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有孕

傅嬈将左手輕輕放平在身旁小案, 等呼吸略平穩,将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按寸口脈, 閉目, 靜靜聽脈。

可她眼一阖上, 先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的仿佛要蓬勃而出。

她将手松開, 緩緩籲氣, 再閉目, 按脈, 才觸上不到片刻。

脈象跳動極為有力!

傅嬈吓得松開了手,她眉目怔怔,惶惶不知何處。

心血過旺者,脈象跳動有力, 懷孕者,脈象跳動也極強勁...

當然, 有若幹些病症, 也會使脈象沉浮有力, 使得脈動滑過其中一指, 可若是脈象一下一下,同時有力的從三指滑過, 稱為滑脈,便是孕像。

傅嬈不敢再繼續,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結果。

她手撐額, 鼻尖酸脹,淚意湧現,竟是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雖然沒有繼續, 可她并非成年精旺男子,身體也無大病,還能是什麽呢?

日子還早,或許誤診也未可知。

再等兩日,沒準這兩日便來了月事。

除了自欺欺人,她已無旁的法子讓自己鎮定下來。

須臾,她熏了些安寧香,推脫身子不适睡了過去。

下午申時又昏昏沉沉蘇醒,瞧見桃兒笑眯眯抱着一個竹筐打簾外走進。

“姑娘,你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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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嬈瞧見她一對小酒窩盛着笑意,也忍不住彎了唇角,“什麽事把你高興成這樣?”

桃兒将竹筐往高幾一置,從裏掏了個橙黃的大橘給遞了過來,滿臉稀奇道,“姑娘,瞧瞧,這麽大橘子,市面上可是買不到呢!”

那大橘差不多有人手掌大,顏色鮮豔,瞧着便很美味。

“這是哪來兒的?”傅嬈趿着鞋子下榻,

桃兒連忙将旁邊高架上的披襖給她拿來,幫着她穿戴,一邊笑嘻嘻問道,“您猜?”

傅嬈哪有心思,白了她一眼,“我哪猜得到?”

桃兒幫她系好,轉身打小案上給她倒了一杯熱乎乎的茶,遞到她手中,又順手将那橘子給剝開,坐在她腳跟,将一瓣飽滿的橘肉遞給她,

“是給咱們供藥的陳四爺送來的....姑娘您嘗嘗....”

陳四爺....

傅嬈臉色一僵,心跳險些漏了半拍,“他...來了?”

桃兒給自己塞了一口胖橘,搖着頭,含糊不清道,“掌櫃的遣莊二過來,說是今日四爺到了店裏,沒見着您,便回去了,四爺說他得了些新鮮的嶺南柑橘,順路便送來給姑娘嘗嘗,莊二給送來了兩籮筐,夫人見吃不完,給隔壁柳大嬸和王大嬸家各送了一簍子。”

桃兒吃得滿腮鼓囊囊的,嘴角還綴着些甜汁,吃完一個又去拿了一個,掰開又遞給傅嬈一半,“姑娘,您嘗嘗,奴婢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橘呢。”

傅嬈慢吞吞接了過來,小口咬上,甜爽的汁液滑過喉頸,沁骨的涼,她覺不出半點甜意。

他定是來尋她的,派人送來這些東西,無非是告訴她,他想見她。

傅嬈委屈的眼眶泛紅,若是真的懷了孩子,她不知道該要怎麽辦。

她從未遇過這麽難的坎,她怕自己邁不過去,最終遂了他的意,入了宮。

這時,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緊接着門房的小厮領着一小女使匆匆跨入堂屋,

“縣主在嗎?”

傅嬈辨出這是楊姍姍的女婢,連忙起身掀簾而出。

只見那女婢淚痕交錯,發髻沾滿細碎的雪渣子,衣裳也黏了不少泥污,懷裏抱着一包袱,形容十分狼狽。

瞧見傅嬈,撲通一聲跪下,神色驚恐地哭道,“縣主,我家小姐遣奴婢将這些東西送給您....”

傅嬈見她這般陣仗,已是大驚,并不去接她的包袱,只問,“出了什麽事?”

那女婢已将包袱打了半開,裏頭露出一袋金銀珠玉首飾,傅嬈心下一沉,“楊家出了什麽事?”

