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陳曦覺得自那雨夜過後,他和趙裕海的關系就進入到了一個瓶頸期。

趙裕海對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不管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非常照顧他。

但也就僅此而已。

裕海哥跟他說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做他永遠的朋友和親人。

但他似乎不願意再更進一步了。

為什麽呢?

裕海哥明明對他心思也不單純,他好多次都感覺到了。

他究竟在顧忌什麽呢?

他算是孤家寡人一個,裕海哥也自己當家,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外在的親情壓力。

別人管不着他們。

還是裕海哥嫌他太窮了?

不會的。

裕海哥不是個嫌貧愛富的人。

他跟其他人不一樣。

陳曦有意無意地暗示過趙裕海很多回,就只差當着他的面直白地對他說喜歡他了。

趙裕海始終不肯正面回應他。

他那樣的态度,又讓陳曦失了表白的勇氣,不敢輕易打破兩人之間那種岌岌可危的平衡。

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八月初,陳曦的錄取通知書到了。

那天剛好一直在下雨,也做不了事,趙裕海索性停了一天工,載他回去取通知書。

沒有什麽懸念。

給他寄錄取通知書的學校就是他填的第一志願G省某理工大學。

C市也在G省,學校到他爸媽的墓地開車不到3個小時,離他們原來的家160公裏。

他以後終于可以經常回去看他爸媽了。

盡管沒有什麽懸念,陳曦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還是很開心的。

他第一時間拍了張照存着。

準備晚上發給他爸媽看。

拍完照,他把通知書遞給了趙裕海,說:“裕海哥,我把這個先放到你那裏好不好?”

要是帶回那個家,回頭被某個搗蛋鬼翻出來,到時免不了又是一場争吵——周武當初讓他填本省S市那所理工大學。

走前他都不想跟周武起沖突。

趙裕海懂他的心思。

也正是因為懂,才覺得那通知書拿在手上似有千斤重。

雖然他一直都覺得一個人的文化程度和能力大小并不是絕對的成正比關系。

學歷不一定就是成功的階梯。

但也不可否認,相對來說,在這個社會上,大多數高學歷的人确實要比小學畢業的人更有優勢,更能獲取到機遇,也更容易成功。

這無關歧視,也無關自尊。

是事實。

趙裕海也向來清醒。

他和陳曦之間不會只有文化層面的鴻溝,随着陳曦年齡的增長,将來他們可能還會有精神領域上的代溝。

陳曦才18歲,他即将揚帆起航,未來可期。

陳曦也不止一次跟他說過他不會留在唐家溝,不會留在B市。

趙裕海不想拿感情困住他,也還沒做好為一個人徹底背井離鄉的準備。

陳曦回到家,周武還是挺高興的,看他被曬黑了一些,破天荒地關心了他幾句,然後又問到了工作,最後又問到了工資。

陳曦之前都是一兩個字的回,只有此刻聽到周武盤問他掙了多少工資時才從碗裏擡頭看着他,冷淡地說:“我到時不會管你們要錢,這兩個月的工資就是我下學期的生活費。”

他的意思就是讓周武別打他工資的主意,他不會拿出來。

周武被戳中了心事,有些讪讪:“你緊張什麽,又沒人要你的。”

說着他又想起志願的事,問道:“就是,這都八月份了,你咋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他們不是說助學貸款要提前弄嗎?你不會落榜了吧?”

陳曦垂了眼眸,面色淡淡,撒謊道:“不會的,每個學校發通知書的時間并不是統一的,有些學校八月底都還在發,來得及,助學貸款要去網上申請,我自己能搞定。”

“你能搞定就行,反正我和你媽也不懂,你自己看着辦。你弟明年要去縣城讀書,每個月又要多出來一筆開銷,我和你媽壓力也大,你好好工作,到學校了也要好好學習,将來找個好點的工作,多掙點錢,到時能幫襯就幫襯一下你弟,都是一家人,以後你弟也不會忘了你的。”

