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

顧茫怔怔看着這個人,猶豫與警覺,茫然與困惑在他藍色的眼眸裏走馬而過。

最後他還是上了前去,小心翼翼地一一試探着,擡手碰了碰墨熄的脖頸。

墨熄一下子擡起頭來,眼眶微紅地瞪住他。

他的呼吸因心緒激動而有些劇烈,衣襟微敞,脖子上的蓮花咒痕一起一伏,在動脈處鮮活地搏動着。明明是沒有經過任何邪魔淬煉的人,此時的神情竟也和獸類無差。

“你做什麽。”

“可我......”顧茫怔忡地,“可我......不認識你......”

“......”

“為什麽你也會有......”

墨熄像是猛地被刺痛了,自尊與憤恨讓他變得那麽狠戾,他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這麽蠢的事情,是你非逼着我。”

“......”顧茫茫然無措地仰頭看着這個理智傾覆的男人。

“一直以來都不都是你嗎。”墨熄胸腔震鳴,眼尾都有些紅了,“是你來惹我,是你來找到我......”

兩個世界。

兩個人間。

都是你燦笑着主動走近我的身邊。

“是你讓我相信......”

相信這世上還有無所謂其他的友情,還有一個人會不計回報地對另一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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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這浮世還有純善,還有真誠,還有九死不悔的赤子丹心。

“兩個世界都是你把我拉了回來——”

【!】離君淚忽然開始瘋狂地嘯叫,【嚴重事故!!嚴重事故!!!你不得在書中人面前提到任何現實世界的事情!!!該行為......】

“你給我閉嘴!!”墨熄卻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壓抑了那麽久,從大學裏就壓抑着,到了警局裏壓抑得更深,到了現在他為什麽還要畏首畏尾?反正他在現實世界中的親人早已一個都不剩,他孑然一身他又有什麽死好怕的?

他來這個世界,不就是為了問顧茫一句真話嗎?

他不就是想看看顧茫的心裏到底都裝載着些什麽嗎......

離君淚的音調幾乎尖利得能刺透他的耳膜:【墨熄,你不能跟他再說這些事情,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血肉的人物,你不能告訴他這其實只是一本書,你絕不能!】

音波震顫得頭腦嗡鳴,眼前更是開始一陣一陣眩暈。

墨熄看着面前的顧茫,這片眩暈中,視野開始逐漸枯焦,變得并不那麽清晰。

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站在船舷甲板上的那個青年。那麽遠又那麽近,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逆着海風,披着黑色的風衣,腰上纏繞繃帶,頭上警帽歪斜。

“我真的會開槍的。”

墨熄一把攢住他,将他抵到牆上:“是......我知道你會開槍。你不是已經開過了麽......”

【正在啓動應急措施,已扣除30%角色還原度,若再不停止這種行為,将再扣除30%!你将被完全限制行動自由!!!】

可是一個一直在死死壓抑着自己的人,一旦失控爆發,又怎麽勸得住呢。

何況墨熄從來就不畏懼死亡。

他一直以來更想要的,終究只是一個回頭。

一個答案而已。

“是你讓我信......最後你又讓我不信......”

“你說我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所以我無所謂......”聲音輕下來,竟終是哽咽,“但你知道你走上那條路之後,我失去了什麽嗎?!”

墨熄驀地側過臉,低下頭,緩了一會兒,唇齒間淬出兩個字來,被恨意碾得破碎支離。

“騙子。”

“......”

“叛徒!”

“我恨不能——”忽地失語。

原因是顧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猶猶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臉:“你......不要這麽難過。”

墨熄倏然轉頭,對上那雙海水洗過般透藍純澈的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這麽難過。”顧茫怔怔地,費力地,一字一句,那麽笨拙地,"......別......難過。”

像燒滾的即将融流的劍刃猝然浸入水裏。

嘶嘶滾煙燒起,那瘋狂的熱度卻在須臾間滅了下去。

離君淚還在尖聲嘯叫着:【目前角色還原度49%,如再有任何違規将再扣除30%,你将被強制束縛言行,你将被強制束縛言行!】

墨熄閉了閉眼睛,喉結滾動着。

血一點一點冷下去,理智一點一點漫回來。

顧茫望着他,慢慢地:“你......不是壞人......”

他謹慎地說着,睫毛顫了顫,又道:“我不認識你,但你......不壞......”

“......”

“所以,不要......難過......”

