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平行世界(三)
沒有人知道神樹為什麽漸漸枯萎,就像沒有人看見那一夜神樹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狐族為木族修補淅泉山結界的那一日,整座淅泉山都被籠罩在兩股極其強大的力量之中。
那是無數妖靈從開靈智的那一刻起便無比向往的力量。
一時間對狐族實力存疑的妖精都再不敢吱聲,不少小妖甚至開始讨好那個自己從未正眼看過一次的小棉花。
“郁鈴,你在城市待了那麽久,城市是什麽樣子的啊?真有花棠姐說得那麽好嗎?”
“挺好的吧,人類的城市規矩很多,但是在那兒,誰都可以靠自己生存,只要付出努力了,多少都會有點回報。”
“你這衣服好漂亮啊。”
“鐘楚雲送給我的。”
“狐族住在城市的大宮殿裏嗎?”
“唔,城市有很多很多高樓,倒是沒見過什麽大宮殿。”
“那也好厲害啊!”
小妖們的眼裏滿是向往。
郁鈴看得出來,小妖們是真的很羨慕她了。
郁鈴簡直不忍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早變了,強者為尊那都是過去式了。
那位在淅泉山無人敢得罪的狐族族長,到了人類的城市裏,也只是一個尋常的社畜,住着尋常的小房子,每天尋常地打卡上下班,一個月拿着尋常的工資,過着尋常人類的尋常日子。
不過或許也正因如此,鐘楚雲才不會因為她是朵弱小的棉花而看不起她吧?
“郁鈴,你能和我們說說外頭的樣子嗎?”
坐在客房屋頂的郁鈴,抱着雙膝遠望着術法結陣的神樹,時不時望見三兩副讨好的笑容,深刻明白了自己曾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句話。
——當你站得足夠高時,身旁便自然都是“熱心腸的好人”了。
因為好不好,都要在你面前裝得很好。
不過她并不在意這些了。
她輕聲說起了自己在人類城市中遇到一些瑣碎小事,又或是電視或網上看到的離奇大事。
小妖們圍着她聽得津津有味,郁唐恰巧路過時看了她一眼,眼底滿是怒火,最終卻灰溜溜地繞了道,半句話都沒敢說。
那一日,淅泉山搖搖欲墜的結界再次穩固,山中群妖滿心感激,并與之約定好了下一次維護結界的時間。
郁鈴又一次離開了淅泉山,這次不是倉惶逃離,而是挺直了腰杆,底氣十足地與這個地方正式揮別。
她對郁老爺子說,這裏從來都不是她的家,她唯一的親人也早就死了,他們不用在她面前惺惺作态,畢竟他們不信,她也不可能會信。
至于兩族間的交易,木族大可放心。
不管怎樣,她在淅泉山長大,就算不喜歡他們,也不會希望淅泉山失去庇護。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那些曾經待她不好的族人,今時今日也再不敢用從前的态度面對她了。
離開淅泉山時,郁鈴帶走了一節神樹的樹枝,回家後,她将它插養在了花盆之中。
那節樹枝與她很是親近,她将它悉心照料,它亦攜着一股令人內心平靜的微弱靈力緩慢生長,再次開出新枝,生出新綠。
一年不到,小花盆裝不下了,鐘楚雲便買來了大一些的花盆。
兩年過去,大花盆裝不下了,鐘楚雲便又買來了更大一些的花盆。
兩人蹲在不大的廁所裏為它搬了兩次“家”,每次都把廁所弄得滿是泥土,光收拾都要收拾好半天。
随着花盆變大,它從桌子被搬上陽臺,又從陽臺回到客廳地面。
鐘楚雲不禁感慨,這要是再過幾年,怕是得把它種去樓下了。
“小區裏是可以種樹嗎?”
“不知道,可以問問。”
“那等我們暫住證到期了,它又要怎麽辦呢?”
“還是有辦法帶走的。”
“它會長很大吧!”
“應該吧。”
“會有神樹那麽大嗎?”
