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狼星偕日升的天象,昭示着大河泛濫即将到來。
但此刻孟菲斯附近的大河水位還很低,甚至還沒有浸沒河邊淺灘上生長的葦草。
河岸上搭起了超過五十腕尺高的大神壇。
一頭潔白無瑕的小牛被拴在神壇一側,正怡然自樂地咀嚼着青草。
它就是所謂的神牛阿匹斯——一歲左右的小公牛,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色的毛,被視為純潔的象征。因此才有資格在三天祭祀結束的時候作為祭品,被獻給河神。
法老提洛斯在衛隊的簇擁之下來到了大神壇一側。
大神官達霍爾率先迎了出來,跪拜迎接提洛斯:“我王——”
“達霍爾,你掌管天象與歷法,你應當知道,天狼星升起,比尋常時候提前了五日。”
提洛斯絲毫不客氣地詢問。
身披金色長袍的大神官将身體伏得很低。
“我王英明,按歷法計算,确是如此。”
“天狼星為什麽會提前升起?”提洛斯不客氣地問。
“這……”
達霍爾眼珠轉轉,說:“臣無法解答。”
“我王或可詢問大祭司。”
大祭司與大神官,一個管着與神交流的一切祭祀,另一個管着為神獻祭的人間凡俗。
天狼星提前五天升起,按照埃及的歷法,可以解釋為:前頭的十二個月過完以後,奧西裏斯等五位神明,今年都不打算過生日了。
但具體神明為什麽突然一下都不過生日了,大神官無法給出解釋,只能由大祭司森穆特在祭祀時試着詢問神明。
提洛斯一個字也不再多說,直接沿着臺階登上木制的神壇頂端,遠遠地站在大祭司森穆特身後。
此刻,森穆特正獨自一人,端坐在神壇正中,面對大河寬廣的河床,波瀾微現的河面。
在他身邊,點燃着三枚蠟燭,放置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另有植物芬芳的氣息萦繞,揮之不散。
大河畔風吹徐徐,三枚蠟燭的煙氣卻筆直上升,絲毫不受風的影響。
“曉谕法占蔔……”
提洛斯不用費力就辨認出他的大祭司正在做什麽。
對于森穆特的不務正業,提洛斯的确有些郁悶。但是提洛斯認識森穆特多時,深知這位大祭司有多麽正直。
只要森穆特認定了上一次占蔔的結果有問題,他就會找尋一切機會,再次占蔔。
而天狼星升起後舉行的祭祀河神儀式,搭建的大神壇,正好給了森穆特機會。
執掌整個下埃及神壇的大祭司,最接近神、能與神對話的人……說到底,還是一個骨子裏倔強的年輕人。
若非如此,法老也未必敢把森穆特提到大祭司這麽要緊的位置上。
提洛斯向森穆特走去,周圍有身穿白色亞麻長袍的年輕祭司們搶上前,可一見到是提洛斯,年輕的祭司們什麽都不敢再說,又都遲疑着不敢退開。
提洛斯随意地揮揮手,表示他不會對森穆特有什麽不利。
年輕祭司們趕緊伏低身體跪拜,然後抖抖索索地退到一邊。
提洛斯轉到森穆特面前,坐下,與森穆特平視。
他有心問一句:森穆特,你就真的這麽執着,一定要為艾麗希翻案嗎?
