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黎明,薩卡拉。
昨晚後半夜重又開始下雨,天光重現的時候雨勢減小,淅淅瀝瀝的,似停非停。
雨水洗去了昨夜阿辛那一場妖焰焚燒的痕跡,再加上艾麗希嚴令封口。除了親眼見證的人們之外,這件事竟沒有再洩露出去。
薩卡拉行宮外的道路已經多數沒入水中,水勢漲得緩慢卻堅定,一級一級向上,沒過一道又一道石階。
艾麗希索性命人關上行宮的大門,一來免得人們見到水的漲勢引起恐慌,二來也避免同樣向高處奔逃避難的動物們,豺狗、兔子、野貓、野猴……不辨方向,一頭紮到行宮裏來。
除此之外,就是将行宮收容的六百多平民妥善安置,讓他們統統忙碌起來。免得這些人閑來生事,也免得他們因為洪水而徒然擔憂。
她在四處巡視的時候,發現身邊除了南娜以外,還多了一個跟班——
森穆特穿着一身幹燥而潔淨的米白色亞麻外袍,亦步亦趨地跟在艾麗希身後,在人多的地方尤其如此。
艾麗希一時有些無語:原來昨晚森穆特提出的庇護竟是這樣的。
按照森穆特的解釋,身為一名強共情者,他非常容易受到他人情緒的影響,并且可能會在自己身上放大這種情緒,在多人聚集的地方尤為如此。
被太多外來的情緒侵染之後,森穆特自己的情緒有可能會失控,發生極其危險的異變,終至瘋狂。
因此在再次找到有效屏蔽他人情緒的辦法之前,森穆特最穩妥安全的做法是,盡量靠近一個情緒穩定的人,将他/她作為自己的錨。即便在劇烈波動的群體情緒之中,他也能據此保持穩定。
艾麗希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回避被毀因她而起。
而她也承諾了要想辦法補償。
于是現在南娜與森穆特就像是左右護法一樣,在薩卡拉行宮中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偏偏森穆特這個家夥問的問題還很多。
他環視薩卡拉行宮,驚訝地問:“您竟将這些平民都安置在了地勢最高的地方……法老的宮殿裏?”
艾麗希反問:“不然呢?”
薩卡拉行宮地方廣闊,法老到來的時候能容納數千人在此駐紮。
衛士、神官、祭司、文武官員、人數衆多的後宮……一旦進入這座龐大的建築群,就像是水被海綿吸走一般,在外看不見任何蹤影。
但地勢最高的地段也只有一小片——一座大殿外加十幾個院落,每個院裏二到十個房間不等,另外就是距離行宮不遠處的星象臺。
艾麗希做了最壞的打算,因此把所有人都安置在了最高處。
這要讓提洛斯知道了,必然是僭越和不敬的重罪,但艾麗希才不管這些。
森穆特肅然起敬:“王妃,臣為您的遠見而由衷感到欣慰。”
艾麗希看了一眼森穆特:“這不也是你的遠見嗎?”
