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過幾個小學生
鄭辰逸很優秀,兩道杠。男生中唯一的中隊長。其餘帶杠的全是女生。
小學二年級,我仍然孤僻,甚至學起來更加費力。同齡人一次能搞懂的東西,我要重複三到四次才能弄懂。老師也很苦惱,甚至很生氣。
記得有一次呂老師教劃分段落,她說,‘句子前端空出了兩格的,就是一段的開始’。但是我怎麽會知道兩格是多大?語文書每一行字前面都有空白,夠寫兩個字了吧!
于是我的語文書上每一個句子前面都标有數字,呂老師看到,我又被留堂了。之前說到的那個一年級的同桌,比我還小半歲那個,也和我一樣,他也不會分段還跟着我劃。
我們留在呂老師辦公室裏,呂老師讓鄭辰逸教我,自己則去教那個男生。事實是,鄭辰逸講得比她好懂,不,準确的說鄭辰逸并沒花費多少口舌作解釋,他只是為我示範了一遍,向我指出了幾個該劃段落的地方,我便懂了。
向呂老師交差之後便跟鄭辰逸一起回家,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那些他的朋友,我的同學,坐在他家樓下寫作業等他。每當看到那幾個趴在地上的身影的時候,就是我該和他道別的時候。
他會問我‘去我家寫作業嗎’。
我會回答‘可能我爸媽不會同意’。
然後他會想辦法說服我到他家去給我父母打電話,我會猶豫半天,但一般我都是屈服那個。
到了他家我按照慣例給我父母打電話,不過爸媽善解人意,他們得知我是在鄭辰逸家裏便不多說什麽,只是囑咐我要早點回家吃飯。
然而在他家裏并沒什麽好玩的,做完作業之後他的那幾個朋友就扭着他要玩變形金剛。我就是負責看的那個。我坐在鄭辰逸書桌前的椅子上,幾人在地板上玩,我居高臨下的看。
鄭辰逸家裏有很多玩具,變形金剛的盜版小人也是其中之一,那時候女生都有芭比夢,男生都有變形金剛夢,能擁有那樣一套玩具,那就是小學生中的白富美高富帥。
他把玩具分給那幾人,工程車或者拼圖,再給我一個變形金剛,自己手中拿一個。我把小人拿在手裏最多也只是扳扳它的手腳。他則會拿着變形金剛一步一步攀着我的腳背,走上我的腿,再指着我的小人,示意要跟它決鬥。
我的小人兩三回合下來就被打斷了腿。那一點也不好笑,他的玩具壞在了我的手裏,雖然‘決鬥’他贏了,但也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事情。
殘腿的小人讓我傷腦筋極了,鄭辰逸并沒說什麽,他只是坐在地上傻愣着,手中還是那個‘戰勝’的小人。我慌忙把它斷的腿安回原處,小人在手中噼啪作響,來回折騰。
我并沒有能力能修好那個小人,鄭辰逸拿過去擺弄一番也不起什麽作用。他并沒說什麽,只是一心想修好那個東西。我想他肯定很失落,但不知為何他沒責備我,倒是其他幾個同學起哄,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當時說了什麽,只記得鼻子酸起來時候的感覺和淚水憋得難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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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鄭辰逸說了對不起,然後收拾書包要離開。他家的門鎖老舊了,不好打開也不好關上,我走到防盜門前卻打不開門。他從房間裏追出來,拉住我胳膊問我‘你不會是生氣吧’。
我不知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我只說‘沒有’。
他執意要我留下,等父母來電話了再走,但我說不用了,我不敢再留下來。之後他幫我打開門,還說了好幾遍‘我沒生氣’、‘你千萬不要生氣’和‘明天早上我在樓下等你’等我們再見時常說的話,我都沒心情去聽,只是嗯嗯的答應。
