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往後餘生都交給朕,朕來……

乾坤殿建在通州行宮正中, 依山而築,俯瞰整座行宮,山勢并不高, 卻是綿延數裏, 将通州城與京城腹地隔開。往南隸屬通州, 往北乃京畿重地, 因此處恰恰與京城東南面的岐山相對, 是以中間這廣袤之地, 皆被皇家圈禁, 許多隸屬皇宮大內的工作坊并各部器具監都占據各個山頭, 羅列在此。

乾坤殿地下有一條暗道穿山而過,皇帝換了一件玄色龍袍,用寬袖遮掩着,牽起傅嬈的手, 悄悄與她自暗道坐馬車離開行宮,出了冗長的暗道, 馬車便朝京城方向駛去。

傅嬈被他這出整得一頭霧水, 剛上馬車便問他, “陛下, 咱們去哪?”

皇帝露出幾分苦笑,将她柔軟的手放在掌心, 輕輕拍了拍,“到了你就知道...”

整得神神秘秘。

傅嬈暗自打量他神情,瞧着也不像是極有自信的樣子, 到底在折騰什麽?

皇帝臉色确實不算好,一面因人觊觎傅嬈而不快,一面又擔心傅嬈不稀罕自己的禮物, 年輕的姑娘,大抵都喜歡那些花裏胡哨的。

皇帝暗想,實在不成,回去也給她畫一幅畫,整一幅書法....

不行,不行,謝襄夫婦已送,他再送這個就不新鮮了。

謝襄也是,平日不舞文弄墨的人,今日整這一出,給傅嬈賦詩不該他這個皇帝來做嗎?這樣多體面。

娶一位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姑娘,就是忍不住想去哄着,想去滿足她。

馬車自甬道緩緩駛出地面,來到一處開闊之地,天光自紗簾撲入,将皇帝俊臉照得清晰。

傅嬈注視他,他支手靠在小案,俊眉微擰,眼底翻騰着深思。

從他在側殿的言語,傅嬈已推斷他所想,定是覺着自己的禮物不夠戳她心思,暗自郁悶。

待會不管他帶來什麽,她都要狠狠誇贊他。

他日理萬機,也确實不算年輕,宮裏的女人哪個不絞盡腦汁讨好他,他能有這份心已然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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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便舍不得他傷懷。

傅嬈挪了些身子,輕輕依偎在他懷裏,雙臂從他腰身穿過,将他抱住,“陛下,您賞賜什麽,我都會喜歡的。”

傅嬈越這般說,皇帝越郁悶,他悶了片刻,道,“朕也可以的,朕已打算着錦衣衛幫你搜集一些醫書典籍,助你著書立典。”

“真的嗎?”傅嬈烏溜溜的眸眼顯見地亮了幾分。

傅嬈的反應給了皇帝極大的信心,忍不住扶着她柳肩,“你要随朕入宮,今後不能游歷四海,朕便令遍布各州縣的錦衣衛替你搜集醫書醫案,解你的饞。”

這确實極令傅嬈歡喜,她露出俏皮的笑容,“陛下這生辰禮,最合我心意了。”光憑她自個兒,窮盡一生也無法遍覽四境之地,皇帝此舉着實戳了她心窩。

皇帝心虛地撫了撫額,“朕也是恰才方想到。”

傅嬈抿嘴笑出聲來,倚在他懷裏,恰恰覆在他心口處,聽得到那怦怦的心跳聲,她又笑了笑。

皇帝略有些不自在,揉了揉她的臉頰,正色道,“好了,別笑話朕了。”

半個時辰後,馬車穿過一條山谷,來到一處四面環山的平原,遠遠地,似聞到一些木香,有檀木,黃花梨等,傅嬈自小進山采藥,對氣味極是敏感。

她掀開車簾一角,入目的是一片綠茵之地,淺草伏低随風起浪,草浪盡頭,炊煙袅袅,屋舍成群。

須臾,馬車停在一處轅門,随駕的孫钊立即翻身下馬,親自擱下馬镫,恭敬迎着二人下車。

傅嬈立在車轅,眺望眼前,這是一處巍峨的轅門,琉璃黃瓦,紅柱高矗,大約有三丈來高,上頭用隸書書寫了碩大的“禦用監”三字。

傅嬈曉得宮廷有二十四司,這禦用監是僅次于司禮監的內朝衙門,專職奉聖命敕造圍屏,床榻,各類金銀首飾,玩器,書籍畫冊之類。

莫不是皇帝給她置辦了首飾?既是如此,直接吩咐人送去行宮便是,如何領着來此處?