她相信同為阿蘇特的森穆特也有預感,這次大河泛濫,不可能是簡簡單單漲兩天水就能完事的。
森穆特沒有接話,笑容略斂,眼中深有憂色。
小廣場的另一角,昨天差點丢了兒子的匠人領袖卡拉姆正在指揮一隊匠人,動手拆除一座華美的大殿。
這座殿宇與薩卡拉行宮的多數建築不同。
埃及本土的建築,多數是在大型石柱之間砌以泥磚,再以砂漿抹平牆面而建成。
這座大殿則全部是用外國運來的巨大的雪松木建成,木柱木板牆木門,殿中裝飾着雕工精致的各色木雕,上面繪着美輪美奂的彩繪。
卡拉姆帶着木匠們搭起腳手架,從屋頂開始,将木料全部拆下來。
剛拆下來的木料馬上被送到另一組人手裏,被劈為整齊劃一的木柴,送去廚房焙幹作為燃料儲備。
而廚房那裏,則已經架上了磨,拉開了風箱。婦人隊裏富有經驗的婦人們正在負責把運來的糧食迅速磨成面粉,并盡快都烤成面包。
南娜望着拆掉的大殿覺得好可惜:“這都是從腓尼基人那裏運來的上好松木呀……竟劈了當柴燒……”
艾麗希一挑眉毛:“拆的是法老的行宮,又不是咱們的。”
“說得對!”南娜頓時也不覺得心疼了。
他們一行人巡視時經過一個院落,只見院落門口的木門掩着,門板上用白垩畫着一枚單穗的麥子。
南娜:“這大概是小麥隊的駐地。”
“小麥隊?”森穆特卻不知道這個典故。
這是他昨晚使用旅行去搶救糧食時發生的事:
容納了大批避難的平民之後,艾麗希為了維持行宮中的秩序,将平民們按照他們原本居住和工作的村落編成小隊,分別安置在行宮的各個院落中。
給各隊命名的時候卻遇上了一些麻煩。
艾麗希原本想使用數字,一隊二隊三隊這樣标準化命名——
但這裏的一多半人都是不懂得計數的平民,聽見一個數字往往呆在原地愣上半天。以數字做隊名根本不管用。
艾麗希幹脆要求各隊自由發揮,自己想名字。
結果,各個小隊隊名的風格出奇的統一——大麥隊、小麥隊、面包隊、啤酒隊、烤肉隊……
艾麗希:看看,民以食為天——放眼各時代,果然都是如此。
這下管理起來也簡單些,各隊居住的院落門上,只要用白垩做成的粉筆畫上相應的标記,就能避免走錯。
如今森穆特看到的,就是小麥隊的駐地。
這塊門板旁邊,一個頭發剃得短短小男孩正蹲在牆邊擺弄着一堆幹燥的蘆葦莖。
這孩子袒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腰衣,卻在背上背了一個小小的褡裢,裏面鼓鼓的不知都裝了什麽。
他把一枚一枚的蘆葦莖放在牆根的一片空地上,每放一枚,口中就數一個數字。
“一、二、三……”
艾麗希開口問:“罕蘇,你在做什麽呢?”
罕蘇啊的一聲,轉過身來,仰着一張洗得幹幹淨淨的小臉,望着艾麗希,甜甜地問:“這麽漂亮的阿姐,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
孩子的天真可愛令艾麗希忍俊不禁。
身為戰神眷者的南娜卻虎起臉,做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樣,對這孩子說:“喂,小子,你怎麽沒半點禮貌?別瞎叫喚,這位是王妃……第一王妃!”
于是罕蘇稱呼艾麗希:“王妃阿姐!”
南娜頓時噎住。
艾麗希只是嘴角微揚,但她聽到身邊的森穆特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您果然能記住見過的每一個人。”
昨晚艾麗希只見過罕蘇一眼,就記住了他的樣貌姓名,今天又把他給認了出來。
小男孩黑漆漆的雙眼望着艾麗希,瞬間生出親近。
這似乎完美解釋了艾麗希到底是如何安撫了被阿辛蠱惑與恐吓的那三十多名随從,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俯首追随的。
艾麗希不理會另外兩人的打斷,繼續問:“罕蘇,告訴阿姐,你是在做什麽呢?”
罕蘇膚色黝黑的臉上,亮晶晶的一對大眼中神采畢現。
“我在幫小麥隊點算他們的人數,等點清楚了就去告訴我阿爹,大家就都知道了。”
他不等艾麗希繼續問,就捧起手中的蘆葦莖給艾麗希演示:“這院子裏的每位阿叔和阿嬸,都親手遞給我一枚蘆葦杆。罕蘇就能數出院裏共有多少人啦。”
統計前來避難的平民總人數,是艾麗希早先給各隊布置下去的任務。
往後無論是管理和分派食物,還是維持秩序,清楚了解行宮內的人數,都是必須。
只是艾麗希沒想到,這些民伕隊對于清點人數上也有困難,需要罕蘇這樣的小孩幫忙。
很顯然,罕蘇的父親是匠人隊的領袖,這小孩有父親教導,應當是掌握了計數和簡單的計算。
艾麗希不動聲色,說:“罕蘇,你能把哪幾個隊已經統計好了人數都告訴阿姐嗎?”