“那可能要幾千上萬年了,我們看不到那一天的。”
“也是……”郁鈴說着,手指撥弄了一下神樹的枝葉。
神樹的枝葉,也似活了般向她貼了貼。
“你別長那麽快啦,長太快的話,回頭要走的時候會很麻煩的。”郁鈴玩笑似的說着,起身走回了沙發邊。
有時她不禁會想,神樹的斷枝都能生長得那麽快,要有一天她也可以變得又高又大,成為一朵大棉花該有多好?
如果她能變得很大很大,她應該就可以像天生的雲朵一樣,乘着風、載着鐘楚雲飛往每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
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鐘楚雲時,鐘楚雲笑了,沒有說她幼稚,只是翻了個身,在無光的卧室,在溫軟的被窩裏,睜着那雙明亮的眼,與她一起想了一個也許只有小孩子會信的童話。
狐貍遇上了一朵自由的小棉花。
小棉花最喜歡随着風在這世間四處打滾,時而附着飛鳥,時而附着走獸,只為了讓弱小的自己能夠去到更多地方。
雖然小棉花老是把自己弄得髒髒的,但她無比自由,無比快樂。
為了能和小棉花在一起,那只從來都喜歡守在一處的狐貍,帶着小棉花四處奔跑。
她們行過山林和平原,越過河流與湖泊,一起看遍了世間大多的風景。
小棉花漸漸長大了,擁有了比狐貍還要強大的力量。
她在腳下幻出一片好大好大的棉花林,每一株棉花都有樹木那麽高大。
太陽透過棉花林,投下夢幻般的光影。
一朵朵大大的棉花,被風兒吹得來回搖晃,軟乎乎的,站在遠處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雲海。
每一片葉子,都是雲海裏的小舟。
棉花把棉花林送給了狐貍,她蹦蹦跶跶地和狐貍玩着捉迷藏。
她們約定了,誰都不準使用靈力,只能靠雙眼去找。
棉花林可真大啊,狐貍差點沒能找到她的小棉花。
可那小小的棉花躲得也很不到位。
她怕狐貍找不到她會着急,便故意偷偷露出了一抹衣角。
不需要多的,只要那麽一點點提示,狐貍便輕易找到了小棉花。
她們一起躺在棉花林中最最柔軟的一處。
陽光溫暖,零零散散灑落在她們身上。
狐貍問小棉花,今後又想去哪裏?
棉花想了想,說自己想看海。
所以啊,它扮作一片雲朵,帶着它的狐貍一起去了海邊。
途徑許多城市、村鎮,總有沒被疲憊籠罩的人們會在擡頭時恰巧看見它們,用手機拍下照片,分享給自己的朋友——我今天看到一片雲,真像一只九尾狐坐在了棉花上。
“後來呢?”郁鈴追問着。
“後來……”
後來它們去到了海邊,它們追着海平線,似想找到傳說中的天涯海角。
可世上沒有真正的天涯海角,它們會去到下一個地方,也許是一座無人的小島,又也許是海外的另一個國家。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們會一直在一起。
“聽起來像是流浪,好累的樣子。還是宅在家裏,偶爾有錢了旅游一次最舒服了。”
郁鈴說着,往鐘楚雲懷裏鑽了鑽,閉上雙眼,沉沉睡下。
她們的氣息彼此交疊着,如童話裏的完美結局,賦予那一夜最美的夢。
***
時間過了一年又一年,郁鈴在人類的城市裏,一過就是五年。
五年裏,她有過三次工作,也在工作中認識了一些朋友。
她至今還記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開在中學附近的餃子店裏當臨時餃子工。
一個月工資一千五。
那家餃子店的老板姓李,郁鈴一直管她叫李姐。
李姐的餃子餡兒做得很香,辣醬也是自己做的,其他地方都沒有那種味道,餃子店的店面開在中學附近,早中晚飯點以及學生下晚自習的時間生意都還不錯。
可生意不錯歸不錯,李姐能給到她的工資并不算多。
沒辦法,地段好,店面的租金貴。