傅嬈疑惑地下了馬車。

通州離京城不過一日路程,這禦用監的工坊下轄上千名工匠,忙時亦可調動一萬工匠,所需屋舍宅院極多,占地甚廣,內廷司便在這通州與京城之間的一處秘密之地,建了這一處工坊。

已有禦用監的領頭太監前來迎駕,是一位四十來歲的老太監,遇見皇帝腰彎得極低,一臉和氣,笑眯眯的,瞧見傅嬈也不意外,可見是皇帝心腹,他跪下磕了幾個頭,領着皇帝與傅嬈一行入內。

裏面是一排排的工坊,铿铿锵锵的聲響似樂章此起彼伏。

想是事先得了吩咐,原本赤膊上陣的工匠皆穿上衣裳,衣裳濕透,緊緊黏在身上,有管事的內監瞧見禦駕至此,連忙出來工坊,迎在青石磚鋪好的路面磕頭,皇帝擺擺手示意退下,拉着傅嬈一路走過幾排工坊,來到正中一間碩大的庫房,庫房長寬大約二十來丈,門口皆有侍衛把手。

跨過門檻,裏面鋪着不少貨架,林林總總,各色家具,金銀首飾并許多玩器,琳琅滿目,應接不暇。

老太監在前引路,沿着一排排貨架仔細給傅嬈介紹,他聲量細長,說起話來皆是溫和悅耳。

“娘娘,這是官窯敕造的一套瓷器。”

傅嬈一眼望去,有紅描金的纏枝紋六方杯,青花鬥彩歲寒三友的蓋碗,鬥彩雙耳瑞獸梅瓶,松石綠地粉彩牡丹茶具,藍釉彩雞缸杯.....碗具,茶具,梅瓶等各類瓷器不勝枚舉,件件造型精美,華麗炫目。

“這邊是燈具...”

傅嬈被領到靠窗這一排貨架邊上來,整整三層皆是各色精致的宮燈,有壁挂的琉璃燈,懸挂的蘇繡宮燈,落地的銅制燈樹,彩瓷燈,長信宮燈等等。

色彩過于鮮豔,倒是耀花了傅嬈的眼。

見她盯着一排燈具瞧,那老太監又笑眯眯往旁邊一指,“娘娘您請這邊看來,這是一整套點翠首飾,您瞧瞧,可合心意?”

世人常道買一套點翠首飾,不過是手镯,頭面,發釵之類,可面前這一套點翠,足足有三十來件,涵蓋鳳冠,釵器,步搖,簪子,花結,珠钿,手镯等等,其中以那頂端莊氣派的九龍九鳳點翠鳳冠最為醒目。

老太監在一旁恭敬地介紹着,神色間帶着幾分驕傲,“娘娘,這件鳳冠共用了寶石三百多顆,珍珠三千多顆,九條金龍口銜金珠.....花費十幾名工匠共半年功夫方完成,您再看這套金累絲的首飾...也是三十名工匠半年功夫方制成...”

“這還有一套翡翠首飾....”比起其他的,老太監對這套翡翠似乎更為慎重,他小心翼翼将置放在架子上的描金紫檀錦盒打開,露出大約十來件綠翡,其中有三條通體翠綠的手镯,再有發飾戒環璎珞壓襟十八子等等,入眼仿佛是水汪汪的一圈碧水,沁人心扉。

這樣的錦盒還有三套,當真是價值連城。

其他各式頭面,璎珞,圍髻,應有盡有,耗費各類南紅,東珠,松石,蜜蠟,珊瑚,青金,和田玉,翡翠不知凡幾。

傅嬈一面嘆為觀止,一面是緩緩搖頭。

過于鋪張了些。

皇帝瞧她這臉色,心裏拔涼拔涼的,果然不合她心意。

只得硬着頭皮拉着她往前走,來到最裏一面牆下,面前擺設着一套高大的黃花梨百寶嵌衣櫃,白玉觀音紫檀文臺,六棱型八寶插屏,黃花梨的羅漢床,粉彩山水長條挂屏,千工拔步床等等。

各色紫檀,黃花梨家具林林總總不下一百件。

更有古籍書法字畫四五箱,文房四寶,各類漆器,金銀器浩如煙海。

傅嬈最後什麽都不樂意瞧,只一雙俏眼灼灼盯着皇帝,嬌嗔着道,“陛下,您這是做什麽?”

皇帝悶悶地牽起她的手,眸眼沉湛如海,頓聲道,“這是給你備的嫁妝呀。”

傅嬈豁然僵住。

他牽起她耳鬓垂下的梢發,凝望她精致的眉眼,“在朕心裏,你的功勳,你的品格,便是最好的嫁妝,可世人多口舌,朕不願你嫁入皇宮時,婚車上寥寥無幾,被人暗地說道。”

他嗓音沉緩,如泉水叮咚一點點滑入她心尖。

淚水自眼角緩緩蓄起,水汪汪的杏目淚水盈眶,男人的面容漸漸模糊,卻又格外深深地刻在她心裏。

她當年離京時,店鋪交到傅坤手裏,田莊給母親傍身養老,他們母子不愁吃穿,她方能安心離開,如今雖要嫁人,可給出的東西哪有要回的道理,她也不可能要,如此一來,她唯有當初皇帝賞賜的幾箱子首飾可帶走,可那點嫁妝遠遠配不上皇後的尊榮,近些時日,雖與他定了終身,卻是沉心醫事,全然忘了她嫁入皇宮時的體面。