那女婢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原來今日早朝後,皇帝驟然外出,回宮途中瞧見占國使臣隊伍,旋即雷霆震怒,占國使臣入京,這麽大的事,他身為帝王竟是不知,到底是何人将邦交大事瞞了他這個皇帝。

朝中九卿,并錦衣衛等各部大臣悉數聚在奉天殿,占國使臣入京,論理該由禮部并鴻胪寺接待,使帖也早該由通政司遞至文書房,文書房經司禮監遞給禦前,禦前交給內閣,票拟後經禦前裁決,發往禮部施行。

可人家使臣已抵達京城,禮部也将人安置在館驿,可內閣接待文書遲遲未批下來,派人一問,原來內閣根本沒收到禦前的指示。

而文書房也不曾收到那張使帖。

經查,問題出在通政司。

每日有成千上萬的帖子,經通政司送去文書房。

可偏偏就把這帖子給漏了,是以皇帝不知有這回事。

皇帝雷厲風行,派督察院與錦衣衛核查此事,一個時辰後結果出來了。

使帖遞來那一日,乃是左通政楊清河當值,是他将這般重要的帖子給漏了。

皇帝震怒,當即派人将楊清河下獄。

女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搭道,“聖旨是午時下的,錦衣衛申時便到了楊府,眼下雖未定罪,可一旦入了北鎮撫司的大牢,是斷沒好果子吃的,我家姑娘擔心被抄家,財物一并沒收,遣奴婢收拾了這一袋子金銀細軟交給縣主,她說,與縣主相交一場,無以為贈,這些財物被抄了也是可惜,遣奴婢送給縣主,好歹添些家用。”

傅嬈聞言心頭鈍痛,眼淚猛地蒸出,彎腰将她扶了起來,“東西我先替她收好,我斷不會動,現在我跟你去楊家。”

女婢一聽,先是震驚,旋即跪下來抱住了傅嬈的腿,“縣主高義,我家小姐是知道的,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際,那錦衣衛向來殺人不眨眼,您去了不過是白白斷送了性命。”

桃兒早吓得面色發白,她這小丫頭向來膽大,可唯獨聞錦衣衛之名,如喪考妣,當即死命抱住傅嬈,“姑娘,您瘋了,您去了能頂什麽用,楊家大老爺沒準被冤枉呢,聖上賢明,遣人查清楚,定能還楊老爺清白,雪下得越來越大,您怎麽去?”

傅嬈神色怔忪,總覺得事情沒這般簡單,桃兒與女婢之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

待要擡步外出,那頭鄭氏被驚動,連忙披着衣裳出來過問。

女婢待要回禀,被傅嬈攔住,她笑了笑寬慰道,“娘,楊家妹妹病了,我去看看她,您在家裏歇着,我一會就回來。”

鄭氏瞥一眼外頭烏沉沉的天色,“眼瞅着要下大雪,你這會子過去還怎麽回來?”

傅嬈露出撒嬌之色,語氣軟了幾分,“娘,她病得厲害,我若不去,怕是沒有大夫肯給她治病,而且一旦楊家請太醫,也該是我去,您知道的,我打小在冰天雪地裏摔滾長大,這點雪算什麽?”

鄭氏憂心忡忡,卻也沒攔她。

“你呀,非得将這太醫院的事給攬下來,按我說,過陣子将你與衡兒婚事定下,你好好在家裏相夫教子....”

她話未說完,瞥見女婢懷裏攬着包袱,露出異色,

傅嬈見狀,立即将包袱奪過來,順手包緊,遞給桃兒,背着鄭氏嚴厲朝她使眼色,“将東西收好。”

桃兒猶豫地接了過來,咬着下唇要去瞥鄭氏,被傅嬈狠狠一瞪,只得慢吞吞抱着包袱進了傅嬈的屋裏。

傅嬈将女婢扯起身,朝鄭氏笑眯眯道,“娘,天冷,快去歇着,女兒很快就回來了。”

語畢,拉着女婢頭也不回離開了正房。

桃兒将包袱放好,急匆匆拿了一件兜帽追到了門口,“大姑娘,奴婢知道攔不住您,可您要小心呀....”

