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未婚妻
“哎,來了。”
小木門‘吱呀’推開,從裏面走出烏發白裙,婀娜娉婷的少女。
七月份的太陽炙烤大地,夏蟬在樹上聒噪不休,到了午後人站在外面即使什麽都不做都能熱得腦門發汗。
池小将軍貼身穿着天蠶寶衣,冬暖夏涼,比旁人更耐熱。
饒是如此也架不住少年人火力旺。
‘小太陽’被頭頂的大太陽曬得汗珠子直往脖頸淌,清和将包好的菜籽遞給她,手探進衣袖抽出絹帕:“先歇歇,怎麽熱成這樣?”
“這不是不熟練嘛,頭一次做,手笨。”池蘅一雙手舞刀弄槍慣了,要她揮刀殺敵殺個幾進幾出都沒問題,要她扛鋤頭墾地種菜,能是能,得慢慢學。
出門在外,處處是學問。
她不覺累,反而覺得新鮮,新鮮極了。
退回幾年也就七歲秋收那回她被爹爹帶到池家名下的田地,站在田邊遠遠看農民伯伯們忙得熱火朝天。
當時爹爹怎麽說的來着?
要她知百姓疾苦,知米粒菜蔬來之不易。
猶記得她因何事被爹爹帶到田地來,她七歲時甚是挑嘴,這不吃那不吃,急哭了做飯的大廚。
那時阿娘陪爹爹出征,家裏只她和大哥二哥,一衆仆婦護院。
她三餐饑一頓飽一頓,愁得兩位哥哥小小年紀為她食不下咽。
沒半月爹娘打勝仗回來,得知她鬧脾氣掀翻了一碗飯,一貫寵她的阿娘第一次沒向着她說話,眼睜睜看她被爹帶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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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老遠,其實看得并不分明,然而僅僅站在太陽底下看着,她被曬得臉皮發燙,後頸一陣刺痛。
她如此,何況尚在地裏忙碌,沒有酸梅湯喝,沒有涼棚遮陽的伯伯們。
回家她老老實實坐在飯桌前,不再挑挑揀揀,認真用過晚食,糾結許久,趁爹娘不在偷溜到後廚找胖乎乎的大廚道歉。
大廚被她吓了一跳,分別時送她大把糖漬蜜餞。
蜜餞看起來甚為可口,入夜她忍不住摸出一粒吃,被前來察看的阿娘逮住。
兒時的囧事此刻想起來甚是有趣,她唇角微彎,仰着臉享受清和姐姐為她擦汗。
絹帕香香的,不是濃郁的香,淡淡的,微冷。
絹帕拂過臉頰,猶如婉婉的秀發在她臉上拂過,有點癢,卻是她喜歡的香。
張嘴把小時候的事說出來,惹得清和看向她的眸光愈發憐惜寵愛,剛要言語,瞥見她右手仍抓着鋤頭,哭笑不得:“先把鋤頭放下,過來。”
她牽着池蘅手腕進到裏屋,人坐好,擡手沏茶。
茶是梅子茶,酸酸甜甜,年少的小将軍喜歡喝。
梅子茶溫度适宜,入口完全取悅某人味蕾。
一杯茶下肚,池小将軍眯着眼,小臉紅紅。
暑氣在她體內還沒徹底消去,清和又為她倒滿小竹杯:“是你七歲那年的事罷,那次不是大将軍回來的早,我就去找你了。”
“找我?”池蘅驀地想到兩府就隔一堵牆,她兒時鬧脾氣不吃飯,一牆之外的婉婉應當是聽得見的。
起先主動和人說起這段往事時她甚是坦然,還以為有趣,這會耳朵禁不住發紅,她端着小竹杯,小小抿了口,道:“找我做甚?”
“陪你一起用飯啊。”
可惜,最後掙脫了姨母的束縛,也沒越過那堵牆見到她的小将軍。
池蘅心中一喜,嘴上遺憾:“你若能來,該有多好。”
清和彎着眉眼笑她,不客氣地戳穿她的感嘆:“我記得那時你還不怎麽待見我。”
“咳,這不是被那一箭刺傻了嘛。”
六歲為人擋箭差點一命嗚呼,不說爹娘,連家裏兩位哥哥都囑咐她離隔壁沈姑娘遠點。
但到最後她還是沒聽話。
池蘅眯眼笑:“後來我不是翻.牆找你去了麽?為表歉意還送只小兔子給你,可你呢?我好心送你兔子,你過了沒多久把它養死了!”
