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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是出了名的周扒皮。

兒子要跟着趙裕海去工地打小工掙錢,他樂還來不及,哪裏會反對。

倒是他媽李香雲有些擔心陳曦身體吃不消,但她性格太過逆來順受,在家裏根本沒有話語權。

出發的前兩天周武難得良心發現,特地讓妻子第二天趕集時給陳曦買了兩雙防滑膠鞋還有袖套。

出發那天一行八人,其他人不管是單身還是兩夫妻,都有摩托車,陳曦搭的是趙裕海的越野車。

趙裕海本來也想騎摩托,又擔心陳曦到時做不了,他好給人送回來,開車方便些。

這回他接的是個自建別墅的活兒,包工包料,在隔壁縣的一個鄉上,離唐家溝還有點遠,騎摩托車要一個半小時,到時工地旁邊會放集裝箱,有睡的地方,當然,不嫌累的話也可以每天騎摩托車回自己家睡。

他沒有壓陳曦的工價,給的是當時的市場價,點工,160元一天,包三餐。

陳曦對此并無異議,甚至心懷感激。

兩人都不多話,又不熟,一路都沒怎麽聊天,只有快到的時候,趙裕海才開口問他:“你爸,不是,你小姨父給你說了注意事項沒有?”

陳曦下意識搖搖頭,一想自己在後排,他看不見,便說:“沒,需要注意什麽嗎?”

“需要注意安全。”趙裕海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後,開始認真囑咐他,“你記住,什麽都沒有自己的安全重要,到時要是受不住就別硬撐,我送你回去。作業的時候離挖機遠一點,平時走路也看着點,別随便踩工地上的木頭,上面可能會有釘子。咱們這堆人裏,小九他哥倆特別好賭,以後熟了要是喊你出去喝酒唱歌什麽的別單獨跟他們出去,小心被坑……”

他難得張嘴說了一大通。

陳曦聽得瞠目結舌。

他以為打小工就是單純的幹苦力活,會很累罷了,沒想到裏面還有其他門道。

“我明白了,謝謝裕海哥。”

他想了想又強調說:“我不怕累,身體受得住的。”

他爸媽這些年花了無數心思和金錢幫他調養身體,他雖然看着單薄,但身體素質其實并不差,這兩年甚至連感冒都很少有過。

趙裕海始終不能理解他這份執拗源自何處,怎麽會這麽想掙錢呢?

聽村上的人說,陳曦養父母家很有錢。

他們又沒別的兄弟姐妹,哪怕肇事者最後沒賠錢,總該有遺産。

周武雖然摳,但又不傻。

陳曦将來大學畢業随便找份工作應該都不會差。

哪怕當做是投資,也是一本萬利的投資。

他不至于連學費生活費都不給吧?

“反正別逞強,到時萬一不行,我可以介紹你去縣城一家火鍋店做兼職,雖然也累,但不曬太陽,也不用使大力氣。”

陳曦垂了眼簾,聲音也低低的:“火鍋店的工資沒有打小工高。”

趙裕海沉默了。

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你是怕你小姨父到時不給你拿生活費嗎?”

陳曦聽出了他話裏的試探,擡眸無聲看過來,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的打算,卻又本能地覺得趙裕海應該不是那種愛嚼舌根的人。

猶豫許久,他開了口,卻沒直接回答趙裕海的問題,而是跟他說了另一件事。

“我爸媽去世的時候留了60來萬的遺産,小姨父跟我說要拿去給我在B市重新全款買套小一點的房子,我信了他,結果他後來又跟我說,我沒成年,沒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所以房子寫的他的名字,說以後再過戶給我。”

周武吃進去的東西,還指望他再心甘情願地吐出來?

他不信。

他現在還沒有能力跟周武徹底撕破臉,所以只能忍,只能想辦法另謀出路。

趙裕海沒想到他這親爹竟然能無恥成這樣,連自己兒子都算計。

他有些啞然:“抱歉。”

他不該亂打聽的。

琢磨半天,趙裕海還是覺得該為自己的好奇魯莽道個歉,畢竟這是在戳人傷口。

設想一下,換作是自己,他能生撕了周武。

太他媽沒底線了。

“沒關系。”陳曦真心道,“你能讓我跟着你們一起出工,我已經很感激了。”

趙裕海沒再吭聲,他不太擅長安慰人,也沒跟陳曦熟到那個程度,沒有立場去摻和別人的家事。

早上不到八點半他們就到了目的地,材料早已進場,大家放完行李就開始動工,放線的時候挖機也已到場,陳曦被安排跟人一起做模板、紮鋼筋,等挖機挖好地基坑後,他便跟人一起往基坑裏放模板和鋼筋,然後有人拉着鬥車往基坑裏倒入混凝土。