“我知道。”傅嬈接過她手裏的兜帽,穿戴身上,神色鎮定囑咐她,“我在嘉州曾與五軍都督府的佥事霍将軍有些交情,我絕不會有事。”

說罷,她着車夫駕馬車,飛快往楊府奔去。

彼時天色漸暗,茫茫飛雪中,萬家燈火悄然而亮,到了楊府後巷,那女婢領着傅嬈悄悄從一狗洞裏爬進了楊府。

二人一路往正院去,躲在後廊磚牆下,果然瞧見錦衣衛如潮水般湧了進來,為首的一名千戶正神色冷厲,下令侍衛将楊家女眷帶走。

那四爪飛魚紋,張牙舞爪籠罩着整個院落,黑漆漆的侍衛拔刀相逼,“都帶走!”

幾聲力喝,已是将滿院的女眷吓得噤若寒蟬,哭哭啼啼。

楊姍姍擋在母親與幼弟跟前,一身火紅的殷裙據理力争,“我爹爹案子還未查清楚,你們為何這般急着拿人?”

那着銀白色的錦衣衛千戶,目若鷹隼,将臺階前的侍衛撥開,将腰刀一拔,刀劍出鞘,發出铮铮亮響,

“誰再抗命,殺無赦!”

楊姍姍早聞錦衣衛惡名,也是吓得腿軟,楊夫人将她往身後一拉,面露土色朝她搖頭。

頃刻,一道月白的身影翩然從廊後閃來,伸手攔在了錦衣衛跟前,

“慢着!”

楊姍姍擡眸,瞧見傅嬈攔在錦衣衛刀尖前,那一瞬間的驚愕令她眼珠差點睜出。

這個時候,所有姻親故舊,無不避之千裏。

傅嬈這個認識不到半月的姑娘,怎麽會這般孤勇,奔來楊府,還敢于攔錦衣衛的路。

楊姍姍心頭震撼,哇的一聲哭出來,使出渾身力氣将她往後扯,

“傻姑娘,你怎麽來了,你不要命了!”

楊夫人震驚半晌,也反應過來,連忙去拉傅嬈,見拉不動她,泣淚交加懇求道,“大人,還請見諒,她并非楊府人,求您不要跟她計較,孩子,你快些走,快走!”她使勁推傅嬈。

那錦衣衛千戶将刀一擰,鷹眼眯出一道寒光,落在傅嬈身上,“不怕死是嗎?”

傅嬈鐵骨铮铮,面不改色無視他的刀芒,而是将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劉桐身上。

她之所以敢奔出來,便是瞧見一抹鮮紅的衣角在門口翻飛。

據她所知,錦衣衛能着紅色飛魚服者,唯有都指揮使劉桐。

她不願仗他之勢,可眼下,楊家生死存亡之秋,由不得她矯情。

那千戶見傅嬈極有膽色,越發露出猙獰的冷笑,正要一刀砍下,身後傳來一道寒聲,“慢着!”

劉桐神色無奈跨入院中,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退開,他手扶腰刀,緩緩步上臺階,落在傅嬈跟前,先是颔首一禮,淡聲問,“縣主何意?”

語氣出乎意料的溫和。

身旁的錦衣衛并楊府衆人皆是驚疑。

傅嬈暗暗松了一口氣,朝他施禮,溫聲道,“劉大人,我雖不知案子真相如何,我也不敢妄言,只是楊家到底是正四品府邸,楊大人平日也素有令譽,可否容楊府上下稍稍收拾一二再行下獄?”

見劉桐面露難色,傅嬈面帶懇求,指着身後滿臉髒污,神色頹敗的楊府衆人道,“您瞧瞧,他們不過是婦女弱孺,入了那天寒地凍的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我也不求您別的,只求給她們兩刻鐘,叫她們換身暖和幹淨的衣裳,吃飽肚子,省的回頭在獄中出了事,劉大人也難擔幹系不是?”

事實上,但凡進了錦衣衛大牢,無論生死,劉桐皆不在意。

可面前站的是傅嬈,天子對她是什麽态度,劉桐一清二楚。

“那我便給她們兩刻鐘。”

楊府上下喜極而泣,連連跪下謝恩。

劉桐無奈地望了傅嬈一眼,見她穿的單薄,轉身時低聲道,“姑娘也該保重自個兒身子,否則令我等為難....”

劉桐語氣太輕,幾乎只容傅嬈一人聽見,傅嬈知會他意,臉騰騰泛紅。

劉桐帶着人退到正院外,那名千戶滿臉郁碎跟來,指着裏頭傅嬈的背影問他,“都指揮使,您怎麽給她面子,她不過是....”