墨熄心裏極度不适滋味,恨、躁、怒,還有別的什麽,他辨不清楚。他看着顧茫那張熟悉面容,看着那雙陌生的藍眼睛。

曾經也是這個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着他,帶着笑,一聲一聲地喚着他,說:“墨熄。”

“沒事,你別難過。”

“走吧,一塊兒回家吧。”

離君淚還嚷着:【嚴重警告——如再有任何違規——】

一陣疲憊感忽然湧上心頭,墨熄阖着眼簾,近乎是恹倦,仿佛瀕死的兀鷹已耗盡了最後的氣力:“......對不起。”

【你會讓這個世界崩潰掉!】

“不會了。”

墨熄的嗓音仍是沉炙而濕潤的。

他是一個來自于書外的人,他活的太清醒,哪怕過了那麽久,他仍是記得自己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只是想探得顧茫隐藏在書裏的秘密。

其實說到底,或許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真正地将《禁/書》的世界當做一個真正的世界,将《禁/書》裏的人當做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浪漫,對于他而言,穿書這種事情至今仍是荒唐可笑的,或許他心裏根本沒有把岳辰晴、慕容憐之類的角色當做活生生的人一樣看待,所以他無所謂這個世界是否崩潰,所以才會為了一個答案不惜逼問至此。

但是當顧茫小心翼翼地勸着他,請求他不要難過的時候。他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顧茫坐在教室的窗邊,低着頭在草稿簿上寫書的樣子。

那麽爛的小說,還寫的那麽津津有味,那麽認認真真。

捧來給他看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

那這一本呢?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海歸土豪曾經跟他說過的。顧茫曾經是真的用了心血,傾注了真情。

那些坐在書桌前的日夜,顧茫是不是也像從前那樣為了書裏的角色或笑或惱,甚至較真到和其中的虛假角色說話?

那些在他眼中那麽蠢那麽假的東西。

在顧茫心裏都是真的。

“我不會讓這個世界崩潰掉。”

離君淚:【......】

“我等他記起我。”

心裏把這些話說完,把頭轉了開去,重新看着顧茫。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還是假的全都忘了。”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絲多餘的褶皺都沒有,并遮住了他脖頸處的那一朵蓮紋,“我都等。”

“我等一個結果。等你一句實話。”

他的眼眶仍有點紅,鼻尖也是。

顧茫怔怔地:“你......等我......?”

大抵是恢複了理智,墨熄終于開始覺得自己那般失态的情緒表露實在太過丢人,他靜了一會兒,慢慢地将平日的莊嚴和狠戾都拾掇回來。

“對,我等你。”

“無論如何我都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記住,如果你是再騙我——我胸口的同一個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三次。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周圍很安靜。

顧茫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不解道:“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無辜的語調讓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卻因為眼尾未消退的紅濕,而顯得不似往常那麽銳利。

顧茫覺察到他的目光,也擡頭瞧着他,他知道這個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劍陣,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卻沒有咬斷他的脖子,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欺辱他。

于是顧茫試探着問道:“所以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嗎?”

墨熄:“......不是。”

“可你沒有殺我,也沒有打我。”

“......我不打蠢貨。”

顧茫沒說話,依舊瞧着他,只是忽然之間。他湊到他身邊,聞了聞。

墨熄止住他:“你做什麽。”

顧茫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歪着頭小聲地:“我在記住你。”

“......”

記住了什麽,臉?味道?

還是記住他是個不打蠢貨的人?

但顧茫沒有解釋,他這個時候稍許地放下了一點點的戒心,又或許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餘天的饑餓已經讓他恹恹無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後的尖牙在對方面前也是白搭。

顧茫慢慢地低下頭,蜷回自己的角落裏,那雙和狼一樣在幽暗中熒熒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謝謝你。”他說,“只有你願意讓我”生不如死'。”

一句話猝不及防墜入心裏,墨熄不知為何胸腔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看着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看着露出棉絮的小床,還有蜷團在角落裏那個小小的人影。

“......”墨熄閉目阖實,長睫毛輕微顫動。

最終還是出去,拿了一些餅和熱湯回來。喂給了這個快要被餓死的人。

“吃了。”

“......”顧茫連忙湊過去聞,聞了之後喉頭吞咽,卻又猶豫了,“但是你沒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豎,不發一言把餅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回到府邸時,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來——啊!您怎麽了?”

“沒事,扶我去休息就好。”

“可您的臉色......”

今日這番沖動之舉,角色還原值直接扣到了60以下,離君淚的懲戒執行,他其實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不行了。

“啊唷,怎麽突然燒得這麽厲害?”李微上前攙扶,吓了一大跳,忙招呼左右,“快!快來人,去神農臺請大夫!快點快點!”

墨熄模模糊糊間聽到“神農臺”三個字,想到書中那個原本設定給自己的妻子,本能地皺眉拒絕道:“不要。”

可他的聲音太輕了,喉嚨仿佛被烈火灼燒過,說出來的字句都成了飄散的青煙,根本沒有人聽到。

“還愣着幹什麽?!快去神農臺請藥修!!”

最後的印象就是李微在沖其他傭人着急大吼,墨熄眼前發黑,往前一傾——什麽知覺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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