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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撲到臉上的除了丁宣的胳膊,和從被窩裏帶出來的熱乎氣兒,還有一股摻着奶腥香的雪花膏味兒。連蕭一直覺得這些味道有種說不來的膩歪。

他還生怕罐頭瓶被碰翻,一只手趕緊捂好,另一只手下意識就把丁宣給推開。

“什麽毛病啊你?”他沖丁宣瞪着眼問。

“愛”這麽個字眼兒,配合着連撲帶抱的動作,對于連蕭來說,就只應該出現在還珠格格那種電視裏。

平時上課要有哪篇課文說到愛爸爸愛媽媽,愛爺爺奶奶,他都不好意思讀。

就算用“愛”字造句子,他頂天了也就能憋出個“我愛玩,我媽愛揍我”。

還“愛你”,多肉麻啊。

這就不是個跟“吃了嗎”一樣,張嘴就能來的話。

而且他也沒聽過誰自己喊自己小名的。

他們一家除了姥姥會喊他“蕭蕭”,從樓裏叔叔阿姨們到老爸老媽,都是直接喊他連蕭。

态度的區別只取決于語氣,老比如媽心情好的時候就喊得溫和點兒,要揍人了那就是:連蕭!

連蕭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在什麽樣的情境裏,自己才會說出“蕭蕭愛你”這句話。

丁宣剛才一直包在被子裏,看不出個具體身高,連蕭推他的時候也沒想那麽大的勁兒,手一伸才發現丁宣比他矮了快一頭,稍微一擋被他推了個屁墩兒,整個人往後一晃蕩,直直跌坐回被子堆上,還在仰頭望着連蕭。

連蕭看他往後晃的時候就心裏一提,怕他站不穩被自己推床底下去。

見丁宣愣愣地瞅着他,又怕他哭——全樓上下不管誰家小孩,只要跟他在一塊的時候哭了,老媽都不帶問的,一準直接沖他招呼。

“疼嗎?”他心虛地朝門口瞟一眼,趕緊又把手裏的罐頭瓶遞過去,“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別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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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宣還是看他。

像是遲疑一樣,他的目光在連蕭臉上和手裏的罐頭瓶之間移動好幾輪,他又一次很突然地伸出手,把小鐵勺從罐頭瓶裏拔出來,舉着勺子裏舀出來的那點罐頭湯,朝連蕭嘴邊送。

那天的一瓶罐頭到底還是翻了。

果肉和着糖水順着連蕭的手潑了半床,黏糊糊的,就像此刻他掌心裏黏糊糊的小點心,和丁宣的手。

“找着了嗎?”二光從拐角那頭沖過來了,離着老遠就扯着嗓子喊。

丁宣把手塞進連蕭手裏就沒有抽出去的打算,正跟聽不見似的敞着胳膊朝連蕭身上貼,想要個抱抱。

連蕭把他朝旁邊扒開,感覺手心蟄得慌,攤開看看才發現剛才攀鐵門時蹭破了一層油皮,被點心得油光糊着,又髒又疼。

他惱火地又想把小點心扔掉,扭頭看了眼二光,幹脆直接塞進他手裏。

“這什麽?”在二光眼裏,能吃的東西就沒有髒的,接過來看看就朝嘴裏送。

“有點鹹。”他還評價一句。

“你也不嫌髒。”連蕭特嫌棄地皺了下臉,轉身朝外走。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二光抹抹嘴跟上來。

兩人都快拐出走廊了,連蕭左右看看,扭頭無奈地沖丁宣喊:“走啊,還愣着。”

丁宣站着不動,天冷,老媽給他穿得很厚,小雪人一樣直定定地杵在門口。

“他要拉手。”二光在旁邊踩了一圈雪腳印,提着雪提醒他。

“就你知道。”連蕭不耐煩地拐回去,把手縮在袖子裏,兇巴巴地遞給丁宣一截袖口,讓他的小黏手攥上。

胡大爺去檢查了一圈燈門爐火,拎着一大鐵環的鑰匙走過來,引貓引狗似的,晃着那把鑰匙丁零當啷地吸引丁宣的注意。

“宣宣!”他停在宣宣面前逗他,“非得你哥來接才走啊?”

丁宣不理他,半藏半靠地歪在連蕭身上,只瞄着那串鑰匙看。

“大爺跟你說話。”連蕭盯他一會兒,猛地一扥袖子,推了丁宣一把。

“你倆性格要能中和中和,你媽在家做飯都笑得合不攏嘴。”胡大爺習以為常地笑笑,摁一把連蕭和二光的腦袋,“行了,趕緊回吧,天都黑了。我送你們?”