提洛斯耳邊似乎響起森穆特的回答:“王,這樣對王妃不公平……”
是的,森穆特就是這樣一個眼裏揉不得砂子的人。要他坐視一個女人因為一次不完整的占蔔而失去生命,被迫前往冥界,森穆特的餘生恐怕都無法安生。
提洛斯直視森穆特的雙眼,卻驚訝地發現,森穆特的眼中仿佛兩團虛空。
那是兩團幽深的空洞,像是蘊含了浩瀚的宇宙,無限空虛中卻又點綴着燦爛星海,提洛斯一瞥眼見到,油然而生的不是向往憧憬,而是恐懼——
恐懼眼前的大祭司,活生生的人,竟然仿佛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殼,原本靈活的眼神,正直而堅定的心,那個提洛斯一向熟悉的靈魂,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大祭司……”
法老開口呼喚。
森穆特似乎聽見了他的呼喚,重新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裏重新出現了眼白與眼仁,那對淡金色的瞳仁定定地望着提洛斯,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才認出了法老。
“王——”
森穆特一骨碌從地面上起身,拜倒在法老面前。
“臣得到了,得到了關于艾麗希王妃的完整神谕……”
“哦……”提洛斯冷淡地回,“大祭司,難得你對王妃的命運如此關心。”
森穆特頓了頓,回答:“畢竟這是王命。王曾經有旨意,要小臣摒卻一切幹擾,獲得完全來自上天的意志……”
提洛斯:……他确實曾是這麽說過的。
森穆特立即起身:“王,且讓臣把得到的神谕寫出來。”
紙莎草和筆墨等物都是大神壇上早早就備好的,森穆特執筆,刷刷地畫下一行象形文字。
提洛斯在一旁皺起眉頭,越看越是皺眉。
森穆特所寫,和上次他在王宮中那次占蔔的結果一模一樣,連語序都毫無分別:“法老提洛斯的王妃艾麗希,兩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法老……”
這就是上次讓提洛斯下定決心要殺掉艾麗希的那次占蔔結果。
但令提洛斯驚訝的是,寫到這裏,森穆特的筆竟然沒有停,他在後面繼續添加了一個代表懷抱與手臂的符號——
“之母……”
森穆特終于停筆,小心地吹幹墨跡,将紙莎草遞給法老提洛斯。
提洛斯則完全怔在那裏,整個人就像是一枚嵌入神壇表面的長木楔。
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命運愚弄的滋味。
提洛斯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眼前的莎草紙,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但旁人依舊無法分辨他的心意:法老,究竟是慶幸他所寵愛的王妃逃過一劫,還是……不甘心……
法老提洛斯的王妃艾麗希,兩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法老之母。
一個詞的差別,令句意天差地別。
前者将艾麗希推上萬劫不複之地,讓提洛斯鐵了心,不惜一切代價都要置她于死地;
後者則完全保住了艾麗希的命,并且成為她的免死金牌——至少在艾麗希生下法老的後代之前,她将變得徹底安全。
沒有人敢再打艾麗希的主意。
即便是她的丈夫或親生父親也不能。
因為在神明的谕示中,她将誕育未來的法老。
提洛斯忽然生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這次的占蔔結果,和上一次的其實并不沖突。
艾麗希将孕育下一代法老,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不能登上法老的王座。
沒有人說過法老之母就不能成為法老。
但這念頭轉瞬即逝,提洛斯瞬間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女人當法老,還是一個和王族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女人……
這絕不可能。
他一定是受到了大祭司上一次占蔔結果的影響,先入為主,才會有這麽個荒謬的念頭。
想到這裏,提洛斯随意地擡眼看了看大祭司森穆特,見到森穆特已經退開兩步,正低頭恭順地拜倒在自己跟前,而且胸前佩戴着他慣常使用的那枚護身符。
提洛斯有點滿意,凝神思索之後該如何處理艾麗希。
身後的腳步聲提醒了提洛斯,大神官達霍爾來了。
“偉大的王啊,聽說大祭司又做了一次占蔔。”
提洛斯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把莎草紙遞給了達霍爾。
達霍爾一眼掃過,這位大神官的嘴瞬間可以吞下一整只鴨蛋。
自從看到了最新的占蔔結果,提洛斯的心情就并不算太好。
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大神官的表情,提洛斯還是油然而生一種看戲的念頭。
原來被上一次神谕愚弄的,并不只有他提洛斯一個人。
達霍爾的表情只凝固了一瞬,片刻後,這位大神官頓時滿臉柔情,雙眼通紅,淚水不斷地向外冒,卻又強抑着不敢哭泣,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聲,緊接着撲通一聲在提洛斯面前跪了下來,抽抽噎噎地說:“老臣向我王賀喜——”
艾麗希跟在張弓搭箭的南娜身邊,慢慢走出了防腐者的作坊。
留守此處的法老衛隊呼的一下全圍了上來。衛士們十分緊張,一個個都繃緊了臉,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劍,卻又一個個都紅着眼,不敢向艾麗希身上招呼。
畢竟不久前王妃耗費了一枚寶貴的護身符,将他們全部從中了邪咒的衛隊長刀下救出。
現在這些衛士們一來群龍無首,二來多半都知道感恩,一時就都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你們這……一堆堆牛糞,我看你們誰敢擋王妃的道!”
南娜的破鑼嗓子轟地響起,黃金箭簇瞄準了擋在艾麗希面前的衛士。
艾麗希:……改得還挺快。
她輕輕地一揮手:“南娜,別為難他們。”
“我會先去大神官大人的家,然後再去法老的王宮。你們如果需要履行職責,或者覺得無處可去了,大可以跟着我,我并不介意。”
“您……”
一個心腸極軟的年輕衛士顫聲問:“法老要殺您,您難道不怕?”
艾麗希沖他微揚嘴角:“我當然不怕。”
她右臂上的光柱,此刻正光芒閃爍,接近滿格。
她終于接受到了來自于阿蒙神的饋贈。
命運已經逆轉。
她已經開始掌握主動。
雖然她還壓根兒不知道,神的饋贈對她來說意味着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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