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奶奶

聽見這話,正在給薛遲上藥的青雀,手指頓時一僵。

一種直接把藥罐摔到衛仙臉上的沖動,在她胸腔裏鼓蕩。

可她不敢。

她只是個丫鬟。

夫人今日去大昭寺給将軍上香,因看她穩妥,才留了她在府裏照應,如今這關鍵時刻,越發不能出什麽差錯。

所以,強行将這一股沖動壓了下去,青雀垂着眼眸,慢慢地給薛遲揉按着。

暖閣裏燒着炭盆,暖烘烘的。

臨窗的炕上擺了一張紅木雕漆小方幾,上頭放着瓶瓶罐罐,都是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和藥膏。

年僅六歲的薛遲,就坐在炕上。

他身子小小,穿着冬月裏新裁的八寶紋錦緞襖子,左邊胳膊的袖子已經撩了起來,露出上頭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右邊手臂卻垂着,擱在膝蓋上。

在聽見那一句話後,他短短的五根手指,慢慢地摁緊了,帶着一種緊繃的壓抑之感。

“呵,這還不服氣呢。”

薛府長房三奶奶衛仙,就坐在前頭不遠處的玫瑰椅上,一眼就瞥見了薛遲那握緊的拳頭,頓時嗤笑了一聲。

她乃衛太傅繼室所出的嫡女,雖比不得她嫡姐衛儀,有豔冠京城的風光,可也是貨真價實的名門嬌女。

嫁進薛府四年來,除了丈夫薛凜實在扶不上牆之外,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眼下,她正是雙十年華,女人最好的時候。

雪膚花貌,眉眼嬌俏。

一席喜慶的洋紅繡百蝶穿花馬面裙,順着她腿軟軟地垂下來,邊角落到柔軟的地毯上,帶着幾分柔媚。

這一身,可是她在聽了遲哥兒打人的消息後,特意換上的。

為的,可不就是落井下石麽?

只可惜,陸錦惜過午就去了寺裏上香,眼下還沒回,到底白瞎了她這一番“心意”。

不過沒事,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她總歸是要回來的。

所以,自己這一番“心意”,她遲早能看到。

想到這裏,衛仙心情又舒暢了不少。

端了丫鬟靈珠奉上的茶盞,她慢悠悠地掀了茶蓋。

這時候,暖閣裏也安靜。

外面那一下接着一下的脆響,就傳了進來。

衛仙一挑眉:“外頭幹什麽呢?”

靈珠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打打殺殺,怕是在教訓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吧。”

“哼,府裏是該整饬整饬了,沒規矩的小蹄子,就該往死裏打!”

衛仙半點沒警覺,更沒往自己身上想。

她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又掃了那邊薛遲一眼,開始說風涼話。

“早我就勸過二嫂,棍棒底下出孝子,遲哥兒就不是個肯聽話的。若再這樣縱容下去,沒得叫人家以為我們将軍府出來的孩子都這德性!青雀,你回頭可好好跟她說說。”

她,指的當然是陸錦惜了。

青雀背對着衛仙,手上動作又是一僵。

薛遲卻一下擡起頭來,兩只眼睛冒火地瞪着她,一張零落布着傷痕的臉都漲紅了,牙關緊咬,嘴唇緊抿,像是下一刻就要從暖炕上跳起來跟她叫板一樣。

“遲哥兒。”

青雀連忙叫了一聲,手上用力,謹慎地壓着薛遲的肩膀,把他摁了回去。

衛仙自然瞧見了,妩媚的杏眼一挑,便待再譏諷兩句。

可眼睛一錯,便觸到了薛遲的目光。

更确切地說……

是眉眼。

人人都說,薛遲長得像陸錦惜,有一股子文氣。可衛仙覺得……

他眉眼裏的味道,更像他父親。

即便年紀尚小,線條卻已頗見硬朗,更不用說兩道劍眉,斜斜飛上,已然有了那明月關山的蒼茫大氣。

薛況……

衛仙忽然就恍惚了一下,盯着自己手上端的茶盞,有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也不知為什麽就有些惱怒,聲音徹底冷下來,續上了方才的話。

“不過啊,這些事,也不能全怪我二嫂,誰叫大将軍去得早呢?”

“滾!”

“大将軍”三個字一出,才被按下去的薛遲,竟猛地起身,劈手抄起小幾上一只青玉藥罐,朝衛仙砸去!

“哥兒!”

青雀又是一聲驚叫,可這一回哪裏還攔得住?

“砰!”

一聲駭人的脆響!

畢竟是倉促間動手,又是小孩子,準頭不夠。

那青玉藥罐,直直砸在了衛仙左手邊的茶幾上,立時粉碎!

淺綠色藥膏四濺開去,衛仙那一身洋紅撒花的裙面,便遭了秧,不少藥膏飛濺上來,立時一片亂糟糟的。

“三奶奶!”

“三奶奶沒事吧?”

……

周圍的丫鬟們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時亂做一團。

衛仙自己也有些錯愕。

她手中茶盞都還未放下,看着薛遲那一雙被憤怒染紅的眼睛,聞着滿屋子彌漫難聞藥味兒,再低頭瞧見自己滿身的狼藉,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她竟然被個六歲的小破孩子拿藥罐子砸了!

那一瞬間的感覺,有些荒謬。

衛仙氣得茶盞往桌上一掼,怒極反笑:“好,好,好,這府裏的哥兒,竟連長幼尊卑都不顧了。你娘不好好教教你,今兒我就來替她教教!”

說罷,她竟直接從座中起身,一把将擋在自己面前的丫鬟給掀開:“滾開!”