劉桐扭頭一記冷眼掃過來,“不該你過問的事,不要過問,本将只有一句吩咐,以後見着她,給我放尊敬些,切莫冒犯。”

那千戶心裏打了個激靈,登時明白過來。

先前霍山說劉指揮使瞧上了一位姑娘,他還不信,原來是真事。

瞧着既有姿色,也有膽色,難怪指揮使喜歡。

正屋內,傅嬈與楊姍姍攙着楊夫人坐在炭盆旁,下人均去替主子準備衣裳和吃食。

楊姍姍尋了一件厚披風給傅嬈披上,扶着她的肩,淚水橫陳,“嬈嬈,你怎了來了?你膽量也太大了,那可是錦衣衛呀,你說攔就攔。”

楊夫人倒是看出一些端倪,溫聲問,“你莫不是與那劉指揮使相識?”

傅嬈手已凍得發紅,懸在炭盆上烤火,笑着道,“我在嘉州結識了都督府佥事霍山将軍,霍山與劉桐相識,劉桐估摸是賣個薄面。”

楊夫人聞言眼淚簌簌撲下,“孩子,大恩不言謝,我家幼兒身子不好,得了這機會,正好瞧瞧帶些藥物在身,也能扛上幾日。”

傅嬈思及楊家一事,露出疑惑,“夫人,怎麽突然間,就将楊大人下了獄?”

楊夫人搖頭嘆息,“我也不好說,估摸着是中了賊人奸計。”

“是何人要害楊大人?”

楊夫人眼底閃過一絲晦暗,垂下眸,沒有接話。

倒是楊姍姍冷哼一聲,依着傅嬈坐下,語鋒冷峭道,“還能是誰?定是通政使梅家,我爹爹勤勉,連續兩年考績上乘,那梅大人定是擔心我爹爹頂替他,故而設此奸計,将爹爹除之而後快。”

傅嬈問,“可有法子證明楊大人清白?”

楊姍姍苦笑道,“那日确實是我爹爹當值,無論如何脫不了罪,這也是聖上将他下獄的緣由,除非是聖上令人細查,能查出我爹爹是被人陷害的,否則無濟于事。”

“聖上難道沒查嗎?”傅嬈印象中他不是個昏庸的皇帝。

這回換楊夫人接話,“通政司辦事流程擺在那裏,證據确鑿,近些年內閣權重與日俱增,通政司地位大不如前,聖上日理萬機,哪有閑工夫盯着通政司?再說了,平日裏,她爹爹與幾位大人都十分要好,面上都是很和氣的,而且他爹爹也鮮少在聖上跟前露面,聖上怎麽會想到有人陷害他?”

傅嬈依然不死心,“那封折子呢,後來是在哪裏尋到的?”

“那日清晨她爹爹将前一日遞來的折子理好,送去文書房,應是在他上衙之前,有人偷偷将折子放在他桌案底下,瞧着就像是不經意掉在地上,想要查,也是無跡可尋!”楊夫人閉上眼深深吐息,也知這事瞧着小,可涉及邦國外交,怕是沒法善終,少不了一個抄家流放。

傅嬈尋思道,“怎麽不能查呢,譬如我們太醫院,每日誰當值,皆是紀錄在檔,每日出入,門房也有記載,兩廂合計,便可知有什麽人進來過,有什麽不該來的人卻來了,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的!”

楊夫人失笑,“你以為聖上沒查?當即就派了督察院的人去通政司核對名錄,結果并無任何異常。”

“督察院派得何人查案?”傅嬈問,

“副都禦使傅大人。”

“傅家?”傅嬈聞言臉色一變。

她突然想起上回楊家替她說話,欲讓傅坤回國子監讀書,卻被梅大人給斥責。

如果傅家與梅家暗中勾結,會不會傅大老爺查案時,故意替梅通政遮掩,從而給楊大人定罪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傅嬈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些朝政之事遠不是她一個姑娘家能插手。

可若是因上次楊家為她求情,使得楊家得罪了傅家,從而導致今日李、梅、傅三家聯手對付楊家,那麽她就不能袖手旁觀。

“不行,咱們得想想法子.....”