他站在門口看我下樓,等我看不見他時便聽見了關門聲。我叫亮樓道裏的聲控燈,馬虎抹抹模糊視線的淚水,抽泣兩聲繼續往樓下走。
那天我回家是母親開的門,她随口說了一句‘剛剛給鄭辰逸家打電話,他說你回來了’,我的淚水就再也憋不住。母親也是毫不講道理的,把我抱在懷裏安慰,也不問原因,在口頭上責備鄭辰逸以給我解氣。
直到父親回來才問我為什麽哭。我并沒敢說我弄壞了鄭辰逸的玩具,期期艾艾地說了幾句覺得自己很笨之類的話。聽了這個話之後母親的眼圈紅了,那時候我還認為她會大聲咆哮着責備我,但是她并沒有,或許直到那個時候她都認為是鄭辰逸及他的朋友欺負了我。父親搖搖頭進了廚房。
母親當然是知道我很笨的。因為在我哭的前幾天她接到過呂老師的電話。
呂老師跟她說我太小了,應該隔一段時間再長兩歲再去上學。簡言之,要我辍學,因為我跟不走。
這件事是我長大後母親告訴我的,她并沒說清楚她是怎麽回答的,我估計以她的性格應該跟我的老師大吵了一架。我仍然留在了學校,并且一天一天捱過,盡管非常困難。
在那些難捱的日子裏,我卻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得到承認。
但我無法得到承認。
鄭辰逸每天早上都會在樓下等我一起上學,我還是會被呂老師留堂。被留堂的理由大多是‘不會看圖寫話’、‘不會寫作文’等。我在老師辦公室,鄭辰逸就用書包墊着屁股坐在辦公室門口。
那時候老師最喜歡出的題目是‘我最難忘的XXX’。什麽叫‘難忘’?我根本不懂。大約是在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直到開始拿起筆的那一天我才真正領悟。小學時寫的扶老奶奶過馬路根本不是難忘,而是被衆人玩爛了的段子,也不是什麽在書中看到的哪句感人至深的名言,真正讓平凡的我難忘的是那些我實實在在經歷過的細節,失落和安慰。
我未提起筆,衆人并未提起筆,但每人都是創作人生的偉大作家。
回憶到小學的自己時候,讓人難忘的是鄭辰逸,父母,和與老師同學的距離感。
在被呂老師‘特別關照’那幾天,我母親也喜怒無常,應該是被我氣的。
老師叫我回家更正作業,看圖說話。有一道題我記得特別清楚,畫上是一個男孩在操場上作跑步狀,問‘小明在操場上……’。
我原本寫的什麽我忘了,只記得改好後給母親看,反反複複改了很多次,平時九點半就睡覺的我那天熬到很晚。
小明在操場上做游戲、小明在操場上和朋友玩、小明在操場上踢球、小明小明小明……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麽答案,更給不出呂老師想要的答案。答案只有自己的,自己的卻不得別人贊賞。兒時覺得自己愚蠢是因為給不出別人想要的答案,現在覺得自己愚蠢是因為為了給出別人想要的答案而問不出自己的答案。
母親坐在床上,用被子蓋着腿,把練習冊扔到我臉上,憤怒地說‘我不管你了’。練習也就那樣沒再改動,之後呂老師說的正确答案是什麽,我記不得了,因為那種題目的答案根本不重要,無論對當時的我還是現在的我來說。
小二除了這些難受的事情,還有其他令人愉快的。
比如鄭辰逸一如既往地和我一起上學放學,潘黎還是會偶爾粘着我,我的堂哥堂妹們會在放假時候從成都到這個鄉村般的地方來找我玩,還有我兩三歲的表妹會在周末的時候和我一起到附近‘城’裏的游樂園中騎馬。
舅舅抱着她看,我坐在馬身上,馬翹起前腿和另外一只馬打架。我哭,然後父親母親急了,然後養馬人急了。
雖然仿佛沒得到什麽賠償,經歷也驚心動魄,但很愉快,跟學校相比的話。
現在我還留着那時候的相片,有我坐在白馬上的,還有我和表妹以及另外一個記不得名字的小男孩一起坐‘小羊拉車’的,有我和母親一起蕩秋千的,還有在外公外婆家裏圍着火鍋過年的。