“……”
小将軍記性太好也不是什麽值得開心的事。
沈清和自幼聰明過人,唯獨在那一次犯了蠢,她別開臉,沒敢看池蘅微微‘不滿’的眼睛,柔聲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喜歡它。”
太喜歡,走到哪兒都抱着,唯恐它吃不飽,結果千防萬防兔子沒死在姨母手裏,傻乎乎的被主人撐死了。
“婉婉,我們扯平了可好?”
清和歪過頭來瞧她,瞧見她真誠的眼,掩唇輕笑。
小将軍英雄救美,惹得人怎麽喜歡都不夠,自從遇見她,清和在後院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她的阿池幼時太能鬧騰,一個小小的她就能填滿沈清和空虛失落的心房。
早早的被填滿,以至于意識到生出戀慕的情愫,不忍抽身,不願抽身。
兩人相視一笑,明明沒說幾句話,心窩子卻都浸着甜。
日落黃昏,過了最熱的那陣,池蘅卷起袖子往外走,繼續收拾她們的小菜園。
按照她的想法,要把荒廢的小菜園種滿菜,最好能在回京前吃上親手種的。
放下大鋤頭,改用小鋤頭,她在前面用小鋤頭挖坑,清和數算好菜籽往坑裏放,回過頭來,基本掌握技巧的小将軍又在她身後填坑。
不大的菜園遍布她們的身影,乍一看蠻有居家過日子的溫馨浪漫。
“種菜吶。”
“木大娘?”池蘅脆聲道。
木大娘是村長媳婦,清和她們能在民風淳樸的小村落暫居,還好運的被分一座足夠兩人住的小院,皆因池蘅救了村長一命。
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村長力排衆議将村子閑置的荒院無償借給恩人住下,扭頭把自己被救的過程與村民說明。
知道來龍去脈的村民感激外來人出手相救,自發跑來,當天荒院被收拾幹淨,又有木匠好心送來桌椅、新打的兩張木床,木大娘更是三天兩頭給她們送東西。
池蘅種菜的菜籽就是木大娘給的,幾次接觸下來對這位熱心的婦人觀感極好。
這次木大娘送來的是兩尾活蹦亂跳的草魚。
魚被清和放入門前的大水缸養着,準備明日再殺。
木大娘寒暄了幾句話很快離開。
池蘅站在水缸前巴望水裏游得歡實的肥魚,感嘆田園生活自有田園生活的妙。
沒有盛京的繁華錦繡,沒有世俗的名利喧嚣,簡簡單單,平平淡淡。
昨兒個小村落的村民因一塊地吵得不可開交,睡醒氣頭過了也能在衆人勸和下和好。
都是土生土長在這片土地的,比起一畝三分地這裏的人更看重彼此之間的情分。
不像京裏那些世家,文臣看不起武将,武将不屑與文臣來往,一朝失和,面和心不和,心眼如篩子,算計套着算計。
池蘅嘆了一聲:“姐姐,咱們在這多住一些日子罷。”
她喜歡這種自然氣息,喜歡沒有殺戮的平和。
長大之前,上戰場之前,她想提早将人間樸實的幸福刻在心間,省得哪日站得太高,忘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追求的安平夙願。
清和撈了她的手放進水盆,“好,怎樣都行。”
池蘅笑嘻嘻看她,眼睛清澈,倒映着清和的影:“姐姐,為何我總覺得小香山一別後你更願意親近我了?”
“願意親近你不好嗎?”
