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母親還在的時候,郁鈴也曾識過字。

不過白天看電視的時候,她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城裏人的字與她曾經所學或多或少有些不同。

好在兩者之間差異不大,有不少字都還是相同的,不同的那些感覺應該是由繁化簡了,單獨拎出來不一定看得懂,但是放在句子裏順着看下來,猜也能猜對意思。

來到人類城市的第二個晚上,小小的棉花開着臺燈趴在桌邊,逐字逐句地認真讀着那些令妖頭大的條條框框。

妖精不能在人前暴露身份,不能使用法術造物,不能使用法術傷人,不能與人類結合,不得入學就讀,不可任職教師,不準以任何形式成為公衆人物……

不能、不可、不得、不準……

有那麽一瞬間,郁鈴都覺得自己快要不認識這個“不”字了。

難怪淅泉山上了歲數的長輩們無論如何都想守住那層能夠擋住人類的結界。

山下的規矩太多了,妖精在這兒活着,久而久之就全都變成了“人”,再也不像曾經那樣自由自在。

不過這些規矩對郁鈴而言,除去難背了一點,便再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畢竟只要遵守了這些規矩,妖精就能在人類的世界受到保護,不像她在山裏,不管再怎麽唯唯諾諾,也随時都有可能挨打挨罵。

想到此處,郁鈴忍不住咬了咬牙,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郁唐那家夥就該到這種地方好好改造改造。”

客廳的燈和電視都已關好,鐘楚雲推開了卧室的房門,進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坐在臺燈下對着《妖精守則》咬牙切齒的小棉花。

短暫沉默後,她走到床邊坐下,随口問了一句:“有那麽憤慨嗎?”

“當然!”郁鈴下意識應着,話音剛落,便發現了哪裏不太對勁。

她循着聲音回頭望向了鐘楚雲,呆愣片刻後無辜地眨了下眼,認真解釋道:“我對這些規矩沒意見,我就是想到了一個人……”

鐘楚雲反問:“又一個朋友?”

郁鈴搖了搖頭,咬牙道:“不,是一個壞蛋!”

“哦。”鐘楚雲淡淡應着,脫下鞋子上了床。

郁鈴本想好好傾訴一番,可見鐘楚雲沒再往下問了,一時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她在臺燈邊有些失落地呆坐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這邊亮着的光線可能會影響到那只狐貍的睡眠,便合上手裏的冊子,關掉了桌上的臺燈,動作很輕地把那個窄口的花瓶抱到了跟前,将昨夜那些塑料夥伴盡數取了出來。

她告訴自己,只要離開了淅泉山,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比如說,今晚的“床”就比昨兒要寬敞一些,這不就是好起來了嗎?

郁鈴這般想着,變回原形朝瓶口跳了進去,左搖右擺地尋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正準備睡呢,便見一道靈光輕輕合上了半開着的窗戶。

“……謝謝。”小棉花低聲說着,心情不錯地用葉子抱住了自己。

妖精在修成人形後,習性會慢慢向着人類靠攏。

對于一朵習慣了躺着睡的棉花來說,不得不插在花瓶裏睡覺,其實是一種并不怎麽好的體驗。

好在窗戶關上了,至少夜裏沒了風。

來到人類城市的第二個夜晚,郁鈴睡得依舊不怎麽安穩。

睡睡醒醒間,她做了一個奇奇怪怪,又無比零碎的夢。

她夢到自己縮起了枝葉,任由白白的花絮随着風兒在大山裏四處打滾,自由自在,毫無束縛。

遇到馬兒,馬兒帶她行過半座山。

遇到鳥兒,鳥兒帶她飛過一片湖。

遇到一只狐貍,狐貍帶她尋了一片好大的棉林。

棉花林裏的棉花,又高又大,就像樹木一樣。

她問狐貍:“我也能生長得那麽高大嗎?”