陳曦聽到“一家人”這幾個字,惡心得飯都吃不下了。

他放了碗筷:“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說罷就要起身回樓上的房間。

上樓梯間時他隐約聽到周武在小聲發牢騷:“你看吧,我就跟你說了,沒帶在身邊的養不熟,你還不信……”

陳曦上了樓,不知道他後面還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李香雲會怎麽回。

他并不關心。

他回房後找了個行李箱,把還要的物品和衣服打包裝好,準備明天帶去工地,到時開學前幾天直接從工地那邊的鎮上将一部分行李寄走。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還在睡覺,李香雲在做早飯,見他提着大箱子下樓,有些好奇:“咋提這大個箱子?過陣子都回來了,你還帶那麽多東西去做啥?”

陳曦說:“帶了幾件厚的衣服,下雨天那邊有點冷,其他都是書,偶爾無聊打發時間用的。”

李香雲不疑有他,給他盛了碗粥,端了碟泡菜,然後又偷偷拿了顆熟的鴨蛋給他,囑咐道:“喏,先把這鴨蛋吃了。”

他們家的鴨蛋大部分都要拿去街上賣,剩下的部分要留給小兒子長身體吃。

陳曦回來一年多,就吃過兩回。

上回是他過生日,那天周武特別大方,讓小姨給他煮了倆。

當然他弟弟也有。

“不用,留給周陌。”

“他還有,你快吃。”李香雲又将鴨蛋塞回他手裏,有些心疼地說,“感覺你最近又瘦了些,上班肯定特別累吧?”

“還好。”陳曦不習慣與她話溫情。

“如果真的很累就不要硬撐,身體要緊。”李香雲說着嘆了口氣,“也是我和你爸沒用才讓你這麽受苦。”

陳曦心頭有絲觸動,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明明是親媽,他卻對她很陌生,始終愛不起來。

他反思了一下是否自己潛意識裏太抵觸。

“你最近頭還痛嗎?”

李香雲經常喊頭痛,聽說是月子病。

“咋不痛,下雨出太陽都痛。”李香雲說,“這老毛病了,吃了藥也不管用。”

陳曦沒吭聲了,低着頭邊吃飯邊想事情,過了好會兒才聽他問:“你有微信嗎?我等下推個人給你,他治頭痛很厲害,以前爸爸有陣子也特別頭痛,就是找那個醫生給他看好的,他們是朋友。”

李香雲聞言先是一喜,而後又問:“那找他看病要不要錢?”

看病肯定得要錢呀。

陳曦被她這問題問得一愣,老實說:“要,挂號費好像有點貴,要900,藥不貴,但是他真的很厲害。”

李香雲一聽挂號費要900,差點沒跳起來,音量都高了:“光挂號費就要900?!這騙子來的吧?信不得喲,900塊,都快夠你弟兩個月的生活費了,我這老毛病,他不一定醫得好,到時病沒醫好,錢也白花了,不值當……”

陳曦沉默了。

甚至想給自己一巴掌。

李香雲還在碎碎念。

陳曦不再搭話,幾下吃完早飯跟她打了個招呼就出了門,半路碰到來接他的趙裕海。

“不是讓你在家等我麽?”

“我起早了,反正也沒事,就想去等你。”陳曦打開副駕駛的門就見座位上放着一個袋子,裏面有一袋小籠包,一盒純牛奶。

“給你帶的早飯,路上吃,上車。”

“我吃過早飯了。”陳曦這一早上的心情跟坐過山車似的,他問,“你吃了嗎?”