“等等!”楊姍姍突然想起什麽,攫住傅嬈的手腕,激動道,“我想起一事,我爹爹書房有通政司這一月當值名錄,我爹爹為人謹慎,凡事都要留一後手。”

楊姍姍說到這裏,楊夫人猛地想起今日随楊清河入宮的小厮,回來遞了一句話,說什麽名錄被換了,正本在書房。

楊夫人眼中幽亮,連忙推着楊姍姍,“你快些去尋來。”

不多時,楊姍姍打楊清河書房将那份名錄尋來,三人立即翻開一看。

乍一眼看不出什麽來。

傅嬈卻将這份名錄收好放在胸前,“如果正本真的被撤換過,說明假名錄必有問題,兩廂對比,就知道是什麽人進了通政司。我也不知能不能幫上忙,我且想辦法把這份名錄遞進宮去。”

楊姍姍滿臉驚愕望她,“傅姐姐,這是極大危險的事,不能連累你為我家喪命。”

傅嬈揉了揉她臉頰,沖她一笑,“放心吧,上次在行宮,陛下賜我腰牌,準我随時入宮,眼下除了我,沒有人能幫你們把這份證據遞進去。”

楊夫人聞言心頭震撼,已是淚如雨下,拉着女兒朝她下跪,“縣主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傅嬈連忙側身讓開,将她扶起,“您這是折煞我,你們一定要撐住,等我消息。”

事不宜遲,傅嬈當即将兜帽戴好,眉目凜然踏出正堂。

迎面,風雪交加,黑漆漆的夜空被雪映亮,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砸下,茫茫大地已是銀裝素裹。

門前臺階的積雪已有鞋底高,她下意識便要大步奔走,猛地想起什麽,她手覆在小腹,身子跟着軟了半個,腦海裏被紛雜情緒交織,攪亂,有那麽片刻的遲疑。

從此處奔去皇宮,冰天雪地,倘若真有孩子,怕是也保不住....屆時被他發覺,她只推脫不知,他也怪不得她....

可那到底是她的骨肉,他選擇了她,她如何就這般狠心抛棄他.....

傅嬈淚水盈睫,強按住奔走的沖動。

送她出門的楊姍姍當她生出畏懼,連忙攙住她,哽咽道,“姐姐,你還是別去了,你幫我們争取了兩刻鐘,已是舍命之恩,倘若你再行入宮我怕你....”

傅嬈側眸打斷她,搖着頭道,“你錯了,我并非猶豫,我只是身子略有些不舒服,你可否攙我至門口?”

楊姍姍一怔,愧疚難當,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連忙小心翼翼攙着她胳膊,送她出門。

小厮擒着一盞風燈,引着二人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松松白雪步至門口。

傅嬈扶着門框而立,示意楊姍姍回去照料楊夫人。楊姍姍一步三回頭,最後實在忍不住,跪在冰天雪裏,朝着她磕了一個頭。

天際被雪映成青白色,烏茫茫的雪片砸落下來,滲入眼底,是刺骨的寒涼。

擡眸,一人長身如玉,一襲鮮豔的飛魚服,眉宇凜冽立在階下,迎着滿城風雪,容色迫人。

劉桐回身,瞧見傅嬈,颔首一禮,指着門口停當的馬車,“縣主,馬車已備好,快些回府吧。”

傅嬈小心翼翼邁着步子,下來臺階,朝他屈膝一禮,“劉指揮使,煩請送我去宮城。”

劉桐眉尖微不可見的皺了皺,他其實是不願的,可思及冷懷安這陣子日日唠叨,嫌傅嬈不見蹤影,不由犯難。他可以阻攔傅嬈插手楊家一事,卻不能阻攔人家與陛下歡好。

這一去,指不定宮裏那位多高興。

劉桐擡了擡手,示意傅嬈上車。

馬車無聲穿梭在風雪中,及至廊房胡同,抵達正陽門前。

傅嬈下來馬車,将兜帽兜嚴實,掏出腰間玉牌,打正陽門而入。

她扶着宮牆,一腳一腳艱難地踏過甬道,于黑暗中眺望前方燈火通明的奉天殿。

也好,梅家,傅家,李家,積玉宮那筆賬這次一起清算。

風雪太大,寒風怒號一陣陣卷來,似要将她纖瘦的身子給掀落。

她勉力強撐,殷紅的皮襖,如茫茫天地間一顆朱砂痣,任風雪肆虐,也揮之不去。

過正陽門,前面還有一形狀如棋盤的禦道,過棋盤街,方至大明門,此處乃是百官衙署,雖是入夜,各部皆有當值官員,甚至一些沒家世的官吏幹脆在衙署湊合一晚。

冰雪天裏,廊下依然人來人往,極是熱鬧。

沿長長的宮道,她費了大約一刻鐘,終是走至長安左門,過白玉石橋,她渾身已凍僵,雙腿仿佛已不是自個兒的。

再往前便是內廷,深夜無大事,不可驚擾聖上。

傅嬈将腰牌掏出遞給守門的侍衛與內監,“我是太醫院太醫傅嬈,這是陛下賜予我的腰牌,準我随時出入宮廷。”