“不用!”二光攥着個雪球傻樂。

“跟胡大爺說再見。”連蕭仍然盯着丁宣,壓着心煩命令他。

三個人一塊兒望着他,丁宣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緊張,嗓子就是粘死了不出聲,眼神開始往下耷拉不看人,又朝連蕭身後藏。

“行,再見。”胡大爺等一會兒,樂呵呵地推推帽子,“回家吃飯吧。”

連蕭抿抿嘴,正要扯着丁宣回家,丁宣垂着腦袋,跟貓叫似的輕聲擠出來一句:“宣宣愛你。”

“噫!”二光怪腔怪調地在旁邊邊扭邊搓胳膊。

“好好,愛你愛你。”胡大爺樂了,“這孩子真有意思。”

連蕭不懂胡大爺是真覺得丁宣有意思,還是裝出來的客氣話。

他也不懂怎麽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表現得像是對丁宣很喜歡。

雪下得越來越大,天色一沉下來就暗得飛快,大鵝毛被路邊燈泡照着,密得簡直讓人眼花。

在路口跟二光分開,約好明天去他家裏找他玩以後,連蕭也不管丁宣跟不跟得上,悶頭朝家走得飛快。

他被丁宣攥住的袖口往後繃得筆直,有好幾回連蕭能感覺到丁宣在踉跄。

他也不回頭,像拖着條不會喊叫的小狗,一口氣沖到筒子樓下,還連着上了四層高高低低的臺階,拐進黑洞洞的樓道口才猛地剎住腳步轉過來。

“你為什麽不說話。”他把自己的袖子從丁宣手裏拽出來。

丁宣茫然又緩慢地眨一下眼,往前蹭一步,還想抓連蕭的手。

“我在跟你說話!”連蕭的聲音猛地揚起來,回聲把他自己都聽得一愣。

丁宣定在原地不動了,伸出來的手攥了個空,在半空裏虛虛地做出個牽手的動作。

“不說話,不理人,就會說‘宣宣愛你’,愛什麽愛!你是傻子嗎?”連蕭從打拳皇時就發毛的情緒,莫名就被他這副模樣給點燃了,想到剛才沖到辦公室門口,聽見的那一聲接一聲安靜的拍門聲。

“放學也不知道回家,我要是不接你,你就一直在那拍門嗎?”他“啪”一聲打在丁宣手上。

“你就學不會自己回家嗎?”

“不牽着人你就不走路,還非要牽我,還尿我的床!我又不是你媽!”

連蕭一口氣發洩了好幾句,丁宣如同一個沒有聽覺的怪物,除了被打的那只小手松松地張張合合,其他什麽反應也沒有,只會飄着眼仁兒繼續望着連蕭看,還自娛自樂一樣,原地轉了個小圈。

連蕭瞪他一會兒,感覺簡直就是放大招結果秒了個空氣。

他跟丁宣之間完全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罩,他一點也不懂丁宣為什麽這麽麻煩,自己的話在丁宣耳朵裏,估計也就是一串聽不明白的悶屁。

“有病。”連蕭咬咬牙擠出來一句。

然後他一丁點兒也不想再管丁宣,轉身三步并倆地直接朝樓上跑。

“不會走路你就在那站着吧!”他邊跑邊大聲嚷嚷,“凍死你!”

從苗苗家門口跑過時,苗苗奶奶正端着鍋碗出來,沖連蕭張望着問:“怎麽了,吵吵什麽呢?”

“奶奶好,沒怎麽!”連蕭虎着臉繞開她,老媽還沒回家,他拽出挂在脖頸上的鑰匙稀了嘩啦地開門。

“這孩子,”苗苗奶奶嘟囔一句,“你小弟呢?”

“扔了!”連蕭一肩膀撞開門板。

家裏沒人,沒飯,沒生爐子,連蕭沒關門,樓道的冷風嗖嗖地朝屋裏灌,卷進雪天特有的淩冽氣,和樓道裏別人家熱騰騰的飯香。

連蕭盯着門窗倒了杯水,兩口喝了,涼得磋牙,從喉管一路冰到肚子。

該上來了吧,就一層樓,七個臺階,爬也該爬上來了。

又一股冷風湧進來,連蕭繃着臉去開電視。

他把聲音開得老大,拽了把椅子轉了半天角度,讓自己看起來既背對着門口,眼角又能瞟見門口的虛影兒。

估計是下雪下的,家裏的閉路怎麽都不正常,摁了一圈臺全是雪花影,找不着一個能看的。

連蕭心煩氣躁地拍了兩下電視,畫面一閃而過,又沒了。

他朝牆上看,距離他回到家裏,已經過去快五分鐘了。

丁宣,你要是現在上來,我今天就不兇你了。

喊我一聲讓我下去接你也行啊!

連蕭在心裏數着秒,沒忍住蹭到門口往外看,樓道裏燈泡滅了好幾天了,從那頭轉過來一個人影。

他立馬假裝沒事人一樣轉身進屋,聽見打火機的聲音又頓住腳,重新探頭看,才看清那不是丁宣,是龐小龍他爸去廁所抽煙。

煩死了。

連蕭踢了腳門框,想到丁宣在托兒所肯定不會去上廁所,這會兒說不定都憋一天了,終于忍不住腳底生風地朝樓下跑。

幾分鐘的功夫,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樓道口灌風太猛,夾着雪星的北風朝臉上一卷,刮得人直想眯眼。

就在這樣的風口裏,連蕭隔着七階樓梯停住腳,一眼就看見仍然呆在原地的丁宣。

“連蕭。”丁宣紅色毛線帽上的白毛毛球被吹得一晃一晃,在黑麻麻的樓道裏,跟他的眼睛一樣顯眼。

他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連蕭是故意把他扔在這兒,喊他的語氣跟平時一樣,不帶一丁點兒埋怨。

連蕭下樓梯走到他跟前,他就張開胳膊往連蕭身前湊,想要抱抱,還想重新把手塞進連蕭袖口裏牽着。

“宣宣愛你。”他對連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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