小男孩光着腳丫,撒腿就跑。
沒過片刻就跑回來報了一個數:“匠人隊統計好了,連罕蘇在內,三十五人。”
他先在地面上放下五枚蘆葦杆,然後開始摸自己的褡裢。
艾麗希冷眼旁觀,知道他是在找用于計數的輔助工具。
只見罕蘇從褡裢裏摸了半天,只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骨頭。
這是一種Y形的骨頭,看大小應該是仔雞或者是鴿子的胸骨。
它的形狀也有點像是埃及農夫驅使駝畜耕地時,架在駝畜身上的轭。
這種骨頭在後世被稱作許願骨,據說還能用來占蔔運氣好壞。
但是罕蘇卻顯得極為懊惱,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撓着頭說:“這個代表十,可我只有一枚,匠人隊卻有三十五人……昨天我不該把用來計數的物品都留在村裏的。”
這也側面說明了為什麽卡拉姆連兒子都不要,也要把測量工具從行将被淹沒的工地裏帶出來了。
艾麗希随手遞給罕蘇一塊白垩,說:“你用這個在地上畫幾枚一模一樣的,不就能代表了?”
罕蘇頓時重重地一拍後腦,似乎責怪自己太蠢。
他把許願骨平放在早先那些蘆葦杆旁邊,照着樣子畫了三枚,再加上那五枚蘆葦杆,就相當于記下了三十五這個數字。這孩子撒腿就跑,應該是去問其他幾個隊的人數統計去了。
艾麗希望着地上的鳥骨、白垩印記與蘆葦杆,撐着下巴出神。
她心裏大致了解:這是十進制計數。但又不是真正的十進制,依舊是一種累加制的計數方式①。
這種計數方式确實能夠滿足簡單的日常需要,只不過使用起來很慢——數字越大越是如此。
轉眼間,罕蘇又問來了幾個隊的人數,照樣都記在地面上,還找來了一條繩圈輔助繪畫——這個時代的埃及人,正是用繩圈來表示百這個概念的。
小半個上午的工夫,竟真的讓這個小孩算出了所有前來薩卡拉行宮避難的總人數:六百二十七人。
艾麗希:這效率真是感人啊——
“罕蘇,你知道如何用數字表示……将一袋糧食等分成兩份、三份、四份……之後,其中的一份嗎?”艾麗希随口問罕蘇。
罕蘇頓時目瞪口呆,滿臉是這題超綱了的表情。
他盯着艾麗希看了半天,才使勁搖了搖頭,說:“阿爹沒教過我。”
艾麗希将話問出口,自己心裏也有點疑惑。
她怎麽突然就想問關于分數的概念了呢?
明明這個時代的普通人連百十以內的計數都勉勉強強。
這個念頭不知是從哪裏起的,此刻問出來,确實是為難罕蘇了。
卻聽身後森穆特清越的聲音響起:“剛才王妃剛才所問的……小臣前天晚上探索王的薩卡拉行宮,倒是發現了一件物品,可以回答王妃的問題。”
艾麗希頓時一怔。
一件物品?
能夠解釋埃及人如何表達分數?
