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記憶的碎片,一點一點拼湊起來。

所有的一切,都不似她記憶中那般單純美好。

生活的孤苦從未将她擊垮,是淅泉山的毀滅,是神樹的枯死,是天魔的降世,讓她走投無路。

而千年前的林雙為了與天魔抗衡,不惜代價施展禁術召神喚魔,只為與之締結血契,同天魔拚個玉石俱焚。

似老天開了個玩笑,這樣的禁術沒有喚來神魔,只召到了一個來自未來的她。

一只弱小的棉花。

幫不了別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記得,第一次看見林雙時,林雙眼裏滿是茫然與遲疑。

那締結血契的指尖輕點于她的額間,卻因她不自覺輕顫着蜷縮了身子,怔怔停在了立下血契的前一刻。

如果那一刻,林雙沒有停手,那麽她的自由與生死,都在林雙的一念之間了。

對此,她竟一直無知無覺。

郁鈴通紅着雙眼,靜靜望着身前的林雙。

想說點什麽,卻又無法控制那記憶與時空之外的身軀。

“你在怪我是嗎?”她聽到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林雙,你在怪我。”

她沒有得到林雙的回答。

她站在林雙的身旁,執拗地想要等到一個答案。

她從晌午等到日暮,風于這荒野吹過了一遍又一遍,終于讓她等到了一聲輕嘆。

“就到這兒了吧。”林雙站起身來,拭去郁鈴眼角淚痕,胡亂揉了揉郁鈴的頭發。

末了,擡眼望向荒涼戰場的遠方。

“順着這個方向走,便是人類的城池。你随着他們逃,再向南去,是天魔暫時侵襲不到的地方。”

她說,那裏繁華熱鬧,比只有她們相依相伴的深山野林好上太多。

她還說,往後的路就各自走吧,她沒有與她締結血契,她們的死活都與彼此毫不相幹。

說罷,那只狐貍走了。

踏着這一路的屍山血海,向着自己認定的前路,一步一步,無比堅定地走去。

郁鈴望着那個背影,久久沒能緩過神來。

她這一生,沒有被誰善待過。

狐貍是第一個對她好的,哪怕帶着目的,帶着一個聽起來十分可笑的期盼,也依舊是唯一對她好的。

她以為,自己尋到了歸處。

她願随着這個歸處行遍天涯海角,再苦再累都不在乎。

奔逃一路,什麽苦都吃過,她偏不去記憶,只将每一分甜牢牢刻印在心底,一分一毫都不舍忘掉。

當她目光所及之處,再也沒有林雙的身影,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一陣陣分外濃烈的失落。

那只本想利用她的狐貍,護着她一路翻越過萬水千山,卻在最後關頭将她扔下了。

“因為我不夠強大,所以不配與你共赴前路,是嗎?”

小棉花輕聲喃喃着,一點一點蹲下身來,抱膝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算是狐貍要騙棉花,多少也該騙完一輩子吧?

為什麽偏要在她以為自己握住了一絲好時,狠下心來向她證明,不管在哪裏,你都只是不被需要的那一個。

……

殘陽似被吸入漩渦般扭曲,連帶着眼前之景,一并變得混沌一片。

恍惚間,郁鈴來到了人類的城池。

她随着那些因戰亂而奔逃的百姓一路向南。

人間處處鬧着饑荒,不大的孩子,賤得不如一袋小米,遍地的橫屍,引發了可怕的瘟疫。

她害怕這樣的景象,像害怕回想起淅泉山淪為魔土的那一幕又一幕。

可再怎麽害怕,她都只是一只沒什麽本事的小妖。

她擡眼望向來時的方向,人類看不見的魔氣彌漫了整片天空。

那日林雙義無反顧前去之地,并沒有傳來任何好消息。

躺在廢石堆邊休憩時,一只鳥妖尋到了她。

“棉花,你也是山裏逃出來的妖精?”

“嗯……”

“我也是啊,山裏沒法待了,族人都說跟着人類逃,人類有軍隊,還有很多修士,沒準還能多撐一段時日。可我的族人們不是死了,就是飛散了。”小鳥說着,落在了她的肩頭,“天魔會毀了這個人間的,也許我們都逃不了多久了。”

郁鈴低下眉眼,似在問鳥兒,又似在問自己:“那你打算怎麽辦?”

小鳥在她肩上撲扇了兩下翅膀:“還能怎麽辦?逃一天是一天吧,你這種能幻化人形的修為都只能逃,我哪有別的辦法?”

“真沒辦法了嗎?”

“我聽說就在幾日前,狐族最後一只九尾替人類守城到最後一刻,若非如此,我們也不能安然逃到此處……只是她因此被同族的天魔傀儡抓住了,怕是遲早都會被制成傀儡的……”

“九尾狐……”

“是啊,九尾狐族生來強大,那麽厲害的大妖都淪為了天魔指尖的傀儡,人類的力量,真的足以阻攔被天魔操縱的妖族傀儡嗎?”

小鳥說着,忽見身下之妖站起身來,朝那逃難的人潮逆向望去。

“你在看什麽啊?”

郁鈴眨了眨被淚光模糊的雙眼,任由一滴淚自臉側滑落。

林雙,你不滿心都是恨意嗎?這世間有什麽值得你去守護?

林雙,除了仇恨,你心底并非一無所有,是嗎?

林雙,你知道,你不能逃,所以将我趕走,對不對?