狐貍搖了搖尾巴,沒有說話,只是轉身沒入了那片高高的棉林。

那只狐貍同她一樣,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她跟上了那只狐貍,一心随它東奔西走。

而那只狐貍,也盡可能地給予着她溫暖與食物。

她們一起吃苦,她們一起活着……

可是忽然之間,天邊雷聲震耳。

瓢潑大雨之中,她聽到了熟悉而又刺耳叫罵。

如噩夢般,摧殘着她的一生。

她找不到她的狐貍了,只能蜷縮着身子,止不住地哽咽起來。

“別哭,你別哭了……”

有人焦急地柔聲安慰着,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了她的眼角。

她睜開雙眼,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只見那滿頭青絲,盡化白發。

“你去哪兒了?”

那人輕聲問着,話語之中,似是強忍着哀怨,偏又不舍苛責。

不知為何,那人分明近在咫尺,聲音卻是愈漸遙遠。

“我……”

她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卻說不出口。

她伸出雙手,眼前之人竟也如水中之月,一觸即碎。

“我沒有要走的!”

小小的棉花,一個激動,向側方帶倒了窄口的花瓶。

她不由瞪大了藏在棉絲中那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雙眼,全然身不由己地随着花瓶滾了不知多少圈。

棉花是輕飄的,平日裏就算随風起起落落,也并不容易産生失重感,

可偏有那麽一瞬,光滑的瓶壁将她猛然向下一“拽”,忽如其來的失重感,便半點道理都不講地湧入了她的大腦。

下一秒,只聽得“啪”的一聲!

心跳驟停——

她自由了。

自由的小棉花,攤開枝葉,神情恍惚地躺在那碎了一地花瓶的中間。

糟糕!

她幹壞事兒了!

……

關于花瓶真不是自己故意砸壞的這件事,郁鈴感覺應該會很難和鐘楚雲解釋清楚。

變回人形後,郁鈴一臉哀愁地在這個“小床”殘破的屍體邊蹲了很久,蹲着蹲着,腿麻了,這才扶着膝蓋站了起來。

在清掃幹淨那片小小的狼藉之地後,她雙手托腮,低眉望着垃圾桶裏窄口花瓶的殘骸發呆了好久。

最後,她站起身來,把昨晚橫放在書桌上的塑料花束也一并輕輕放了進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那麽奇怪的夢。

那個夢裏,林雙變成了鐘楚雲,還十分幽怨地問她到底去哪兒了。

這可太離譜了!

要不是這個夢那麽離譜,她也不至于摔壞了這位才與自己相識了兩天的花瓶兄,并成功害得它的塑料姐妹們再也無法回到它的懷抱。

“我不是故意的。”

“要怪就怪有只狐貍在夢裏吓唬我……”

“我把你的小姐妹還給你了,她們會一直陪着你的!”

她自言自語着,眼底寫滿了深深的愧疚。

然而這樣的愧疚,僅僅也就持續到了外賣小哥送餐上門的那一刻。

因為收到外賣的那一刻,她實在是太開心了。

上輩子,從來都是她餓着肚子伺候別人,稍微有一點做得不好,就會挨打挨罵。

生平第一次,她看見有人專門把飯菜送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喊她美女,還祝她用餐愉快!

人類好像都很和善的樣子。

飯菜是熱騰的,分開裝在兩個塑料盒子裏,聞上去特別香。

郁鈴揭開飯盒、拆開筷子,一點也沒有浪費,把自己吃得飽飽的。

什麽?花瓶?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好不容易逃離了苦海的棉花,怎麽可以沉浸在過往的悲傷之中呢?

