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四

嘩嘩。

落梅別苑外的低階修士掃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葉。

忽然一雙黑皮軍靴出現在視野裏,修士手上的動作停住,眯着笑擡起頭來婉拒:“客倌,天色還沒暗呢,咱們別院是戌時開門,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一些還沒說出口,就在終于看清來人的臉時驀地睜大了眼睛,駭得連掃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結舌:“羲、羲和君?!??”

墨熄軍服挺拔,衣襟重重交疊,緣領一絲不茍,再正經不過的君子模樣。說道:“我進去找人。”

“??!”那低階修士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這裏是落梅別苑,而羲和君那是人盡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會主動要來花樓轉轉?太陽是要從西邊出來了麽?!!

墨熄面若寒霜,目若冰玉,眼神愈發瘆人:“你看什麽?我不能進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進去,“您請、您請。”接着又磕磕巴巴問,“羲和君要找誰?”

墨熄沉默一會兒,把臉側過去,面無表情道:“顧茫。”

“哦哦!原來是找他啊……”小修士反應過來,陡然松了口氣。

羲和君逛花樓雖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顧茫卻是情理之中。畢竟他倆這麽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過來找人出出氣,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順利進了落梅別苑,并在心裏冷冷問離君淚:【此舉如此符合人設,你怎麽不給我加分。】

離君淚大概是被噎着了還沒緩過來,幹脆裝死不吭聲。

小修士一邊走,一邊和墨熄說道:“羲和君,顧茫在後院那個很髒的廢屋裏,你一會兒進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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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熄皺起眉頭:“他怎麽會在那裏?”

“呃,這個說來話長。之前望舒君不是給他降罰了麽?于是我們就讓顧茫在院子裏做苦力,劈柴什麽的。不過前幾天他大概是餓慘了,所以半夜跑去夥房偷饅頭吃。”

墨熄想象了一下顧茫偷饅頭的情形,臉色有點難看。

“然後如何。”

“本來偷一兩只也沒事,不會被人發現,可他偏偏跟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氣吃了整四籠,等廚子早上去看的時候,他還在裏面抱着饅頭啃。那廚子當然不樂意,沖上去就要跟他算賬。結果……”

墨熄掃了一眼他忽然畏懼的樣子,說道:“是不是廚子朝他動了拳腳,觸發了他身上的劍陣?”

修士睜大眼睛:“是呀是呀,羲和君您也見識過那個陣嗎?”

墨熄沒有答話,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過去,他似乎是不想被人覺察,于是睫毛動了動,垂遮而落。

“那個廚子打罵太過啦,顧茫反抗得厲害,劍陣觸發後,他因為沒有回避及時,被割得渾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雞皮疙瘩,“哎喲,好幾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問:“人沒事?”

“沒事沒事,多謝羲和君關心,那劍陣不霸道,雖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傷。倒是顧茫被關起來了,縮在柴房裏頭。從前一天咱們還給他一塊餅。自從出了這事兒,管事說接着餓他十五日,每日只給碗粥,讓他好好吃些苦頭。”小修士說,“羲和君,要不我幹脆讓人把他給您綁來吧?他那個陣太危險啦。”

“不用。”墨熄臉上看不出喜怒,停頓一會兒,說道,“我去找他。”

由于無需接客,顧茫住在落梅別苑最寒碜的小屋裏。

都說“孤狼難活”,顧茫的身體很大程度上被淬煉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獨,常常自言自語,落梅別苑裏的人瘆得慌,于是幹脆給他弄了只黑狗當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門口,一見到生人靠近,立刻發了瘋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這狗怕你哎。”

廢話。書裏的他殺過那麽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會對付不了。墨熄黑軍靴踏過幾級石階,然後一把撩開厚重的門簾,目光掃過那狹小的暗室。

和別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這間小屋四壁清簡,除了一堆柴草幾個破罐再無其他。

顧茫猶如一只野獸,在昏暗的角落裏蜷作一團。聽見有人來了,他動了動耳朵,擡起頭無聲而警惕地望過去。

陪同過來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您要打要罵都可以,千萬別用手動他,他現在對誰都有敵意,反抗勁兒大得很。”

墨熄卻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淺地點了下頭,說:“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猶豫,望舒君雖然總說弄死顧茫沒關系,不過誰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如果顧茫真的死了,他們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墨帥那麽恨顧茫,該不會等到月黑風高把人大卸八塊吧……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

小修士見墨熄眼神郁沉 ,不敢再說什麽,只得低頭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後,墨熄松開了撩着簾幕的手,厚重而肮髒的布簾子在他身後落下,屋裏霎時陷入一片昏暗,這裏甚至連一盞燭燈都沒有。

黑暗中,唯獨顧茫一雙清亮亮的眼睛在閃着光。

墨熄皺起眉頭,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這雙眼睛是怎麽回事?

