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斬桃花

後半夜,池小将軍懷着一肚子氣入睡,夢裏都在和人打架。

那人籠罩在一片雲霧之中,看不清身影,嘴皮子倒是利索,鬥完嘴皮子和她鬥拳腳。

拳腳鬥得不分上下,池蘅氣得要拔刀,心想:你這厮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婉婉真心還敢嫌棄她不能生育,還敢要她為你喜為你憂?

能得你!吃我一刀!

伸手摸刀,只聽‘撲通’一聲悶響,緊接着又是一句“哎呦”,罵罵咧咧的小将軍揉着臀部從地上爬起。

陽光透過窗棂照進屋子,天光大亮。

睡意散去,她一拍腦門,嘴裏嘀嘀咕咕:“這架白打了……”

打都打了,還沒分出勝負,稱得上十四年來最沒頭沒尾的一戰。

可氣的是夢裏那人竟能和她打得有來有回不相上下,簡直離譜!

她前半夜在木床翻來覆去,後半夜做夢喊打喊殺,隔着一堵牆聲音傳過來,清和聽得真真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道阿池這般在意她,哪怕夜裏同樣沒睡好,她精神氣卻是不錯。

破天荒的,比夢裏鬥嘴厮殺醒來無精打采的小将軍多了兩分煥發。

小将軍穿好薄衫從屋裏拐出來,衣襟處繡着的吊睛白額大蟲在她反常的帶動下跟着萎靡不振。

都說虎踞龍盤,眼前這只虎如貓兒趴伏,毛茸茸的虎爪委屈蜷縮,虎須在晨光照射下泛着銀白晃眼的光,須發皆為銀線所制,映在淡緋色衣衫,一銀白,一緋紅。

阿池穿紅最好看,可真見她穿着自己最喜歡的緋紅都失去大半活力,清和心尖如同被貓爪子小心翼翼撓了一道。

有點心疼,又止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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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知故問:“沒睡好?”

池蘅因她昨日一句話氣得翻騰一夜,這會見了她心口還在抽疼,又氣又疼,懷疑身體是否出了毛病。

她懶洋洋地打哈欠,舉手投足那股風流意氣散出來,少年人的明朗和純粹的天真盛開在她眉梢,清和一顆心不安分地亂跳。

“沒有,我睡得好着呢。”

“……”

沈姑娘還是沒忍住,低頭笑出聲。

她一笑,小将軍白皙的臉蛋兒霎時染上可疑的紅暈,眯着眼,舌尖舔過口腔內側的小白牙,想不通婉婉何時變得這麽氣人了。

她輕哼一聲,撣撣袖子不存在的灰塵,驕矜氣十足,心裏窩着火,不好當着人的面發作,更不能指責婉婉的不是,尤其不能被她知道自己在生氣。

太丢面兒。

關于昨日那番談話她想了很多。

比如婉婉那句“只要心裏有他,自是願意為他喜,為他憂”,聽聽,這都什麽話?

若非親耳聽見,她都不敢相信這話出自理智通透的沈清和沈姑娘之口。

糊塗到家了。

心裏有他就能被他嫌棄?

被嫌棄一天她都舍不得,若日日如此,歲歲如此呢?

再深的愛意都會被無情消磨,她不希望清和姐姐失去她本身具有的魅力。

她同樣不理解,為何喜歡一個人,願意嫁給一個人,就能為對方忍受諸多不能忍的。

她自幼被爹娘教導,被兄長寵着,年輕尚輕,興趣不同,情情愛愛至今不是她能理解的範疇。

爹娘教她愛惜米糧,教她看重民生疾苦,教她習文習武、為人之道,唯獨沒有教她該怎麽勸說隔壁家的青梅莫要死心眼地吊在一棵樹上。

舍去這棵樹,等待她的會是郁郁蔥蔥的大森林。

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條腿的男人滿地跑,想找一知心人,心眼可都得擦亮!

千種心思,萬般言語,話到嘴邊一句都吐不出來。

這讓她第一次萌生找本市面流傳廣泛的話本子來看的念頭。

小将軍憋着氣裝模作樣假裝自己很好,心裏醞釀要說的話。

有一會沒吱聲,沈姑娘睜着水潤眸子笑看她:“生氣了?”

“……”

一眼被人看穿的池某人臉上頓時挂不住:“有那麽明顯嗎?”

清和笑得眼尾淌出細淺淚花,指尖輕戳她氣鼓鼓的小臉:“阿池,我又不瞎。”

好嘛,合着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她其實氣得要死?

演戲失敗的池小将軍肩膀一垮:“婉婉,我好煩啊。”

“你煩什麽?我都不煩。”

池蘅暗道:是啊,你不煩,你怎麽可能會煩,你以後為了喜歡的男人都甘心‘為他喜為他憂’,你有什麽好煩的?

氣頭上來,她擡腿踏出門:“我去殺魚。”

她輕甩衣擺,衣擺撩過清和裙擺,擦肩而過時聞見小将軍身上好聞的清香,感受到她并不平靜的心緒,清和愣在那,擡眸看向門外。

阿池果然是有脾氣的。

她轉念一想,也是,盛京小霸王,那是真正能吃人的幼虎,哪裏是沒脾氣的貓?

