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連蕭這節課在班裏坐得五脊六獸。

“你身上長跳蚤了?”二光都受不了他,偷看小人書被連蕭動來動去的吓着好幾回,老以為有老師過來。

“什麽時候下課?”連蕭不耐煩地又扭頭朝挂表上看,課剛上了一半,他煩得又踢一腳二光的凳子。

“肯定沒什麽事。”二光挪挪屁股,往下出溜着繼續翻頁,“要有什麽,他們班主任一準兒來喊你了。”

話是這麽說,連蕭還是不踏實,腦子裏轉來轉去,全都是丁宣剛才眼巴巴朝後門望着的模樣。

下課鈴剛響起來,他就跟被凳子咬了一口似的,直接彈出後門往一年級跑。

他跑得比之前哪次都快,撲到丁宣他們班後門的時候,下課鈴的尾音剛落。

班裏的小孩兒們已經喧嚣起來了,叽叽喳喳各玩各的,丁宣正捂着耳朵弓着背,像是要把腦袋往桌鬥裏藏。

連蕭心裏頓時跟被擰了似的,過去往丁宣背上拍一下:“擡頭。”

丁宣的眼珠動動,看見連蕭,胳膊幾乎是掃過來的,二話不說就往他身上攀。

“說了一打鈴我就過來,又不會騙你。”連蕭感覺半個班的人都在朝他看,他後脖子直發緊,繃住臉胡亂朝丁宣背上摟一下。

班裏很吵,丁宣也不知道聽沒聽見,被連蕭拿開胳膊,他立馬又去攥他的手,過了好幾秒才用自言自語的音量開口喊:“連蕭。”

凡事最難熬的都是頭一遭。

雖然不知道丁宣這節課具體表現怎麽樣,連蕭只要看見他人還在座位上,整個人就覺得有譜兒了不少,證明讓丁宣自己上課是件可行的事兒。

反正丁宣只要能坐着就行。

畢竟別說丁宣這個情況了,就連蕭他自己,上課能坐穩四十分鐘、沒有老師告狀同學告狀,那都算是很不錯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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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桌呢?還沒來?”

想到老師同學,連蕭才發現一節課過去了,丁宣旁邊的座位還是空的,連個書包都沒有。

丁宣回答不來,他眼裏只有連蕭,只管攥着連蕭的手。

連蕭記得上周五跟丁宣坐一塊兒的是個小子,在他們班算挺高的,長得像個長臉冬瓜。

他朝班裏掃了一圈,高個子在低年級最好找,連蕭幾乎一眼就瞅見了那個冬瓜,遠遠地坐在教室另一頭,見連蕭朝他看,跟兩個小男孩扭頭就跑了。

“他媽媽不讓他跟丁宣坐。”旁邊有個小女孩開口說。

連蕭記得她,開學那天跟丁宣隔着過道的就是她,紮着個趙晨晨同款哪吒頭。

“為什麽?”連蕭問。

“就是不讓。”那小女孩想想,“他自己說的。”

小孩子說話跟湊熱鬧差不多,要麽都窩着不吭聲,一有個人帶頭,旁邊幾個小孩就都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話把兒。

“是他媽給房老師打電話說的。”

“我爸也讓房老師不要讓我跟丁宣坐同位。”

“本來他就沒有同桌。”

“他跟他媽一塊上課,今天沒來。”

連蕭聽他們說話說得颠三倒四,有個小孩像個結巴,吭吭了半天“就是,就是”也沒聽清他吭了什麽,最後光跟着別人點頭說了個“對”。

“對個屁。”連蕭黑着臉罵了句。

幾個小孩又都住嘴了,還有個小男孩跑去跟那個冬瓜悄悄告狀:“有人罵你!”