那守門校尉接過細細查驗一番,腰牌不假,可傅嬈這人...位卑權低,

倘若皇宮大院要召太醫,也該有旨意下來。

侍衛為難地看着她,“今夜風雪極大,陛下想必已睡,你入宮是去尋何人,所為何事?”

傅嬈巴掌大的小臉凍得白一陣紅一陣,她抓緊領口的兜帽,面不改色扯謊,“前兩日冷公公腹痛,我給他一劑藥貼,今日他着人來取藥,我不在,待我查看,方發現那藥童拿錯了藥,您也知道,這藥可不是随便服用的,是以急着去見冷公公一面,以防萬一。”

牽涉司禮監提督冷懷安,不是小事。

侍衛斟酌半晌,給與放行,卻還是遣一小黃門跟着她。

傅嬈再三道謝,在那小黃門幫助下,終究是抵達了奉天殿。

傅嬈來過奉天殿數次,守門的恰恰是冷懷安心腹,見是傅嬈,驚得跟什麽似的,連忙入內通報。

待冷懷安急吼吼迎出來,見傅嬈依然立在廊下裹挾滿身風雪,當即氣得瞪那守門太監,

“不長進的混賬,怎的讓縣主在外吹風?”

一邊歡天地喜将傅嬈迎至殿內,一邊吩咐人送來手爐,“您且在這裏喝口熱茶,暖暖身子,老奴進去通報。”

語畢,急不可耐地朝內殿奔去,到了暖閣,兩步當一步,颠着老态龍鐘的身兒,笑眯眯奔至禦前,“陛下,您猜誰來了?”

皇帝倚在燈下看書,清隽的眉眼被暈黃的燈芒襯出幾分柔和,聞言,擡眸,視線眯了眯,見冷懷安笑若春風,已是猜了個大概,哼了一聲:“她這麽晚來了?”

“可不是嘛,您是沒瞧見,啧啧,可把她給凍壞了....”冷懷安正要繪聲繪色描述傅嬈如何冒着千裏冰寒奔來奉天殿,見皇帝臉色不虞,忙住了嘴,

“陛下,您怎的還不高興呢?”

皇帝心情五味陳雜,身子往後一靠,目視前方虛空,冷聲道,“你以為她這麽晚是來尋朕的?”

“若是她自個兒的事,她跑斷腿都不會來求朕,眼下冒着風雪入宮,只可能是為了楊清河一家。”

冷懷安不敢接這話,只彎着腰身,跪在他跟前,替他捶了捶腿,“那依您的意思,讓她回去?”冷懷安語調兒拔得高高的。

皇帝一記眼風掃過去。

冷懷安笑得捂住嘴,連忙起身,“得了,就知道您舍不得,老奴這就去宣縣主進來。”屁颠颠往外跑。

皇帝一陣無語,追着他背影吩咐道,“将炭火搬入,着禦膳房送些熱食來。”

“遵旨!”

片刻,傅嬈褪去兜帽披風,立在暖閣外,殿內燒了地龍,騰騰熱浪從裏冒出,撲面而來,令她倍感溫暖,身子漸漸找到知覺。

眼前的殿宇宏偉高大,反襯着她纖瘦的身枝兒如蝶翼,輕輕黏在門框,昳麗嬌豔。

傅嬈駐足片刻,心情平複少許,探身而入,擡眸往前望去,只見那道明黃的身影倚靠在迎枕處,手執書冊,神情專注。

遠遠瞧去,是極俊美的容貌。

每一筆仿佛是水墨染就,棱角分明,輪廓精致,眉目如畫,清湛的眼神蘊着經風歷雨後的豁達與沉穩,時刻散發着上位者無與倫比的威嚴,當真是岳峙淵渟。

這樣的男人,成熟,又極有魅力。

也難怪那麽多女人為了他不擇手段。

傅嬈晃了晃神,略有幾分心虛地,提着裙擺,繞過八開的座屏,緩緩來到禦前。

也不敢瞧他,規規矩矩在他案側跪下,“臣女給陛下請安。”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書冊緩緩合上,神色怔惘望着她。

