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不在沉默中滅亡
十七八歲的年紀,最擅長的便是困獸之鬥。
我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脫離父母,明知道自己放不下已有的平靜的生活,卻憤怒地渴望沖破一切。
次日早晨我醒來時蘇林已經不在我身邊了,衣櫃裏的他的東西已經被收拾幹淨,那個常在他背上,陪他三年卻還幹幹淨淨的背包已經不見。他壓了一張小小的字條在牛津字典第一頁,上面寫着‘我先走了,我爸催我回去,只有一個月後我才能再來找你’,紙條背後是他笨拙的法文線條‘Je t’adore’。
暴脾氣的我當時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接電話時我能聽到吵雜的人聲和汽車發動的嗚嗚聲。我問他什麽時候走的,他不回答我,我問他為什麽要走,他不做聲,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我父母,他也沉默。
我用腳指甲都能想到他為什麽要走。因為我和他抱有同樣的心情。
蘇林比任何人都要面子,蘇林最敏感,蘇林也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之後他會低聲下氣地賴着我向我道歉,他百分之百肯定我會原諒他。
“對不起。”他果不其然就是這樣向我道歉的,“一路上我都覺得自己窩囊。但是我真的暫時不能住你家。”
我生不起氣來,畢竟他也一點不好受,“你回家也好......”最後我沒表示生氣,也沒表示原諒,也沒表示道歉,“回家吧。”我控制不住語氣中的無奈。
蘇林沉默。
“但是你千萬別不來找我。”我忍不住哽咽,手中反複折疊那張紙條,“Je t’aime.”
“Moi aussi.”蘇林低聲回應,用我教他的那一點點法文。
“打給我好嗎?晚上或者下午都好。”我望着窗外,長江轉彎的那個角落道。
“好。”蘇林沉聲答道。
後又沉默許久,我倆不知該說什麽,又舍不得挂電話。
“拜拜。”最終是我先道別。
“拜拜。”蘇林順着我的話說下去。
當我挂了電話轉頭時才發現母親就站在我卧室門口,眉頭皺起,微微張大的眼裏不知是驚訝還是害怕。
“媽。”我沉下眼睑叫她道。
“蘇林走了?”媽媽的表情告訴我她是在明知故問。
“嗯。”我随聲附和,把紙條夾回書裏。
“他為什麽要走?”她還是明知故問。
“他爸催他回家。”我與紙條上撒一樣的謊。
“你剛剛說那句什麽意思?”母親不肯離開。
我知道她是在問那句法文,裝傻刻薄道:“哪句?我說了哪句話讓你覺得匪夷所思嗎?拜拜?打電話常聯絡?還是‘你千萬別不來找我’?”
母親被我膈應得說不出話,臉色氣得發青。
“哦!你說‘Je t’aime’。”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氣她,不屑道:“法語,再見的意思,再見有很多種說法啊,比如‘Je t’aime’、‘Je t’adore’等等等等,初三畢業的時候學的。”
母親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猶豫半天終于是從我視線中消失了。她肯定也非常失落,我從沒像這樣尖酸刻薄對她講話,從來不會用自己學到的某些東西去諷刺她,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狠心傷害母親,僅僅是憤怒?還是像某些同志一樣其實對自己喜歡同類這樣的動作感到羞恥。
我既然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為什麽不願意接受我呢?
這讓我想起母親常問的‘等你長大了,賺了第一桶金準備給我和你爸什麽禮物呢?’我難道真的只是一個讓他們用來在同事面前炫耀的精致的小傀儡小木偶?一旦有一點瑕疵就不能算得上是精品,就不能擺到臺面上來供人欣賞受人贊揚。
親情算得了什麽?在扭曲的事實面前碎成一地。
午飯寡淡,我與父母都沒有說話。
父親一直板着臉,母親時不時提到蘇林,邊說話邊斜着眼睛用餘光打量我的表情。
我卻一直面無表情堅持到下桌。
之後的幾天我過得非常難受,蘇林每晚兩點準時給我打電話,我一見破碎的手機屏幕亮起來就匆匆扣上門,每句話都刻意控制着音量,和蘇林的話題裏笑聲越變越少。
禍不單行,更大的打擊是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重本線上十幾分的成績讓我徹底垮掉了,夢想和愛情的雙重打擊,讓我三天都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母親開始翻那本厚厚的志願書,父親不顧我反抗把我的教科書全賣掉以免我去複讀,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蘇林三天內打來二十多個電話,全是紅紅的未接提醒。
三天後我從房間中出來,在廁所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蠟黃的臉色,眼窩深陷,眼珠突出,黑眼圈濃墨重彩,頭發扭在一起或油或亂。母親和父親見我都沒說話,中午上桌吃飯時母親道‘我明白你什麽心情,但是這樣有什麽用’。
“你撒謊,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我冷笑道,對母親的安慰表示不屑。
父親的沉默中明顯帶上了憤怒,母親不再說話。