“愛坐不坐。”連蕭聽得心煩,捏捏丁宣的手,“以後想坐也不讓你們坐。”

丁宣散散地瞅他一眼,又喊“連蕭”。連蕭抿着嘴看他,在心裏接了句“蕭個屁”。

第二節 課下課,連蕭把課間操翹了,帶着丁宣去廁所。

丁宣在學校纏人得不行,撒尿都得攥着連蕭的手,連蕭要松開他就繞着連蕭轉。

“你在家要敢這樣我就揍你了。”連蕭無奈地把他拉到便池旁邊,本來不想尿,來都來了,順便也尿了一個。

等到中午放學,連蕭去丁宣班裏時老媽已經到了,正拉着丁宣跟房老師問情況。

房老師跟老媽說了丁宣同桌的事,說得很委婉,沒提別人家長過來找,只說丁宣這個情況,既然一個人能堅持,那還是先不給他安排同桌,按他以前在托兒所的習慣來。

連蕭聽了一耳朵,挂着書包在旁邊一站,臉上也沒個表情,丁宣過來夠他的手,他看着房老師不說話。

老媽這一上午惦記壞了,知道丁宣竟然真的坐住沒亂跑,她開心得不行,帶着丁宣跟房老師告別的時候都喜笑顏開,在學校門口就忍不住蹲下來抱抱丁宣,還朝他臉上親了一口。

“寶貝兒也太棒了!”老媽笑着在丁宣腦袋上摸了又摸,丁宣一臉事不關己的茫然,在路上東張西望地看。

絮絮叨叨說了一路,到家門口了她才推推連蕭的腦袋:“怎麽了你,誰又惹着你了?”

“沒誰。”連蕭摘了書包往桌上一甩,“乒呤乓啷”地給自己倒水喝。

他特想跟老媽說冬瓜家長給胖老師打電話的事兒,還有那些小孩的話。

但是想想他聽了都覺得生氣心煩,老媽那麽疼丁宣,心裏還不得膈應死。

何況胖老師已經那麽說了。

“宣宣又在學校抱你了?”老媽笑着問,去接了盆水洗手做飯,讓兩個小孩也去洗。

“根本不是她換的。”連蕭把杯子往桌上一扥,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

“什麽不是她換的?”老媽打量着他,拽下毛巾給丁宣擦擦手。

“丁宣的同桌,那個長臉冬瓜。”連蕭洗手從來不擦,都是甩一下就算完,“他媽給丁宣班主任打電話要換位,不讓他跟丁宣坐一起。”

連蕭憋了三節課了。

這事兒要擱他身上,他真不覺得有什麽。從小到大沒少有同學家長跟班主任反應,不願意讓自己孩子跟連蕭這種淘小子坐,怕被他給帶壞了。

可是這理由用在丁宣身上,他就覺得煩。

連蕭等着老媽跟他問更多,但是老媽沒有立刻說話,看都沒朝他看一眼,還在認真給丁宣擦手。

“要去廁所嗎宣宣,還是去玩會兒,”老媽沖丁宣笑笑,“去跟你的鴨鴨玩吧。”

丁宣跟個游魂似的晃進屋裏了,她才慢條斯理地邊搓洗毛巾邊問連蕭:“你聽誰說的?”

“他們班同學說的。”連蕭往椅子裏一砸,伸着腿用腳趾頭開電視。

“再讓我看見一回,腿給你打斷。”老媽瞪他一眼,挂上毛巾出去做飯了。

“媽!”連蕭愣愣,喊了一聲跟出去,“你不生氣啊?”

“氣什麽?”老媽還反問他。

連蕭擰擰眉毛。

“媽心裏有數。”老媽在他腦門上揉一把,看向連蕭的目光還挺欣慰,遞給他一捆芹菜讓他摘,“越來越有哥哥樣兒了連蕭,真不錯。跟媽說說宣宣今天都什麽狀态。”

老媽把話題岔開了,她心裏有的是什麽數,連蕭從來都弄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不頂事兒,丁宣這個狀況,真給他弄個同桌,看他一時半會兒的也接受不了。

帶着一手的芹菜味兒回屋裏,丁宣又站在電視跟前兒摸來摸去。

大中午的太陽光白燦燦的,從窗門撲進來,把丁宣籠在光裏,像是鍍了一層毛絨絨的小光邊。

連蕭本來想喊他,站在丁宣身後看一會兒,他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很奇妙的念頭:丁宣真的是人嗎?