郁鈴如此想着,準備看會兒電視,奈何拿起遙控按了半天,愣是沒搞懂那大家夥要怎麽開,最後只得回到卧室,抱起那本《妖精守則》繼續背了起來。

背着背着,她趴在書桌上打起了盹兒。

午後的陽光灑進窗臺,攜着深秋還未散去的絲絲暖意,輕撫着少女略微淩亂的頭發。

溫柔好似夢中人。

……

鐘楚雲回到家時,是下午六點過。

回來的路上,在快要關門的菜市場挑了些菜和肉,以及一小袋的雞蛋。

一個人住的時候,冰箱裏可以什麽都沒有,但如今家裏多了個小姑娘,總不好再像從前那樣。

太陽剛落山不久,窗外天色卻已經暗沉了下來。

家裏沒有亮燈,每個屋子都是偏暗的,十分安靜,仿佛仍舊只有她一人。

鐘楚雲将菜放進廚房,第一時間煮上了飯,而後轉身走到卧室門口,有些好奇地朝裏望了一眼。

窗邊的書桌前,穿着粉色毛衣的小姑娘枕着自己細瘦的胳膊,手邊倒扣着那本《妖精守則》,有些發白小嘴微微張着。呼吸均勻,睡得正香。

書桌上的花瓶不見了。

鐘楚雲放輕腳步走上前去,略一低眉,便看見了書桌邊垃圾桶裏的花瓶碎片,以及平放在碎片上的那束假花。

她下意識望向了郁鈴的小手,見沒有劃傷,便放下心來,上前關上了窗戶。

聽到關窗的動靜,郁鈴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見鐘楚雲回來了,連忙一個蹬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沒有不願意睡瓶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一不小心它就……”她雙手低低垂放于身前,指尖小動作分外明顯,瘦小的身板立得筆直,清秀的小臉上還有一抹壓出來的紅印,睡意未消的眼底滿是忐忑,“我賠,我一定賠……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我……我什麽都會做,以後這些就都交給我……可,可以抵過嗎?”

“沒事。”鐘楚雲說着,眼底浮起一絲極淺的笑意。

郁鈴耷拉着腦袋,沒敢說話。

鐘楚雲走至門邊開燈:“怎麽趴在這裏睡?昨晚沒睡好?”

郁鈴下意識點了點頭,而後又連忙搖了搖頭,還是不敢說話。

鐘楚雲走出卧室,她就跟着走出卧室。

鐘楚雲走進廚房,她就跟着走進廚房。

一時間,小小的家裏,除了衛生間,所有燈都打開了。

窗外的夜色,被暖黃的燈光襯得更暗了幾分。

鐘楚雲一邊洗菜,一邊問道:“白天怎麽沒看電視?”

郁鈴不自覺抿了下唇,低頭道:“我不會用那塊黑黑的東西,按哪裏都沒有反應……”

鐘楚雲沉思片刻,道:“是我忘了,待會兒教你。”

“謝謝。”郁鈴對着鐘楚雲的後背鞠了一躬,起身後小聲說道,“我可以幫忙切菜!其實,其實做飯我也會的,如果你能教我這些東西怎麽用的話……”

鐘楚雲沒有說話,只将洗好的菜放進籃子。

郁鈴繼續争取道:“我可以算着點時間,在你快要回家的時候把飯菜備好,這樣你回來就可以直接吃飯了!”

鐘楚雲聽了,若有所思地關上了水龍頭,沉默片刻後,回身看向了郁鈴。

“來吧,你看我做一次。”

“嗯!”

郁鈴背着雙手,兩步跳到了鐘楚雲的身後,探着一顆小腦袋,一臉認真學了起來。

她站在鐘楚雲的邊上,努力搶活兒來幹。

切菜切肉,遞送調料,端盤盛菜。

等到能做的全做完了,只得與鐘楚雲一同坐在廚房的電爐桌邊,望着桌上香噴噴的三盤小菜,等待起了那一鍋還沒煮好的飯。

晚飯過後,她像昨天一樣,搶着收拾了所有的碗筷。

走出廚房,來到客廳,腳步輕快地走到鐘楚雲身旁,在鐘楚雲簡單的演示下自己嘗試了一下如何讓電視開機、換臺。

那一夜,平日裏總是低垂着一顆小腦袋,都不怎麽敢正眼看人的小棉花,手裏攥着遙控,不斷換臺尋找着想看的內容,滿是笑意的眼底,好似星辰。

鐘楚雲坐在一旁,無聲凝視着眼前的女孩。

她過去……好像吃過很多的苦。

苦到一顆心那麽小,只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甜,就能輕易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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