他一擡手,一團火焰剎那在他掌心中亮起。然後向那兩點熒熒光亮走過去。

顧茫被關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亂,加上太久沒有見過這般刺眼的光,他喉嚨裏先是發出低沉地威脅聲,發現對方沒打算停下腳步,威脅又成了“嗚”的一聲幽咽,像洞穴裏的動物般試圖逃離。可是他太虛弱了,還沒爬起來走兩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終于流瀉在了顧茫狼狽不堪的身形上。顧茫見逃跑無望,幹脆又轉過頭來瞪着他——

果然不對。

之前兩次見面,因為燈燭暧昧,情緒波動又大,所以墨熄其實并沒有太仔細地看清楚顧茫的臉。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顧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樣。

記憶中那雙總是帶笑的黑眼睛不見了。取代而之的,是一雙湛藍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熒光晶點。

那是一雙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雖然知道燎國對顧茫進行了獸類的結合重淬,但親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經熟悉的東西,墨熄的手還是顫抖了。

他猛地捏住顧茫的下巴,死死盯着那雙海水般的藍眼睛。

是誰?

這是誰?!!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為主人的暴躁而閃得愈發厲害,光芒幾乎發白,照耀着顧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過顧茫全身。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過灼痛砭骨,顧茫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猛地甩開了他的手,又掙紮着踉跄往前行了幾步。

墨熄厲聲喝住他:“你給我站住!”

火球懸空,一只手已緊攥住了顧茫的臂腕。

他的勢頭太兇猛,顧茫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見得幾道炫目藍光閃過,劍陣再次觸發,數十柄無形光劍從顧茫體內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劍刃齊刷刷掉轉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濺!!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奇怪的事發生了。

那些劍光在觸碰到墨熄的瞬間,居然全都化散成了晶瑩羽翼,緩緩飄于地面……

顧茫愣在當場。而墨熄卻像早就知道劍陣對自己無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将還在發懵的人重新帶了回來。

“???”顧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識到自己被制在一個堅實的懷裏,連忙開始手腳并用胡亂掙紮。

墨熄怒道:“你別亂動!”

聽見他近在咫尺的聲音,顧茫倏地擡起頭來,竟是加倍的驚慌失措,顯然他知道劍陣對自己而言是最後一重防禦,劍陣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這個壓抑着怒氣的男人面前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別……”他終于開口了,微微發着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頭看着懷裏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別什麽?”

“別……”他先前就喪失過言語能力,此時受了驚,吐字竟又開始生澀緩慢,“殺我……”

墨熄:“……”

那雙湛藍的眼睛閃着獸類哀哀的色澤,他那麽費力地,那麽笨拙地懇求着:“我……”

嘴唇慢慢開合着:“我……想活……”

心猛地一顫。

墨熄對上他那種被逼到絕處的眼神,胸腔的傷疤仿佛又劇烈地抽痛起來。

——“我想活啊!只要能舒坦地活着又有什麽不好!墨警官你懂我嗎?啊?!當個正常人我根本活不下去!清醒着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知道那種每分每秒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嗎!你根本不知道!!”

最後一戰,顧茫落網前曾朝他那麽瘋狂又失态地怒吼,目眦欲裂,鮮血橫流。

想活。又每分每秒都想要去死。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萬劫不複着。

藍眼睛的顧茫小聲地,哀哀地。是動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閉了閉眼睛,“我不會對你動手。”

懷裏的人仍在微微發抖。

餓得慘了,餓得顴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長的額發垂落在臉側。

他一直盯着墨熄的臉看,墨熄也就這樣一直讓他看着,看了很久。顧茫的顫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動,他又立刻睜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動着,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沒用。

“……是我。”

“……”

也不知為何沒有揪住他狠狠地責問他折騰他欺辱他。明明之前那麽失望,那麽憎恨,那麽糾葛,那麽心緒難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無措時,內心的風波竟又像暴雨暫歇般寂靜了。

“你還記得我嗎?”