只不過阿池習慣在她面前溫和了。

真把人氣狠了,她眸色微深。

池蘅出門瞅準了單手往水缸裏抓,草魚提前察覺到殺機來臨,剛要掙紮,被小将軍一巴掌拍暈。

刮鱗、放血、掏肚,一系列活計做起來比病歪歪的沈姑娘利索多了。

瞅着她越殺越氣的背影,清和移步走到她跟前,好奇道:“氣性這麽大?”

池蘅不看她,“離我遠點,腥。”

“腥?”

她愣怔地瞅着盆裏泛開的血水,皺眉,聲線軟下來:“婉婉,我是說魚腥。”

這一刻軟下來的不僅是小将軍冷硬的聲線,還有她冷峻的側臉。

近距離欣賞她生悶氣的情态,清和眉眼溫和:“當然是魚腥。”

她斂裙蹲下.身,膽大地去摸小将軍嫩白的臉頰,語氣寵溺:“阿池,你知道自己在氣什麽嗎?”

在氣什麽?池蘅氣鼓鼓地想:我氣的可多了!

她還小,不能揠苗助長,沈清和遷就地握住她手腕,指腹在她腕間細細摩挲,柔聲坦白:“別氣了,氣大傷身。我也只是逗逗你,看你究竟有多在乎我。”

“當真?”

她小腦袋快速轉過來,清和柔柔軟軟沖她笑:“不騙你。”

換了一般人聽到這話沒準更氣,保不齊會生出被戲弄的感覺。

但池蘅不同。

比起那些,她更在意她的清和姐姐還是她心裏的清和姐姐。

沒有為勞什子的情愛低頭,沒有平白折了傲骨。

若能行,她願她一世淡薄清高,不為世俗所污,不為不值得的人委曲求全。

她心裏歡喜,不知如何表達,迷人的明燦光彩重新回到她身上,使她哪怕蹲着都比站着的人更值得仰望。

天真赤子,光明坦蕩,她手上捧着魚,笑容燦爛,想也沒想傾身親在清和比常人略顯蒼白的臉蛋兒。

軟而濕潤的吻。

帶着少年人無法無天的響亮。

“婉婉,謝謝你。”

謝謝你沒令我失望,謝謝你還是你。

她抱魚起身,嘴裏哼着盛京城幾乎人人都會的小調,長腿邁開,腳步輕快地往小廚房走。

她走後許久,清和因為她猝然的一個吻,混亂的心跳慢慢恢複平穩。

一句話,換阿池一個吻,換她為她牽腸挂肚、夜不能寐,哪怕現今小将軍還沒往那方向想,但以後能不能如願,她已經試出來了。

她會如願。

清和站在陽光下掀唇淺笑,白裙勝雪,烏發飛揚。

為慶祝心裏的大石放下,早食池蘅多吃一碗飯,吃完懶散地跑到小院曬太陽。

兩刻鐘後,提刀練武。

太陽升高,門牆外小孩子嬉鬧的聲音随風飄蕩。

穿着粗布衣的小童探頭探腦溜進來:“池哥哥,我們的紙鳶挂樹上了,你能幫我們取下來嗎?”

“紙鳶?”池蘅收刀入鞘,一身是汗,不免佩服小孩子放紙鳶的熱情,俏臉揚起:“沒問題。”

她回頭與清和說了聲,怕吓到孩子,遂将【挽星】放回屋,兩手空空地走出門。

她人出來,守在小院外面的孩子歡欣鼓舞。

“看吧,我就說池哥哥是好人,他長得漂亮,心腸肯定也好。”

“池哥哥會耍刀,人漂亮,刀也漂亮!”

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熱熱鬧鬧。

池蘅聽得心裏美,又怕小孩子心靈幹淨以後遇見長得好看的人缺乏基本的防備,耐着性子提點幾句,被簇擁着往大柳樹走。

打遠一看,‘少年郎’領着一群孩子走在前頭,俨然受歡迎的孩子王。

很快找到那棵據說生長兩百年的大柳樹,池蘅往樹下站定,瞧着柳枝在風中搖擺,感嘆此樹生命力強。

“池哥哥,在那,我們的紙鳶卡在那下不來了。”

目光順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池蘅輕笑:“好,知道了。”

她縱身提氣,踏着輕功眨眼将老鷹形狀的紙鳶取下。

“哇!池哥哥好厲害!”

‘少年郎’長得俊俏,身手也俊俏,孩子們拿回紙鳶道謝後本想邀請‘池哥哥’一起玩,卻見木大郎拎着兩只雞從不遠處走來——顯然來找池蘅的。

池蘅笑了笑,朝孩子們揮手:“去玩罷。”

小童們一溜煙跑沒影,在有風的夏天,揮灑汗水,精力比大人還要充沛。

木大郎是木村長和木大娘的兒子,年二十,長相是小村落數一數二的标志,身板結實,會打鐵、打獵、蓋房子,四書五經都讀過幾本,村裏少見的讀書人。

尋常人家寫信都是找到他頭上,求他代筆。

木大郎為人謙和,給人代寫、代寄書信從來都是免費,條件好,眼界高,年到二十還沒娶親,這樣的情況在小村落屬實不多。

他拎着兩只雞走到池蘅面前,以前總聽鄉裏鄉親誇贊他長相好,這回見了長相真正好的池家弟弟,緊張地說不出話。

池蘅對村長、木大娘觀感不錯,是以見了木大郎,她眉微挑,主動找話說:“木大哥這是?”