她轉頭看看森穆特,卻見這位大祭司自己也有點發怔,似乎剛才的搶答并非他的本意。
但艾麗希已被激起了好奇心,點頭嗯了一聲,表示願随森穆特去查看。
森穆特也平靜下來,領着艾麗希與南娜來到了地勢最高最寬敞的殿宇中。
這座大殿擁有巨大的青銅大門,門上密密麻麻地鑄有金合歡花的紋樣。
當陽光正照在這兩扇巨門之上時,能看見這金合歡花紋光彩流動,當年這座行宮的設計者與建造者匠心獨運,畢現無疑。
步入殿內,大殿一頭,如今已經臨時改做了艾麗希的寝殿,她那座塗滿金漆的轎辇就擺放在那裏,四周擺放着紙莎草編制的屏風。
大殿的另一頭是法老的王座。
這座法老專屬的高背椅連接着一道高大的照壁。照壁之後到殿宇的後牆之間,是一座可勉強供兩人并行的狹窄夾道。由于照壁遮蔽了光線,夾道裏十分昏暗。
森穆特将艾麗希和南娜帶進了這條走道,在正對那座高背椅椅背的位置,森穆特指了指幽暗的牆壁——
艾麗希依稀能夠看見牆壁上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圖形。
“這是……”
“這是一枚荷魯斯之眼,又叫神聖之眼,您……聽說過嗎?”森穆特聲音柔和地向艾麗希解釋。
艾麗希:……
她當然聽說過荷魯斯之眼,她還有使用荷魯斯之眼因而被眼前的大祭司撞見的經歷。
片刻後,那枚荷魯斯之眼圖案竟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艾麗希:……糟糕!
她趕緊把自己的右臂藏到身後,同時收束自己的靈性,免得自己在森穆特面前當場表演一個靈體與肉身分離,直接進入荷魯斯之眼。
誰知森穆特繼續解說:“王妃,臣現在在用靈性灌注這枚荷魯斯之眼。”
“您的問題是,如何表達等分若幹份中的一份。”
“這就是答案——荷魯斯之眼的右眼角代表一半,眼球代表右眼角的一半,眉毛代表眼球的一半,左眼角代表眉毛的一半,睫毛代表左眼角的一半,眼淚代表睫毛的一半②……”
随着森穆特的解說,荷魯斯之眼的各個部分按照次序變亮,顯然是森穆特為它注入靈性的緣故。
艾麗希在心中默算,右眼角代表1/2,眼球1/4,眉毛1/8……
如果把荷魯斯之眼各個部分的面積加總,只能得到63/64……還有剩下的1/64呢?
難道發明這個圖案分數特性的埃及人,就從沒想到過要把這些分數加總,最後得到一個圓滿的,完整的1嗎?
“當然,将這些符號和它們代表的分數全部相加,并不完滿,還缺了一枚眼淚的價值。”森穆特繼續解說。
“這是因為神明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擁有無可彌補的缺憾,不存在完美無缺。因此即使是荷魯斯之眼,也不能代表完整。”
艾麗希聽見森穆特這麽說,竟忍不住有些傷感。
憑她有限的人生經歷,她确實從未體會過什麽完美無缺,相反,缺憾總是不少。
她壓抑住傷感,瞥了一眼大祭司。
卻見森穆特正癡癡凝望着牆壁上那枚發光發亮的荷魯斯之眼,眼角似乎有一點點晶瑩的星芒在閃爍。
似乎剛才艾麗希心裏的那一丁點傷感,到了森穆特那裏就數倍放大了。
果然是位強共情者——艾麗希悄悄地想。
還沒等她回過神,南娜忽然拽住了艾麗希的手臂,拉着她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兩人的脊背同時撞在身後那面隔牆上。
“小心——”
南娜情急之下喊了一嗓子。
戰神眷者的音量太猛,艾麗希只覺得耳鼓內嗡嗡作響,瞬間幾乎再聽不見什麽。
但她眼前的荷魯斯之眼陡然迸發出強烈的光線。
震動從腳下傳來,整座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在這一瞬間森穆特走上前,伸出雙臂,奮力擋住了艾麗希,仿佛是要為剛才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
艾麗希的視線越過大祭司的肩膀,見到那枚荷魯斯之眼竟在慢慢移動。
不止那枚荷魯斯之眼,對面的整面面牆壁都在移動。
法老王座背後的照壁,此刻竟然開始向兩側移開。
漸漸地,大地的震顫止歇。
荷魯斯之眼所釋放的強烈光線也逐漸消散。
艾麗希等人的面前,石壁上出現了一道洞開的石門。
幽暗的光線下,可以見到這石門後一條道路,緩緩向下,通向不知何處。
艾麗希看了一眼森穆特線條優美的側臉,想起他曾說過的:“薩卡拉的行宮內,據說藏有先代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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