這是本該她來操心的事,不想他都默默替她做了。

“您...什麽時候開始謀算這些的....”傅嬈眼眶通紅,一抽一搭地問。眼前這些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皇帝心疼着,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花,滿眼寵溺說道,“三年前,決定娶你時,那時你懷着身孕,朕很是頭疼,暗想置辦這些嫁妝替你撐場面,待你住入坤寧宮,給你用時常的器具,這樣氣味不至于熏着你,眼下這些嫁妝,費了三年光景,早就散了味,近一年置辦之物,回頭都擱在庫房,待過兩年再用也成。”

“那些金銀首飾也太多了...得費多少銀子呀....”傅嬈淚眼汪汪,委屈巴巴地問,總覺耗費他這麽多心血,她心裏不踏實。

旁的也就算了,單單普通銀鍍金的金釵便有一整盒,花樣也差不多,這些細碎的首飾備這麽多作甚?

皇帝緩緩搖頭,點了點她額尖,嗔怒道,“你呀真是個傻姑娘,今後你可是要當皇後的人,時不時便有人入宮觐見,遇着晚輩,你不賞賜?那些細碎的首飾皆是給你賞人用的。當年喬氏入宮,喬家可是耗費半個家産給她添妝,十年下來,她也耗了七七八八。”

“朕可不願嬈嬈失絲毫體面,是以給你多備了些,當然,你也不必擔憂,日後短了什麽,朕都會給你貼上。”

傅嬈腦海裏轟然炸響,她也算是聰明伶俐的,到底不曾在後宮生活,對如何當好一個皇後是茫然無知,不曾想,連她未來的尊榮,他都考慮到了。

這是嫁一個沉穩男人的好處?

再是抑制不住,嬌靥朝他撲來,抱住他瘦勁的腰,泣聲喃喃道,“陛下,您對我太好了些....遇見您是嬈兒的福分!”她極少這樣滿心依賴的撒着嬌。皇帝很是受用,就喜歡她賴着他。

“哈哈....”皇帝心中快慰,扶着她的發,“朕還給你在江南置辦了十幾處田莊,兩條街的鋪面,日日有進賬,也不用擔心短了用度。”

傅嬈哭笑不得,他這到底是娶媳婦,還是嫁女兒?

又羞又愧,她埋首在他懷裏,激動難言。

清風浮動,載着器皿的幽香滲入心鼻。

二人依偎許久。

傅嬈倏忽想起皇帝在馬車裏的不自在,從他懷裏擡面道,“陛下,您替嬈兒備了這麽豐厚的嫁妝,何以恰才那般忐忑?”

皇帝讪讪地笑了笑,“這不是怕你嫌朕只會給你弄些黃白之物嘛,畢竟他們都是親手所為,朕卻只是下了幾道旨意而已....”

傅嬈懸壺濟世,雖是不推拒錢財,可也絕不會陷于其中,他擔心他的生辰禮比不得旁人戳她心窩。

傅嬈聞言噗嗤一笑,抿着紅唇,嗔笑了片刻,指尖輕輕揉了揉他胸膛,溫柔小意道,

“旁人壽禮雖有心意,可哪裏比得上您替我費的心思,您樣樣落在實處,裏子面子都替嬈兒想到,才是最真心實意的禮物呢。”

皇帝深以為然,心裏那郁口氣也跟着舒緩,“正是如此,畫畫朕也會,寫詩朕亦可,朕年少時也曾雕過竹笛,可朕思來想去,還是替你置辦些實實在在的東西,給你解決燃眉之急的好。”

明日端午,祭祀過後,便會回銮,屆時他便要操辦立後與冊封公主大典,此事冷懷安已在暗中籌備,欽天監占蔔,六月初六是個上上吉日,那一日恰恰是笨笨生辰,他打算擇這日迎娶傅嬈入宮,掰指一算,不過一月光景,傅嬈去哪裏弄體面的嫁妝來。

這些自該他來操心。

這間庫房所造之物,不過內廷賬目,由他私庫添補,也不曾刻下內廷禦用字樣,旁人不會曉得這些出自禦用監。孫钊親自辦的事,口風極緊,他也放心。

傅嬈連連颔首,“陛下之恩,嬈兒無以回報。”

皇帝見她是真心喜歡,着實得意,他撫了撫她發梢,低喃道,

“朕的嬈嬈前半輩子吃了太多苦,年紀小小撐起個家,也是舉步維艱,朕每每想起便心痛,往後餘生,都交給朕,朕來疼你....”

滾燙的淚水滑下臉頰,傅嬈将嬌靥埋在他胸口,泣不成聲,小手緊巴巴拽着他衣裳,恨不得貼得他緊一些,再緊一些,傾瀉着她難以言喻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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