剛剛她在門口立了那般久,遲遲不過來,也不知在想什麽。

一襲月白長裙,腰間被藍色腰帶給系住,勾勒那窈窕的身段來。

他已許久不見她着裙裝。

今日這般,挽着雲髻,娉婷婀娜,仿若瑤池仙子,即便是為了旁人而來,他也認了。

“何事?”他再次翻閱書冊,低眉,漫不經心地問。

傅嬈壓根不知自己已被他看透,跪直了身子,嬌怯地瞥了他一眼,腼腆地起了個話頭,

“聽聞陛下今日去了藥鋪,我身子不适,并不曾過去,倒是叫陛下跑了個空.....”

些許是受了些風寒,她聲音纖弱無力,便如那清羽一般,一點點拂過他心尖,細細密密的酥癢湧了上來。

他不動聲色嗯了一聲,并不接話。

傅嬈犯了難,原是想從他出宮引到那占國使臣上,怎知他不吭聲。

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試探,

“陛下送來的橘子,可好吃了,我吃了好幾個呢,待回頭....”原想說回頭親手做些吃食回贈他,暗想不妥,臨嘴吞了回去。

皇帝聽她漏了個聲響,又沒了下文,便覺不快,“回頭怎麽?”

傅嬈低眉順眼道,“待回頭我再給陛下配些安神丸,給您助眠。”

皇帝總覺得這不是她本來的意思,可也知她的性子,滑不溜秋的,想拷問出她的心思,難于登天。

又思及她為了旁人,不顧惜自個兒身子,冒着風雪入宮,心裏莫名窩火。

他皺着眉觑她,一雙杏眼如同被水洗過,烏溜溜的,雙頰泛紅,被身旁炭盆映得現出幾分潮色,募的想起那夜岩洞,她渾身濕漉漉的,眼巴巴望着他。

心裏的火一下子就消了。

“凍壞了吧?”

傅嬈見他語氣和緩,膽色立即上頭,明眸波光流轉,正色道,“陛下,我是為楊....”

“朕乏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說。”他寒着臉打斷她。

傅嬈如鲠在喉,思及那楊家女眷柔弱,在牢裏多一日便多擔一分風險,楊家又是因她得罪傅家,傅嬈如何忍得,水汪汪的眸底露出幾分央求,“陛下,您看在臣女苦心救治大皇子的份上,能不能聽臣女把話說完.....”

皇帝閉目,皺眉不語。

傅嬈将鬓發別于耳後,一鼓作氣,道出,“陛下,楊家是冤枉的,有人設計暗害楊大人,這是證據。”

她從胸口将那當值名冊底本遞了過來。

皇帝聞言,寒眸瞬間眯起,還當她是為了給楊家求情而入宮,他雖寵愛她,卻不能為了她枉顧法度,是以阻止她說話,怎料居然是攜了證據來,立即正色接過名冊,堪堪掃了一眼,變了色,喚了冷懷安進來,

“将這份名冊與定案的證據核對,宣蔣南生入宮,着他細查!”

“遵旨!”

冷懷安恭敬接過名冊,悄悄瞥了一眼傅嬈,露出幾分笑意,退了出去。

傅嬈見狀,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來,朝他頓首,“謝陛下,臣女就知道陛下是明君,斷不會令清白者蒙冤!”

皇帝見她眉眼生動,也跟着泛了笑意,探手扶住她,“你替朕尋了證據,該朕來謝你,夜深,外頭風雪大,就在這裏歇息。”

傅嬈被這話給砸蒙了,茫然望他,“啊?”她環顧一周,慢騰騰品出他意思,俏臉當即要滴出血來,假裝不明其意,支支吾吾提着裙擺就要退下,

“陛下既是要安寝,那臣女便告退....”

皇帝臉色一變,眼風掃了過來,“朕讓你走了嗎?”

對上他沉湛的眸眼,傅嬈目陷呆滞。

這是要她...侍寝?

她慌得渾身熱浪騰騰,手不自禁覆在了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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