“我要回去了。”

她說着,與小鳥道了個別。

她看見小鳥眼底滿是詫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個飛蛾撲火的瘋子。

郁鈴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下那樣的決定。

不管再過多久,哪怕時至今日,她都沒能明白,當初的自己為什麽能如此堅毅地向那片人人都在逃離的絕境奔去。

她只知道,有風時,她化作棉花,乘着風。無風時,她化作人形,踏着腳下的魔土。

一切的一切,只為奔向那只狐貍。

命盡之時,她能來到此處,本就是聽到了那只狐貍的召喚。

如果真如狐貍所說,禁術是召神喚魔的存在,那麽她的到來便不該只是一場意外。

有沒有一種可能,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

她真的可以成為狐貍喚出的神靈,替狐貍達成施展禁術時那個最初的心願。

哪怕……為此粉身碎骨。

……

她不斷地奔跑着,向着那或許只是一片絕境的方向。

忽然,四周的一切都變幻了模樣。

她停下腳步,發現自己從未移動過一分一毫。

腳下踩着的依然是那被血色侵染的淅泉山。

——這個問題,不該問你嗎?

——所有的災厄,不都是因為這個塵世對你的亵渎嗎?

——對凡俗之物生了憐憫的神明落入世間,分明是一種施舍,偏卻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善意,這樣的它們,憑什麽得到你的庇佑?

——今時今日,此等情景,分明是你喚醒了我,而我也費盡心力拯救了你啊。

天魔的聲音,帶着些許諷刺,萦于她身側。

郁鈴擡起頭來,看向枯萎的神樹,似是望見了千年萬年雨打風吹下的自己,在五百年多前,依了一只小妖心願。

小妖誕下了一個“孩子”。

靈力低微的她,可以賦予它類妖的身形,卻無法賦予它一條妖靈的生命。

那注定只是一株尋常如野草的棉花,它的一生将短暫到不值一提。

小小的棉花,落入塵泥,在微風下輕輕搖晃着自己生來便已結出的白絮。

它的母親,靠睡在神樹之下,她的臉頰滿是淚痕。

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多想聽自己的孩子喊她一聲娘親啊……可她連賦予它靈智的力量都沒有。

一道柔白的靈光,悄然自她旁側閃起。

小小的棉花掙紮着從泥土中“跳”了出來。

它跳上母親的指尖,像個白色的小精靈一樣,調皮而又輕盈地飄到了母親的肩膀。

看似柔柔弱弱的小棉花學什麽都很快。

認字很快,背書很快,修煉很快。

化作人形的速度,也比其他同輩的妖精快上不少。

随着小棉花一天天長大,神樹也一天天地顯露枯萎跡象。

本就在木族沒有一絲地位的母女,漸漸成為了山裏衆多妖靈口中不詳的存在。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盼着所有族人,甚至山中所有妖靈都能好。

哪怕開了靈智,修出了人形,一朵棉花的壽數也并不如其他木族長久。

随着母親的離去,小小的棉花失去了最後的依靠。

所有的排擠與辱罵,都在那之後變本加厲。

她無數次站在那株神樹之下,于心底瘋狂地吶喊——如果這一切都好不了了,為什麽不趕緊結束?

曾經心間千千萬萬的善念,沒能阻擋住那在她心底生根發芽的一絲怨恨。

淅泉山的妖族,尚還不知它們驅逐了自己的守護者。

那株于這片天地間盤根錯節的神樹,在不知不覺之間,向千萬裏外無數的草木生靈汲來了那漂浮在世間每一個角落的怨氣。

是她……

她在無數個日夜中,扮作最最無辜的那個人,一點一滴喚醒了那一心滅世的天魔。

可她本該守護這裏……

——它們不配得到你的守護和憐憫。

——同我一起吧,把你的力量交給我。

——從此以後,這個世間再沒有什麽能束縛你,也再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她看向漫天的陰雲,終于憶起所有。

望着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難,她緩步上前,輕撫上那副枯萎了的,自己曾經的軀殼。

決定最後一次,選擇散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彌補自己犯下的全部過錯。

天魔,絕不能步入人間。

那一瞬,柔和的靈光,似要穿透漫天陰雲。

遮天蔽日的古樹,再次複蘇,純白的花朵,開在怨氣之間——那是燃盡此生前,最後一次的綻放。

數日後,連夜的大雨澆熄了山火。

陰雲散去,天魔不再。

新生的草木,掩埋了無處安葬的屍骨,枯萎的妖靈軀殼,化作孕育新生的養料。

曾經聚于淅泉山的天地靈氣随之寸寸散入天地。

巨大古樹的身軀,如煙般緩緩消散,似從不曾在這世間存在。

……

一切的記憶,都在她奔向那個承諾的過程中,一點一滴,漸漸蘇醒。

她應随風而去,偏又被誰喚醒。

狐族女子眼底期許,還有那副弱小的身軀,或許都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劫。

無論有沒有締結血契,她自身死魂滅處應召而來,本就該為施術之人達成心願。

哪怕沒有任何承諾,哪怕這片天地沒有她該履行的職責。

又哪怕……

僅僅只是為了那只狐貍曾經真心真意待她許久。

望着遠方那熟悉的魔氣,她放緩了腳步。

眼前的天魔,造下無數殺孽,獲得了天地間太多的怨氣,遠比她曾經所見更加強大。

她的腳步卻仍無比堅定。

魔禍過後,那一片焦枯的大地,沐着她腳下的靈光生出新枝。

這一次,不為責任。

只為那只編下謊言,卻偏又在最後一步,将所有苦痛和殘忍都繞開她一寸的狐貍。

她想,她要趕赴她的身旁,為她粉身碎骨。

因為這一次,她不是誰的神明。

她只是那只狐貍滴血取咒,從遙遠的異世救回來的小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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