青雀立時如臨大敵,連忙橫身擋在了薛遲的面前,

她盯着衛仙的身影,緊張不已,咬咬牙關就要勸阻:“三奶奶,哥兒畢竟——”

話才說到一半,她目光一錯,一下就愣住了。

不知何時,一道身影已伫在門外。

一道浸着涼意的聲音,便在這劍拔弩張的檔口,輕飄飄地傳了過來,像在雲端上一樣。

“三弟妹好大陣仗,是要幹什麽呢?”

好熟的音色,好冷的腔調!

乍一聽似乎還是往日那柔柔軟軟心虛氣弱的孬種樣,可只要稍稍分辨語氣,便可察覺那聲音裏裹了冬月的霜雪。

柔軟沒變,偏夾了尖刀利刃,綿裏藏針,有種沒來由的寒意。

衛仙動作一僵,心頭一凜,停步回頭,一下就瞧見了站在門內的身影。

果真是她!

月白比甲,雪白手籠,身似弱柳扶風,态則清雅淡泊,即便是臉色蒼白,可那眉眼也似大家筆墨描繪,兩手一揣,往門框裏一站,就是一幅畫兒。

居然還是十成十的氣定神閑!

尤其是那一雙鳳眸,狹長眼尾輕掃,就有千般萬般的情致,似笑非笑地瞧着人,竟頗有種驚心動魄之感。

這還是那個任誰都能搓扁揉圓的陸錦惜嗎?

前幾日賬房三匹緞那事一出,府裏都傳她閻王殿前走一遭,不僅撈回一條命來,還大徹大悟,總算通透起來,為着哥兒姐兒,硬氣了一回。

衛仙嗤之以鼻。

為母則強這話沒錯,但也要分人。

陸錦惜當了十來年的娘了,照舊是個孬種樣,病了一遭就能好?

誰信?

她更相信,陸錦惜是病了一回,腦袋還沒好全,所以敢跟自己擡杠。

然而,在看見陸錦惜的此刻,這個想法,瞬間崩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她了解的陸錦惜,不會有這樣鎮定的神态;

她了解的陸錦惜,不會拿這般輕嘲森冷的語氣說話;

她了解的陸錦惜,若知遲哥兒出事,早慌得六神無主,不哭着回來都是好的……

可眼前這人,溫和裏透着冷淡,親切裏透着嘲諷。

慌張?

懦弱?

半點都看不到!

衛仙已生出一層又一層暗驚,迎着陸錦惜那目光,竟莫名心虛氣短。

她強壓下那股忌憚與不安,怒喝:“若不是二嫂你還睜着眼睛,我真當你是瞎着,還問我要做什麽?難道不該問問你這寶貝疙瘩幹了什麽嗎?!”

屋裏的丫鬟,早在陸錦惜進來的時候就跪了一地,喊了一聲“給二奶奶請安”,便縮在地上裝死,大氣都不敢喘。

衛仙這一聲喝,吓得所有人都顫了一下。

青雀站在那邊,看着陸錦惜,眼底有詫異,震驚,也有擔憂,沒敢插嘴。

陸錦惜卻還是那波瀾不驚模樣。

她在外面,已聽全了這一次沖突的始末,當下還衛仙一聲冷笑:“我若是弟妹,在開口問旁人做了什麽之前,定要先問問自個兒,方才這一張吐不出象牙的臭嘴裏,到底說過什麽混賬話!”

“你!”

衛仙驚呆了,根本不敢相信,這會是陸錦惜說出來的話!

這等辛辣的諷刺,配着她那一臉極端平靜的表情,卻透着種奇詭的冰冷。

陸錦惜就這麽瞧着衛仙,眼神不冷不熱。

“到底還是弟妹這樣沒當過娘的心狠,遲哥兒才多大年紀?你竟也硬得下心腸,拿大将軍這話刺他。便不怕他日你自己有了孩子,也遭人這麽戳心窩子嗎?”

什麽叫“都怪大将軍去得早”?

那是對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說的話嗎?!

甭說是砸了藥罐子,污了她新裙面,就是拿這藥膏糊了她臉,藥罐子砸了她頭,今兒陸錦惜都站在薛遲這邊!

是她衛仙先起了頭,專戳人心窩子,就別怪她心黑,也踩她痛腳。

入府四年,肚子沒個動靜,可不是她難言之隐麽?

這番話下來,衛仙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她想開口反駁,可偏被氣得顫個不停,還不停咳嗽了起來,活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

“咳咳!咳……”

“遲哥兒是闖禍,可要管教,咱們府裏,太老爺和老太太身體康健,太太身子骨硬朗,還有我這個麽大活人在你面前杵着!從上數到下,何時又輪到弟妹來指手畫腳?”

聽着那咳嗽,陸錦惜沒丁點憐惜,聲音裏更沒半分溫度。

“怕是我素日仁善,倒讓弟妹覺得我好欺負了?泥人都有三分氣,我勸弟妹還是知道知道收斂。今日之事你若不服,便是捅到太太和老太太那邊,我也不怕。”

陸錦惜諒她也沒這個膽氣。

太太是薛況的娘,老太太是薛況的祖母,聽了人編排自己兒子孫子早死的事,不狠狠摔她兩大耳刮子才怪!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她今日嘴賤,拿人喪父之事做武器,戳一個孩子的傷口。

陸錦惜不捅到那邊,不是心不狠,只是因為跟太太和老太太不熟,又要急着處理英國公府這件事,怕節外生枝罷了。

說完,她也沒管衛仙是什麽表情和反應,直接一擺手:“三奶奶衣裙髒了,不便久留。青雀,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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