第一天基本都是在重複這些工作。

這比陳曦預想的要輕松,就是髒得很,一天下來身上全是泥污,而且很曬。

他不怕髒,但怕曬。

他天生的冷白皮,皮膚又嫩,曬完後臉和後脖子紅彤彤一片。

晚上吃飯時又癢又痛,飯都沒吃兩口。

趙裕海一天都在忙着安排各項工作、聯系材料供貨,他也是晚上吃飯時才看到陳曦臉被曬傷了。

“別撓!”他出聲阻止了陳曦企圖撓臉的動作,走過來捏着陳曦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叮囑他,“忍一會兒,我去街上給你買藥。”

“不用,沒事的。”陳曦怕他嫌自己麻煩,到時不讓他幹了,趕緊道,“我等下用冷水拍一拍降降溫,明天就好了,真沒事。”

趙裕海聽出了他話裏的小心翼翼和緊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眉頭微皺,沒吭聲,轉身走了。

陳曦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忐忑。

十分鐘後,趙裕海手裏拿着一個透明塑料袋回來,裏面裝着一管蘆荟膠和一支糠酸莫米松乳膏。

他走到陳曦跟前,将東西遞給他,交代道:“先塗蘆荟膠,塗厚一點,半個小時後洗掉,再塗這個乳膏。”

陳曦拍了半天冷水,臉上還是火辣辣的,也不知道他這法子管不管用,但本能的很信任他,接過東西就給自己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

塗後脖子的時候,趙裕海看他有點費勁,便說:“給我吧。”

陳曦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要幫自己塗,将蘆荟膠遞給他:“謝謝裕海哥。”

“把你襯衣扣子再解一顆。”趙裕海拉着他的衣領往後扯了扯,以便于讓被曬傷的地方全部露出來,還不忘給他提建議,“在這種地方幹活最好別穿這種淺色的襯衣,弄髒了不好洗,穿耐髒點的深色T恤,脖子上搭個毛巾,既可以擦汗又可以擋太陽。”

“好,我記住了,謝謝裕海哥。”陳曦直接解了兩顆紐扣,掀了衣領往後怼,露出一大片肌膚,還自覺地低了頭,方便他擦。

他真的太白了,毛孔又細,哪怕這會兒沒洗澡,上面還沾着細塵都掩蓋不住那股子吹彈可破的細膩感,猛然怼到趙裕海眼前,晃得他直皺眉,又老話重提:“今天上了一天班,感覺怎麽樣?”

陳曦聽他突然變嚴肅的語氣,後背一僵,立馬表示:“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累,我可以的。”

趙裕海嘆了口氣,給他發了顆定心丸:“只要你自己能堅持,我不會給你送回去。”

陳曦這才慢慢放松了脊背:“謝謝裕海哥,我能堅持。”

趙裕海不置可否,默不作聲地給他擦完蘆荟便又去忙別的事情了。

不得不說他這土法子真的超級管用,半小時後陳曦臉上的紅竟然奇跡般全褪了,也不怎麽癢了。

他提着桶去洗了個澡,然後又按趙裕海的方法塗了藥膏。

夜深人靜,天上星羅棋布。

大家累了一天,倒床後沒多會兒就睡着了。

八個人全都睡在一個集裝箱裏。

陳曦上鋪雖然沒睡人,但是統共就那麽大點地方,有人鼾聲震天。

那聲音就如響在耳邊,躲都沒法躲。

陳曦原本就有點神經衰弱,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被吵得睡不着。

他有些心浮氣躁。

趙裕海記完工天,算完材料,又把明天要的材料訂好,處理完所有工作後才拿了衣物去洗澡。

他水都沒燒,直接洗的冷水。

回來時老遠就看見陳曦坐在隔壁集裝箱(臨時食堂和臨時辦公室)門口,低着頭在玩兒手機。

他也沒過去,回了宿舍,擦了頭發準備睡覺。

他以為陳曦在跟朋友打電話聊天,聊完就會回,結果快十一點了也沒見人回。

陳曦堵着耳朵,突然聽到他喊自己,吓了一跳,手機都摔到了地上。

他趕緊撿起手機,拔了耳塞,喊道:“裕海哥。”

趙裕海視力特別好,剛視線不經意掃到了陳曦的手機界面。

他在給人發微信。

上面全是綠色的對話框。

對面的人沒回他。

他還以為是陳曦談戀愛了,直到陳曦的手機掉到地上後,才發現自己想歪了。

因為他看到對話框的頂上寫着:三口之家。

一年多了。

他竟然還在給自己已經去世的父母發信息。

陳曦擡頭望着他,神情有些驚慌:“是我吵到你了嗎?”