“自然好。”池蘅低頭瞧着手指沾染的泥土被她一根根用清水洗淨,忽而想起兩人在石屋暗室時的親密。
婉婉同意與她赤.身相對。
念頭從腦海冒起,她疑惑陡增。
即使暗室看不見對方,婉婉答應的如此容易,這是池蘅怎麽都想不到的。
以她對婉婉性情的了解,縱使有青梅竹馬的情分,比起赤.身散毒也終究差了幾分。
還以為要哭得肝腸寸斷才能勉強哭軟她的心。
不曾想婉婉的心比她想得還要軟。
她心裏漣漪泛起,如一朵花落在水面。
水波微生,花瓣被水流慢慢吹遠,心緒飄飛的也有些遠。
在婉婉心裏眼裏她是‘男子’,還是說,差了兩歲,婉婉始終拿她當孩子看待,所以才不介意‘男女之別?’
池蘅顧自糾結,心坎堆着一堆亂麻——可這怎麽說都不大靠譜。
迷霧重重,她幹脆問道:“姐姐可是拿我當孩子對待?”
“孩子?怎麽這麽想?”
池蘅被她淡然的口吻逗笑,意有所指:“婉婉,我三歲起就被阿娘要求自己洗手了。”
她眸子映着碎光,似調侃,似試探,清和一怔,慢半拍地望向水中交疊的指節,耳垂倏地竄上一抹紅。
一呼一息間她佯裝鎮定,理智告訴她,此時不是洩露心意的好時機。
她很快反客為主,轉而調笑:“這樣不好嗎?提前适應一下有未婚妻的感覺。”
“未婚妻?”
“不錯。”
她取過巾子擦拭兩人潮濕的手,眼皮輕擡:“我現下,不正是阿池的未婚妻麽。”
一瞬間,池蘅心髒仿佛被了不得的東西擊中。
是什麽擊中了她,是婉婉的笑呢,還是婉婉的話呢?
她喉嚨微動,這次燒刀子的灼.熱感不是從喉嚨湧起,而是率先從心口啪地一聲亮起如豆的火花。
火花持續幾息,沒有後來的勁力升至燎原,漸漸泯滅心尖。
灼燒感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困惑而驚豔地看着眼前盈盈含笑的美人。
美人縱容地與她對視。
夏風揚起,燥.熱感散在空中。
許是眼前人實在可愛,清和按捺不住,纖纖玉指輕佻小将軍下巴:“看呆了?”
看呆了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池蘅握住她纖嫩指節:“婉婉,你會嫁人嗎?”
盛京那段日子流傳的小道消息鋪天蓋地,嘴碎的那些人壓低喉嚨議論鎮國大将軍的嫡女,言她身子弱,便是嫁了人也生不出孩子。
池蘅當時聽到這話氣得不行,正因煩悶才會去雲桂樓喝酒,這一去,恰好聽到左雲青這厮出言不遜。
她以前好像沒有考慮過婉婉到了适婚年齡究竟想不想嫁人,嫁了人還會不會和她這般親近?
定是不可能了罷!
哪家公子能容忍正妻與‘外男’親密往來?
她心情沉重,有星子從她眼睛黯淡、墜落。
觀她如此,清和心思一動,估量着分寸往她心頭添了一把火,溫溫柔柔道:“會嫁人的。”
“真的會嗎?”池蘅喉嚨發堵,心口似被一團棉花堵着,堵得她憋屈難受,眼眶發酸。
“會的。”她再次強調。
神情認真,不是在說玩笑話。
小将軍頃刻渾如鬥敗的公雞,蔫頭耷腦:“哦。”
“阿池還想問什麽?”清和不肯錯過這循序漸進的良機,從盛京出來,面對阿池她一直在忍,在退,眼下是時候再進一步。
她不奢求阿池年少動.情懂得她的暗慕癡守,她只盼不開竅的小将軍莫要做那将她往外推的狠心人。
須臾,池蘅鼓足勇氣雙目直視她:“婉婉,你寒毒未解不宜有孕,若當真有那麽一人,你願與他厮守,他介意你無法生育,你可還願嫁?”
聽到這話沈姑娘心裏失笑,她想說她從不輕賤自己的愛,可對上池小将軍較真的神情,她咽下那句肺腑之言,面上一本正經,眉目稍染惆悵:“我若心裏有她,自是願意為她喜,為她憂。”
為他喜?為他憂?
這話如魚刺梗在池蘅心頭,梗得她入夜翻來覆去睡不着。
糟踐她的婉婉,那人也配?真是氣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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