木大郎視線往她穿在身上的錦繡衣衫快速繞了一圈,早聽爹娘說救命恩人來歷不俗,光薄衫上的金線、銀線都夠他們家一年的花銷,非富即貴。

他手心冒汗:“池小弟,送、送你的。”

池蘅笑而不語,并不伸手接。

木大郎在她清明含笑的注視下,不知哪來的膽氣:“池、池小弟,冒昧問一句,你家……”

他臉紅紅,聲音弱下來:“你家阿姐,可曾婚配?”

“……”

池蘅前腳被孩子們喊走,守在小院的清和很快被一只毛色橘黃的貓兒吸引注意。

貓兒看見她,敏捷地從磚牆跳下,小跑過來蹲在她腿邊輕蹭撒嬌。

清和很自然地想起阿池送她的那只貓兒,離開前她特意囑咐琴瑟将貓兒送回池夫人那裏。

她不在家,貓兒還是交給池夫人放心。

也不知現下它長多大了,回去還記不記得她。

外來的貓兒終究是別人家的貓兒,她懶得為它順毛,冷着心坐在木凳,任由胖胖的橘貓使出渾身解數想得到她的寵愛。

屢試不爽的招數在美人這遭到慘敗,胖橘喵嗚一聲,很是委屈,直接躺在清和腳邊裝死。

沈姑娘輕嗤一聲,心硬如鐵,像極家有賢妻,不為外面野花野草動容的端方君子。

日頭漸漸升高,村裏年輕姑娘們趕在此時登門,手上提着沒完工的繡品來找清和聊天。

說是聊天,問東問西問得皆是一人。

木玖兒藏不住話,受不了姐妹們小心試探,直接問道:“池姐姐,你家阿弟他……可有婚約?”

“阿弟?”清和盯着她看了兩眼,環顧左右,見大姑娘小姑娘們都認認真真等着她的回應,她笑:“誰說她是我阿弟了?”

“他不是你阿弟??”

“不是。”

木玖兒更不懂了:“不是你阿弟,那是……”

“未婚夫啊。”

……

“未婚妻?!”

木大郎一嗓子喊得沒收斂,引來過路的村民張望。

池蘅被他震得耳朵嗡嗡,想不到這人不可貌相,看起來斯文,嗓門如此大。

她退開一步,容色淡然:“是啊,确實是我未婚妻,我們……嗯,過幾年就辦婚事。”

池小将軍說謊話臉不紅心不跳,怪能唬人。

木大郎被她一頓胡謅聽得愣愣的,待看到手裏提着的雞,羞愧難當:“池、池小弟,我……這……失禮,失禮了!”

他俯身賠禮,急匆匆将雞塞給池蘅,掩面走開。

池家姐弟不是姐弟,而是一對有婚約的有情人,消息迅速傳遍小村落。

池蘅走在路上頂着衆人遺憾稀奇的目光,不時要應付一句何時成婚的調侃,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心道:木大郎這個大嘴巴,怎麽傳得人盡皆知了呢?回家她怎麽和姐姐交代?

扮作未婚夫妻是她們約定好的,她借此為婉婉擋去不必要的桃花,應該……應該無礙罷?

沈清和一語殺光小将軍在小村落的滿樹桃花,‘殺’到最後,莫說桃花,桃樹都蔫了。

她頗為悠閑地坐在小院,低頭瞥了眼被她冷淡态度打擊到的橘貓,唇角上翹,切實感受到有名分的好。

“姐姐!”

小将軍拎着兩只雞走進來。

“阿池,我有話和你……”

“姐姐,我有話跟你……”

兩人異口同聲,水潤潤的清眸對上圓溜溜微微驚訝的眼睛,清和莞爾:“你先說。”

池蘅清清喉嚨,小心觑她:“我,我不小心說漏嘴,現下小村落所有人都曉得咱們是未婚夫妻……”

“是嗎?”清和眉眼彎彎,佯作苦惱:“怎麽辦,阿池,我也說漏嘴了。”

“啊?”一聽她也‘說漏嘴’,池蘅心弦稍松,天真問道:“怎麽回事?”

“村裏來了群姑娘,接二連三向我打聽你,咱們遲早要離開這,不宜給人念想……”

她說得句句在理,小将軍聽得不住點頭,心悅誠服:“還是姐姐思慮周全。”

“你呢?”

“我?”她擡了擡胳膊,将兩只雞拿給清和看:“村長家大郎送的,他對姐姐有意,但我知姐姐對他無心。所以,這朵桃花被我斬沒了。”

小将軍頭回斬人桃花,斬得還是隔壁青梅的破桃花,她眼睛彎作月牙,似邀功,又似在忐忑:“婉婉,我斬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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