雖然錢不多,每天很早就要去,很晚才能回,但郁鈴一直很懷念在餃子店做工的那段日子。
那是深秋轉冬的日子,天越來越冷,李姐心腸好,怕她着涼,從家裏抱來了舊外衣和小被子,讓她在閑時可以披着外衣、蓋着小被子在休息室小憩。
店裏有一個調溫旋鈕壞掉的小太陽,小太陽的光紅彤彤的,開了燙腿,關了又冷。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不管郁鈴是在包餃子、下餃子,還是守在收銀臺發呆,李姐都會把它從另一個地方拎到郁鈴身旁,生怕小姑娘凍壞了身體。
不過她在那裏沒幹多久,原因是學生們放寒假了,店裏沒什麽生意,陳姐幹脆就關了店門,和家裏人出去旅游了。
郁鈴不想閑着,本想随便打份短工等李姐回來的電話通知,沒成想找到一份工時較短且待遇比餃子店好挺多的西餐廳工作,這一來二去便再沒回去。
李姐知道後并不生氣,還很替她開心。
她很喜歡李姐,時不時空了都會去買幾碗餃子。
李姐對她也很好,逢年過節都會為她包上一份餃子,給她打個電話,讓她下班後記得過去一趟,把餃子拿回家和家裏人一起吃。
每到這種團圓的日子,她就難免要和鐘楚天因為“韭菜雞蛋餡的餃子水煮好吃還是蒸出來好吃”這個問題起争執。
最氣的是,每一次她都争不過那個家夥,她也不懂為啥,那家夥對這種小破事的執着就跟刻進了DNA似的,誰說都不聽。
不過好在鐘楚雲永遠站在她這邊。
說到李姐,她就忍不住想起另一個……也許曾經算是朋友的同事。
那人姓陳,是她第二份工作裏認識的。
那是一家服裝店,早班晚班來回倒,弄得她有陣子沒能和鐘楚雲一起好好吃飯。
平日裏經常和她一起倒班的那個同事姓陳,特別喜歡在閑時拉着她在一旁小聲碎碎念。
不過那份工作她都還沒做上多少天,服裝店便因為入不敷出而關門大吉了。
那時候她還沒有手機呢,陳姐給她留了一個手機號,她在買手機後發了消息過去,卻一直沒有得到過回複。
鐘楚雲說,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的,十多年的友誼都能走着走着就散了,更何況短短幾十天的交情呢?
鐘楚天也說:“你要習慣,你是只妖。”
郁鈴想了想,覺得他們說得都對。
所有熟悉的人都會慢慢老去,而她會在時間到了的時候,随着鐘楚雲一起去到另一個城市。
在那之前,她要做的,只有珍惜當下。
就比如,現在的她在一家西餐廳工作很多年了。
別看她身份證上的年齡不大,但她已經不是普通的服務員了。
很多人是不願意在一家餐廳裏虛度一生的,但對她而言,往後的日子還很長,所以沒有太多要跳槽的想法。
正因如此,這些年大夥來來去去,就她熬成了店裏老人。
無論前臺收銀、後廚和糕點房幫忙,還是端茶送水幫點單,她全都幹過,哪裏缺人手了她都能頂上,工資自然也比一開始高了不少。
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她真的在那家店學會了很多。
她想攢一筆錢,等去到下一個城市的時候,就用那筆錢為自己開一個西餐廳。
到時候,她就能賺更多的錢了。
鐘楚雲聽了,表示十分贊同,并且願意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理財與存款盡數上交。
“這樣的話,餐廳也有你一份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幹啊?”
“可以啊,但我不怎麽會。”
“我教你啊!”小棉花拍了拍胸脯,滿臉都寫着——我現在會得很多了。
當人有了目标和奔頭,幹起事來便有勁了許多。
那一年,三只妖精湊一起吃年夜飯時,郁鈴說起自己又漲了工資的事,還很自豪地說了一句:“上個月新來的小妹妹都要管我叫一聲姐呢!”