“吃了。”趙裕海說,“那沒事,等會兒路上餓了再吃。”

“好。”陳曦捧着那袋早餐,熱度從掌心一路傳遞進心裏,心也熱乎乎的。

再次回到工地後,時間就像是被上了發條一樣,一天過得比一天快,轉眼就到了八月下旬。

陳曦心裏很慌。

明明從一開始就在盼望着離開,真要離開時,他又想祈求時間再過慢一點。

他舍不得趙裕海。

他一再告誡自己,那麽多次試探都表明裕海哥真的只想和他做朋友做親人,那就不要讓他為難。

不能太貪心。

可是貪心好像就是人的本性,他越克制就越渴望。

渴望每天都能見到裕海哥,渴望每天都能跟他說話,還渴望裕海哥能把目光停在自己這裏。

可是裕海哥每天都很忙,并沒有那麽多時間來同他相處,而且他只把他當弟弟。

他對他的好也堂堂正正,磊落得衆人都沒覺得有何不妥。

可能是因為他在這些人裏年齡最小,也可能是因為他身世可憐,還可能是因為他在別人眼裏是個成績好又勤快聽話的好孩子。

這些前提讓趙裕海的偏愛也變得名正言順。

可同時也給他們的關系設了一堵牆。

陳曦第一次對一個人心動,經驗有限,如今這樣主動幾乎已經用掉了他全部的勇氣。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一直到28號陳曦打工結束,他們即将分道揚镳,陳曦也沒敢開口跟趙裕海表白。

趙裕海送他回去的路上兩人一路都沒怎麽說話,陳曦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在喜歡的人面前壓抑自己的心意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他怕一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會讓趙玉海為難。

趙玉海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理智和感情一直在撕扯。

他的心很亂。

臨了要到時,他從車後排拿出一個電腦包遞給陳曦,溫聲說:“我對電腦不是很懂,讓朋友幫忙挑的,這算是你考上大學的禮物。”

他本來想直接給陳曦包紅包,又怕陳曦到時悄悄給退回來,想了想便買了東西。

陳曦報的建築設計類的專業。

電腦肯定用得上。

陳曦不接:“我不要。”

23號買高鐵票時趙裕海就已經把工資提前轉給他了,還多給了幾百,湊的整數。

當時有外人在場。

陳曦沒能拒絕他的好意。

趙玉海對他的好,他全都一筆一筆記在心裏的,也不知道才哪天能還得上。

人情似海。

若非親非故。

他實在受之有愧。

趙裕海似乎是料到了他會是這反應,也不急,語調輕緩地勸他:“這東西對你來說是必備品,一開學就用得上。你何必跟我客氣,我已經買了,東西是從外地寄過來的,退不了,我自己也有,留着沒用。”

陳曦看他淡定如常,不知道怎麽的,突然有點生氣,他直勾勾看着他,問:“我們非親非故,我以什麽身份來收你這麽貴重的禮物呢?”

趙裕海被他這樣盯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了閃,自欺欺人地說:“我們是朋友,我說了,你如果不嫌棄,也可以把我當做你的親人。”

陳曦步步緊逼:“可我不想。”不想只做你的親人。

“那你就當做我在投資,以後有錢了連本帶利還給我就行。”

陳曦眼底起了水霧。

他很久沒說話,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是我太貪心了對嗎?”

“不是。”趙裕海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收回了視線,良久才說,“是我不好。”

“陳曦,你的人生才剛開始,這個世上不只有像你小姨夫他們那樣的人,也有很多像你父母那樣溫暖善良的人,未來你還會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不要排斥他們,不要讓自己一直活在怨恨中,不值得。”趙裕海一邊勸陳曦,一邊勸自己,“你還小,還有很多美麗的風景沒看過,有空可以多出去走走,不要把自己繃得那麽緊。一輩子太長了,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以後如果需要幫助,你随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他都這樣說了,陳曦還能說什麽呢?

他睜着眼不讓眼淚滾出來,可是越用力控制,眼淚就越不受控制,一眨眼就全都決了堤。

陳曦覺得丢臉,忙用手揩掉。

半晌才聽他哽咽着應了聲“好”。

這是趙裕海想要的結果。

他不能強人所難。

“去吧,回去跟你小姨夫他們好好說,別吵架,我明天下班來接你,去市裏住一晚,免得後天起太早。”

陳曦是30號的高鐵票,早上七點多的車,如果從唐家溝直接去高鐵站,五點就得起,太趕了。

陳曦這會兒已經沒法思考,只能順着他的話應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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