後母親在志願書上勾出了幾個學校,幾乎都是收分離重本線不遠的211大學,專業是清一色的‘英語’、‘小語種’,我面無表情,我記得我曾無數次對他們表示過我有多讨厭這些東西。
後他們逼我去參加英語口試,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資本和力氣。
口試那天天氣陰沉,飄着小雨,我遇到了蘇林,在考場門口。我沒出息地流淚,他擦去我眼角的淚水,輕拍我的肩,道‘沒關系,我都陪着你,一輩子才剛剛開始,還有很多機會。’
考試時我坐在考官對面,勉強勾起一個假惺惺的笑容。
“請你複述一下這篇文章。”考官用英文說道。
我複述了。
“請你告訴我為什麽文中妻子會對丈夫生氣。”考官機械地問我道。
我回答了。
“你對将來有什麽打算嗎?”考官臉上終于有了點期待的表情。
我被問懵了,心裏被失落填滿,不知怎麽回答。
“你有什麽夢想嗎?考上哪個大學或者做什麽工作。”他認為我沒聽懂所以變着法提醒我。
“對不起,我父母希望我完成他們的夢想,而不是我的,從我得知我的成績時已經明白我無法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所以你這樣問我,我只能說出我父母的夢想。”我如實回答他,“但那不是你想問的。”
他的眼眸并不算清明,深邃地盯我良久,問:“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對自己剛才的回答感到羞恥,感到丢臉,咬咬牙回憶起那個并不怎麽重要的夢想,“我想成為一名小說家。”
“那很了不起。”他眼神亮起來,這樣贊嘆我道。
我勉強笑笑,自嘲般地對他說“謝謝”。
“那你父母希望你做什麽?”他繼續問道。
“希望我盡可能地上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和一個可愛的女生結婚。”我回答道。
他笑笑,說:“父母都是這樣想的,但是這和你想成為小說家有什麽沖突嗎?小說家不是一個好工作?還是當小說家無法和一個可愛的女生結婚?”
“我的分數如果非要讀中文系只能讀二本,而且完成學業之後很難找到工作,所以......”我沒繼續說下去,因為考官已經若有所思點頭。
“那真是一個很難的選擇。”他感嘆道,繼而說:“那你為什麽非要成為職業小說家呢?為什麽不就把它當成業餘?”
我沒回答,眼神飄忽到窗外,雨點打在玻璃上,打濕了窗臺上放着的紫紅色的蘭花和兩三盆蘆荟。
“我只是想成為小說家。”我道。
考官勾着嘴角搖頭笑笑,又問我:“那你也能找到可愛的女生啊,現在的女生不是都喜歡‘藝術家’嗎?”說罷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不能和女生結婚,我是gay。”我面無表情道。
考官怔了幾秒,嘴唇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
“你......有戀愛經歷嗎?”他這樣問道。
“實際上,我的男朋友就坐在離我最遠的那個角落。”說罷我把蘇林指給他看。
蘇林正微笑着和他的考官對話。
考官看蘇林半天,轉頭對我道:“你非常勇敢。”
“不,正好相反。”我道。
後考官問我畢業旅行去了哪裏,再敷衍着聊了幾句匆匆結束了話題。我走時他說‘你有追逐夢想和愛情的權利,你完全不必要違背自己內心生活,十七歲只是一個開始’。
我走出考場,蘇林撐着傘在樓下角落等我,見我下樓立馬迎上來。
他說他考上二本中的好學校沒問題,工商大學應該沒問題,說不定川外或者政法大學的二本也可以。我感到高興。
我跟他說了我的情況,尴尬的成績,要念好一點的中文系是沒可能了,父母優先選擇211大學,然而那些大學裏跟我成績契合的也只有些法學、英語或者小語種的專業。
他覺得那已經很好了,還說‘又不是讀不到中文系就不能當小說家,你看韓寒’。
“人家有基因好不好!”我笑着控訴道。
“你終于笑了。”蘇林松一口氣,情不自禁捧起我的臉輕嗅一口。
這讓我想起初中時,他也是這麽說的,‘你終于笑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這種溫柔能逼得人想落淚,我哭着抱住他,他撐着傘,與我在大雨中擁抱。
“蘇林蘇林.......”我說不出心中想的話,只能一遍又一遍叫他的名字。
他輕撫我的脊背,沉默着任我發洩。
站了許久我才放開他,馬虎擦去臉上淚痕,比我們後考的學生已經走了,我跟他道別,問他什麽時候回區縣,他說他不回去了,還說他根本就沒回去,那天從我家走後就一直住在附近的旅館,就想着,‘看看也好啊’。
“你傻逼。”我又忍不住抽泣着埋怨他。
“你媽他們在等你,去嘛,我就住在你家附近的旅館,你想我了就跟你媽說你出來散步,給我打電話,我到你家樓下等你。”他溫柔道,把我往校門推。
我轉身朝他擺擺手,走出考點校門。
他的嘴型隐約是在說‘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注:Je t'adore / Je t'aime : ‘我愛你’
moi aussi : ‘我也是’
後方微虐警報!烏拉烏拉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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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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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