大抵是口吻裏的耐心令自己都感到意外。墨熄在問完這句話後,又有些不自在起來。于是下一句又變得嚴厲。

“不記得就算了。”

顧茫一直沒吭聲,就在墨熄因為他的沉默而又漸漸浮躁起來時,顧茫忽然道:“你嫖過我。”

“……………………”

“你聽着。”墨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以後這個字,少在我面前說。而且我那天來找你是來找你談事情。而不是……不是……”嫖這個字無論如何也是說不出口的。墨熄臉色青黑地扭過頭去,最後幹脆生硬道,“你記住是談事。”

“談事……”顧茫喃喃着,終于些微地放松下來。只是眼睛仍捕捉着墨熄臉上所有的細微情緒。

最後,他慢慢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的……”顧茫心緒未緩,還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樣能夠平靜而通順的說話,他是真的餓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時間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詞,“我的劍……不見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臉色慢慢變得地陰沉低冷。

“為什麽?”

“……”

為什麽?

那天在慕容憐的筵席上,有人感嘆,顧茫的劍陣雖然奇妙,但世上卻再沒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實他沒說對。

那天,就在筵間,其實就有一個人,他不但深杳此劍陣的秘密,還清楚顧茫當初為什麽要創下這種陣法。

那個人,就是當時一言不發的墨熄。

墨熄盯着顧茫的臉,仍是一手禁锢着顧茫,不讓他亂動,另一只手卻松開顧茫的下巴,沿着頸側慢慢往下滑。

最後,粗粝的指腹停在那個蓮花劍陣咒印上。

墨熄不出聲地俯視着他,撫摸着他的脖頸,眼瞳竟有些發紅,好像下一刻就會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個蓮花咒印上,咬破顧茫的皮肉血管,讓人死在他懷裏似的,似乎只要這樣做了,這個人就再不會騙他,再不會叛他,再不會教他失望。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執了,底下壓抑的情緒也太癡狂,顧茫覺得不對,目光游離,嘴唇也微微顫抖着,似乎在低聲喃喃着什麽。

墨熄終于緩慢而低沉地開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麽召喚,它也不會奏效。”

顧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墨熄的視線從蓮花上移開,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顧茫幽藍的眼睛裏。

“這個劍陣除了自行觸發,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現,只要誠心請求,也可以召它出來。”

顧茫的臉龐霎時更蒼白了,他睜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複雜,像是極深的恨陷入了極深的糾葛,天羅地網,他不知自己該何如何是從。

“但是,如果我不允許。它也是不會出現的。”墨熄頓了頓,眼底的顏色愈發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開一合,緩慢地敘述着。

“因為它不但聽你的話,它也聽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說一句,顧茫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後幾乎已變得和一張單薄的紙一樣,呆呆地看着墨熄近在咫尺的臉。

“為……什麽……”

墨熄低頭看着他,呼吸低沉,雖不願過多流露情緒,但此刻眼裏的疼痛卻再也無法遮蓋,他睫毛顫了顫,喉結微動。

“顧茫。”他微頓,閉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麽。”

顧茫睜大着眼睛,海水一般透藍的瞳眸裏映着墨熄清俊的臉。

“你……它擋不住……你。”他喃喃着,竟有些驚慌失措起來,臉上是獸類的警覺,“它……為什麽聽你?”

墨熄的神情說不出是冰冷還是痛楚,他嘴唇啓合,字句寒涼:“它當然聽我。”

“……”

寂靜。

墨熄合了眼眸。

而後像壓抑着的熔流終于裂地,倏爾睜開,眸子已是燒的一片猩紅!

他忽然遏制不住般地怒道:“它當然會聽我——因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

顧茫顯然是聽懂了。

他睜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并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複雜了,好像沉積着雙倍的愛恨,壓抑着雙倍的苦楚,最後又爆發着雙倍的絕望。他忽然擡手,幾乎是粗暴地扯開自己交疊得肅穆規矩的衣領,露出修長赤裸的側頸。墨熄眼神裏淬着寒光,浸着冰火,他咬牙切齒地。

“你看到了嗎?”眸中寒光雖銳,卻是濕潤的,“這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咒印。……你的血!你幹的!”

他說着,驀地顧茫一推,好像忽然不願意再碰到他,不願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額。

他的尾音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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