“姐?什麽姐?”
“郁姐啊!”
“禦姐?那麽小小個,蘿莉還差不多。”
“……鐘楚天,那麽多菜塞不住你的嘴啊!”
郁鈴翻了個白眼,氣呼呼地用筷子敲了敲碗,以示不滿。
她怎麽能是蘿莉呢?
她成年了,五百多歲了,可以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了,才不是個小姑娘呢。
“這不是事實嗎?”
“我比以前大很多了!”
氣呼呼的小棉花站起身來,關上了廚房的窗簾,深吸一口長氣,死死憋住。
一道靈光閃過,窗邊站着的少女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有兩個拳頭合抱那麽大的棉花。
為了證明自己長大了,小小的棉花真的很拼。
奈何她面前的那只狐貍就沒有進修過人話。
“長那麽大做什麽?塞枕芯嗎?”
雖然但是……
他說得真的好有道理。
郁鈴忽然洩了氣似的坐回了桌邊,皺眉咬牙,滿臉都寫着不高興。
那個晚上,碗是鐘楚天洗的,廚房是鐘楚天打掃的。
問就是鐘楚雲罰的。
***
來到人類城市的第七年,郁鈴第一次去到了海邊。
雖然一直喊着想要到海邊旅游的是她,可每次都騰不出時間來的也是她。
做餐飲的節假太少了,好不容易放假幾天,又完全不在鐘楚雲能歇下來的日子裏。
這時間一年年的過,一晃那麽多年,真正踩着細沙吹起海風的那一刻,郁鈴才發現距離自己說出想要看海的那一日,竟已過去足足七年了。
為了這次旅游,她提前買好了泳衣和泳圈。
只不過真到海邊時,她卻怕得完全不敢下海。
山裏長大的小棉花哪裏見過一望無際的大海啊,雖然心裏知道沒可能,但她還是下意識擔心自己會被海水沖跑了。
“來啊,我教你。”
“不要……”
“我在的,我保護你,沒什麽好怕的啊。”
“不要……”
“真不下水玩玩兒?”
“不要……”
小小的棉花穿着自己挑的帶小裙邊的泳衣,抱着光潔的雙膝蹲在遮陽傘下,沖着鐘楚雲不住地搖着腦袋。
最後的最後,鐘楚雲只能撿了幾個貝殼,幾步坐回郁鈴身旁,和郁鈴一同堆起了沙子。
五百歲,是妖精剛成年的年紀。
小小的棉花雖說從小到大經歷了太多不公的對待,性子比其他同歲的妖精沉穩許多,但有時确實會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但鐘楚雲都會由着她。
她最喜歡郁鈴這副長不大的模樣,那雙眼幹淨又純澈,是她把她保護得很好的證明。
這個樣子就挺好,她不希望她長太大了。
畢竟,她是朵小棉花,她就還可以為她遮風擋雨,但要她真是一株大樹,那任她把尾巴伸再長也夠不着她的樹冠了。
再後來,她們吃了好多好多的海鮮。
郁鈴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一口氣吃過那麽多海鮮,每一頓都吃得特別滿足。
她想,幸好鐘楚天不在,否則那家夥一定會笑她不敢下水,還笑她膽小又能吃。
不過不管怎樣,她看見了自己想看的海。
海水很藍,和天空一樣十分廣闊。
她不僅想到了幾年前鐘楚雲在她耳畔編下的那個童話。
如果,如果她真能随着風與雲向遠方飄去,那她得多久才能跨越眼前這片海呢?
沒有人能告訴她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她也僅僅只是随便想了想。
畢竟,她只是一朵小小的棉花,不需要去到天涯海角,只需一個安身之所。
她有她的狐貍,就什麽都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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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大狐貍和小棉花的故事到這裏就正式結束了。不管在哪個世界,她們都在一起過着平淡又溫馨的日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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