽損了……”
胡靈予握緊拳頭,握得手心生疼。
回到獸控局,治安科和借調者分道揚镳,案件後續的一切都和行政科員沒任何關系。
正值午休,行政辦公室一片寧靜,大家紛紛卧倒,或伏案補眠,或幹脆把躺椅放平,會見周公。
胡靈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轉身離開。
走出獸控局大樓,院裏同樣沒什麽人,難得清靜。
這是個陰天,灰蒙蒙的雲壓下來,風涼涼的。
胡靈予繞到樓後,想找個地方吹吹風,可有人比他先到了。
行動隊的路隊長,坐在花壇旁邊抽煙,頭微微擡着,像在望天,又像在思索,淡淡煙霧萦繞,說不出的寂寥。
胡靈予暗笑自己腦補過度,獸控局有史以來第一個鹿科行動隊隊長,也是最年輕的隊長,出色耀眼,前途無量,意氣風發還不夠呢,怎麽可能走憂郁風。
八成是工作太累了。
隊長不好幹啊。
毫無預警,路祈突然看過來。
胡靈予躲都來不及躲,只能原地立正:“路隊長。”
路祈微微歪頭,似在努力搜尋記憶庫。
“胡靈予,行政辦公室的。”胡科員連忙自報家門,以免彼此尴尬,但忍不住又加一句,“也是第四大的,咱倆同一屆。”
路祈笑了,他有一雙笑眼,彎起來特別好看:“我記得你。”
“真的?”胡靈予喜出望外。
“上次309行動,你過來幫過我們。”
“……啊,對。”胡靈予讪笑。
他居然期待對方記得大學的自己,也是想太多。
“你們行動隊……”腦袋瓜飛速轉動,轉移話題,“今天……挺閑哈。”
轉完的結果,胡靈予想把頭埋進地縫裏。
路祈卻笑出了聲,特別欣然接口:“閑,沒看我都出來偷懶了。”
“那個,”一個話題不香,科員胡繼續換,“這裏不讓抽煙。”
路祈愣住,像小鹿忽然被人揪到了尾巴。
回過味的胡靈予,靈魂捶胸頓足。
論把天聊死的一百種方式,他無師自通!
“抱歉。”路隊長态度誠懇,立即掐滅香煙。
胡靈予小心翼翼觀察對方表情,問:“我是不是有點多事?”
路祈立刻搖頭:“你提醒得對,我不該抱僥幸心理,以為這裏沒人,就可以為所欲為。”
胡靈予:“抽個煙,倒也不至于為所欲為……”
路祈又笑了。
胡靈予都沒發現,路隊長這麽愛笑。
“怎麽不在辦公室裏午休?”扇動手掌認真驅散空氣中殘留的煙霧,路祈問胡靈予。
“上午去治安科幫忙,”胡靈予老實回答,“剛回來。”
路祈:“又被借調了?”
“我優秀呗。”胡靈予張口就來。
路祈點頭:“是這個道理。”
路隊長一捧場,胡靈予反倒心虛了,嘆口氣也坐到花壇上,說:“其實我沒幫上什麽忙,淨給他們添亂了。”
路祈問:“你是第一次被治安科借調嗎?”
“不是,”胡靈予說,“借調好幾次了,每回都挨批。”
路祈:“回回挨批,還回回找你過去?”
胡靈予皺眉:“對哦,既然覺得我不行,借調的時候直接不要我就好了啊。”說着說着,他又換位思考,“可能是怕拒絕得太直接,傷我自尊?”
路隊長淺笑搖頭:“再周密的部署都可能因為一個閃失而失敗,作為隊長,反正我不會找一個拖後腿的外援。”
胡靈予怔住,傻傻看着路祈,不能,也不願挪開眼。
烏雲厚重,他見到了最溫暖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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