雖說老照片看不出年紀,但我想小時候我快樂時就是像照片裏那樣笑的。
二年級過了是三年級,或許是對學習認真了些,我在學校的日子好過點了,和潘黎的距離也如願以償的越來越遠了。
不知是哪裏開竅了,數學學起來異常輕松,語文也漸漸變好,作文甚至能是‘範文’級別。
以前我站在講臺上是為了讓大家看呂老師是如何揪我的臉的,作文成了範文之後站在講臺上是為了讓大家聽我念自己作文的。
呂老師會說‘看看別人的用詞’或者‘聽聽別人是怎麽組織語言的’,以打擊順便鼓勵下一個‘我’。
但高年級之後,我寫得好不好已經不是衆人能評判的标準了。記得我寫過關于廠區嚴重污染的,講的是從環境好的地方轉移到嚴重污染區的倒黴事情,那篇父母都贊賞的倒黴事情被老師忽略了,她更寧願去表揚那些歌頌廠區環境好的作文。我還寫過關于春游的,其中大放厥詞批判學校組織的春游沒有可玩性,就在荒草地上讓我們紮堆,老師還時不時朝和潘黎玩的我和鄭辰逸瞪眼,老師叫我重寫,批語是:‘怎麽醜化了老師和學校’。
因為作文并不是篇篇都能得老師贊賞,我也曾因為自己某些‘自大’的言語被別人嘲笑過。鄭辰逸的朋友有一個叫王渝生的,他曾問我‘你長大後想幹什麽’,我說‘我想當作家’,他撇嘴搖頭說‘你當什麽作家,像別人鄭辰逸這些作文寫得好的當作家還有點苗頭’。
我沒反駁他。從那時起開始嫉妒鄭辰逸,每次胡亂跟他生氣時,他都會寬容地任我胡鬧。我曾朝他大吼,不是因為沒感覺到他的好,而是他的好讓我有恃無恐。
我班還有一個叫林耀的男生,小二時我也就比他稍微好一些。呂老師罰他抄我作文三遍。母親在很多年之後還會把這件事情擺出來贊揚我,盡管我聽到這件事只會覺得小學的競争很殘忍。
其實我所接受的第一個真心的贊揚是出自數學老師的,就在我當她學生一個月之後,她摸着我的頭,說我‘發質好’。
小學三年級我過得很不錯,夏天還會跟鄭辰逸一起去游泳,然後我也因此受到懲罰:我得過三次中耳炎,都是在小學時候,因為跟鄭辰逸一起去游泳。這使得我右耳的聽覺微遜于常人,這也讓我在高考體檢時出醜。
三年級時我在數學老師那裏補課,每個月一百,不定時上課。潘黎也在,不過幾個月後她母親就不讓她補習了,不知為何。後來數學老師對她非常不好,我時不時會看到數學老師拉着她長長的辮子罵她像個社會上的女混混。
事實證明,數學老師要比呂老師恐怖得多,但好歹還是沒揪過我的臉,她侮辱性的懲罰還沒落到我身上過。班上那些後幾名的倒黴孩子曾站在講臺上被她用黑板擦抹臉。但是那些孩子不哭也不反抗,受罰時只呆呆地看着地下。
我除了成績好了些,其他沒什麽改變。
體育還是一樣的爛,體育老師還是一樣對我無語,我還是不合群。
我通常都傻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男生女生們打鬥,鄭辰逸曾邀請我加入打鬥中,不過我拒絕了。潘黎扶着欄杆站着看,沒人理會她,我有時會站到她旁邊去,但是沒話和她說。
三年級還轉來了一位很漂亮的女生,叫趙燕,很多男生都喜歡她。可能鄭辰逸也是吧,有一段時間我跟他提起趙燕時他會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趙燕很漂亮,雖然在我看來還是潘黎比較好看,她的漂亮是和潘黎不一樣的,因為她被女生們和男生們接受了。她梳着馬尾,不編辮子,但也打扮得很好看。她也在數學老師那裏補課,成績不錯,不像潘黎墊底,但我不怎麽喜歡她,因為她看人的眼神讓人反感。
她通常是被一大群人簇擁着的,在大家還未明白什麽叫喜歡的時候,她說她喜歡鄭辰逸。
這無疑掀起了一股喜歡鄭辰逸的風潮,她陷入‘熱戀’的那段時間,幾乎所有女生都是她的情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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