他的眼睛有點紅,眼神濕漉漉的,像森林裏迷路的小鹿一樣怯生生的還帶着點迷惘,看起來可憐又無辜。

趙裕海自認不是個軟心腸,剛對上他的目光時心中卻突然毫無預兆地生出了一絲保護欲,竟然有種想要保護他的沖動。

真是荒唐。

他壓下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問道:“是他們鼾聲太大,吵得你睡不着嗎?”

“不是,是我還不怎麽困,所以想出來看會兒星星。”陳曦撒了謊。

趙裕海不信。

怎麽會不困呢,累了一天。

這會兒他都犯困了。

陳曦能有他的體力好?

陳曦不等他出聲質疑,轉了話題:“對了裕海哥,今天買藥總共多少錢,我轉給你。”

“不用,到時從你工資裏扣。”

趙裕海回過神來,也沒拆穿他,只說:“明天要起早,不要玩太晚。”

“好,我等下就去睡。”

“臉好些了嗎?”

“已經不癢了,只是摸着還有一點痛。”陳曦說着眼裏露出了崇拜,“裕海哥你好厲害啊,感覺你什麽都懂。”

趙裕海明明只比他大五歲,給他的感覺卻不像哥哥,像叔叔。

不是說他老,而是身上那種沉穩持重的氣質像,他生活經驗真的很豐富,工作上也給人一種什麽都會的感覺,看圖紙、做預算、搗騰各種機器,還能順帶安裝水電。

被人真心實意地誇贊,趙裕海心裏還是很受用的,但面上并未顯露。

他正想開口說點什麽,陳曦突然興奮地低叫了一聲:“裕海哥,你看,有流星!”

趙裕海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有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這種天文現象在農村的夏夜很常見,他從小看到大,并沒什麽感覺,更不相信傳聞中對着流星許願就能實現的民俗。

哪想一回頭卻看見陳曦閉着眼睛,一臉虔誠地在許願。

“……”

陳曦許完願,睜眼見他正面色複雜地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們都說很靈,我試試,萬一實現了呢,反正又不要錢。”

此時此刻的他,臉上才終于流露出了符合他這個年齡和他本身氣質裏所帶的天真。

那毫不設防的純真模樣,令他眼裏的光芒比天上的流星還亮,幹淨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趙裕海有那麽一瞬的失神,然後心跳忽然就有些快,心下驚惶又感覺很愉悅。

說不上來,怪怪的。

他喉結動了動,皺眉道:“早點回去睡吧,別熬夜,對身體不好。”語畢也不等陳曦回話便自顧轉身離開了。

陳曦感覺他好像有點生氣,又想不通他為什麽生氣,剛不還好好的麽?

再次回到寝室,鼾聲還是那麽大。

陳曦以為自己還是睡不着。

結果躺下沒多會就來了睡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知道第二天他是最後一個醒的。

醒來床頭竟然放着一頂嶄新的遮陽面罩,就是那種沒有帽檐,且只露眼睛,還可以遮脖子和肩頸的遮陽面罩。

他們這撥人裏有個嬸嬸就是戴的這種,而且這種面罩也不妨礙再戴安全帽,就是有點熱,但防曬很全面。

他昨天就問過那個嬸嬸在哪裏買的,他也想買一頂。

可那嬸嬸說只有縣城才有。

陳曦拿着面罩翻來覆去地看了片刻,突然翻身下了床。

剛走到門口就被人堵住了。

陳曦看見來人,面色一喜:“裕海哥,這個是你給我買的嗎?”

趙裕海“嗯”了一聲,面色平靜地說:“醒了就去吃飯。”

“謝謝!”陳曦心頭感動,黑黝黝的眼眸有些濕潤,又滿是笑意,“謝謝裕海哥!”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收到過這麽多的善意和這麽貴重的禮物了。

私心裏他把這個稱之為禮物。

“這個多少錢?我……”

“不貴,到時從你工資裏扣。”趙裕海打斷他,催促道,“趕緊去洗漱吃飯。”

“好。”

陳曦滿心歡喜,回去放了面罩,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喊他:“裕海哥。”

趙裕海轉過頭看着他:“說。”

“謝謝你!”

陳曦遞給他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趙裕海收回視線,沉默着反思了片刻,再次确定自己心髒沒毛病,是陳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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