這念頭什麽情緒都沒帶,真就是很突然又很自然地蹦出來。

就像有時候看見特別聰明的小貓小狗,會冷不丁覺得“它是不是能聽懂人話”一樣。

不跟人說話。

不跟人玩。

不在意別人搭不搭理自己。

天天看電視看書都靠摸,固定的站位固定的書,從來不膩,也不知道都摸了點什麽,腦袋瓜裏又都在想些什麽,還是什麽都不想。

連蕭真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個“人”,他太能玩了,讓他自己在家呆半天他都煩,完全無法想象成天成天不開口是個什麽滋味兒。

就算是他們班裏最腼腆內向的同學,也不是丁宣這樣的,也想交朋友一塊兒玩,沒有人真的喜歡一個人。

可丁宣就是可以。

丁宣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的小世界裏除了大白鴨和撕不爛,誰都不知道還有些別的什麽。

就好像在他身上套着一只隐形的大球,天生就隔絕開一切外人。他會伸手從球裏摸摸連蕭,但是連蕭摸不着他,也走不進球裏。

像個動物。

連蕭突然又想到。

說不定在丁宣眼裏,他連蕭也不是個人,是個跟大白鴨差不多的動物。

“小怪物。”連蕭說。

丁宣聽見他的聲音,轉過來蜻蜓點水地掃了他一眼,繼續回頭摸電視邊角,也小聲嘟囔:“連蕭。”

連着自己上了三天的課,丁宣的狀态一直在正常與不正常的邊緣彈跳。

每次連蕭要松開他的手離開時,丁宣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失控發瘋;然而等到下課再過來看,他也好好地坐在座位上熬過來了。

丁宣上學生涯的第一次狀況,發生在周四上午的第四節 課。

連蕭他們班那節課是語文,上課鈴打了快五分鐘楊白勞才到,夾着書步履匆匆的,進教室後還沒站穩,就撅了半根粉筆開始板書。

“我去開會了,都趕緊安靜啊,”他邊寫邊解釋,“上課了。”

沒等他寫完,包大頭突然從教室外面探個頭,讓楊白勞出去說了幾句話,又探進來掃視一圈,朝連蕭招招手:“連蕭,來一下。”

“靠。”二光往桌鬥裏塞小人書的速度比他逃課都麻利,立馬就豎起書擋着臉,小聲問連蕭,“包大頭找你幹嘛?你又鑽他胳膊了?”

“我怎麽知道。”連蕭壓着嗓子站起身,從後門出去。

他現在看見包大頭都恨不能爬牆遁地,這人事兒太多了,連蕭第一反應就是包大頭又要找他事。

剛走到包大頭跟前,還沒等他喊“包老師”,包大頭就直接問他:“一年級那個丁宣是你弟弟?”

“啊。”連蕭應了聲,意識到是丁宣出問題了,他差點兒原地彈起來,皺着眉問:“他怎麽了?”

“你現在就去他們班,房老師讓你過去一趟,”包大頭都不跟他解釋,攆人似的直往前指,“快去,趕緊。”

根本不用他催第二遍,連蕭沒等他話說完,已經轉身朝一年級拔腿奔過去了。

剛到走廊口,他就聽見一串叫聲。

雖然隔着道牆讓聲音變得朦胧,連蕭還是一耳朵就聽出來是丁宣在尖叫,跟那次在大巴車上一樣,聲調用力到幾乎要喘不上來,持續又尖銳。

前幾天每次來到一年級走廊口,連蕭都特怕聽見這個動靜。

最後幾步臺階他幾乎是飛過去的,轟開後門看見丁宣的瞬間,連蕭耳朵裏一“嗡”,頭皮像被人扥住一樣繃緊。

教室裏空蕩蕩的,其他學生都不在,只剩下一個丁宣和兩個老師。

丁宣還不是坐在他自己的座位裏。

他的椅子不知道為什麽倒在地上,桌子也歪向了牆角,跟牆角卡出了一個狹窄的三角。

他整個人就縮在桌鬥底下,縮在那一塊三角裏,抱着腦袋拼命往牆角擠。隔着好幾米的距離,連蕭都能看見他的耳廓用力喊到發紅。

房老師正在桌旁蹲着,在跟丁宣說話,想讓他從桌子底下出來。

她太胖了,蹲着費勁,丁宣還不讓碰,一碰就更激動,直往牆角貼。她急得一腦門兒汗,見到連蕭就趕緊喊他過來。

另一個不認識的女老師則已經愣了,她在旁邊呆呆地看着丁宣,像在看一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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