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少年鮮色

十一月下旬,晨起一層層厚霜鋪在庭院內的枝葉,花花草草蔫頭耷腦地屈服在冷冬的淫.威下。

用過早食,池蘅踩着小鹿皮靴出門,瞧見蒼穹柳絮似的飄下細碎初雪,頑皮地伸手去接。

手探出屋檐,雪花悄然墜落掌心,融化為微涼的水漬。

“下雪了。”

她扭頭喊道:“爹,娘,大哥,二哥,下雪了!”

有她在的将軍府,似乎永遠不用擔心缺少鮮活氣。

小将軍喊完那一聲,蹬蹬蹬踩着鹿皮靴在庭院瘋跑起來。

活蹦亂跳的貓兒也是第一次見這雪,眨眼撒起歡來。

一人一貓不怕冷地在外面吹風,池夫人被左右丫鬟攙扶出門:“身子剛好,瞎折騰什麽?還不快去收拾收拾換身新衣?”

“好勒。”

池蘅肩膀、發頂飄着碎雪,轉身抱着貓往自己院走,丫鬟小厮們跟在她身後,行了一段路,穿過垂花門不見蹤影。

池二公子道:“娘,阿蘅滿身活力,您應該高興才是。”

提到女兒,池夫人滿臉笑:“還不是怕她太興奮,去了沈家有失禮數。”

她頓了頓:“不行,為娘還是不放心,我去看着她收拾。”

她擡腿就走,丢下這對父子無奈搖頭。

明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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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三公子居所。

丫鬟們捧着一件件嶄新衣袍給公子看,池蘅懷裏抱貓,懶洋洋的,白皙的手撫過貓兒柔軟光滑的長毛:“不行,太素淨了,顯得我臉太白,姐姐會以為我身子還沒養好。”

“這件呢?”

“不行,太綠了,我穿上像什麽樣子?冬天裏的一小撮青菜?”

“那……這件呢?”

“這件也不成,太花裏胡哨,這既不是訂婚又不是成婚,只是去隔壁走一趟,再低調一些。”

丫鬟們犯難地看着三公子:能放在這的都是她們按照公子素日喜好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奈何少年人的喜歡一天一個樣,看了一通,沒一件滿意的。

不是顏色不好,就是嫌棄料子不好,好不容易顏色、料子都對了,又直言做工不夠精巧,袖口繡歪一道花紋都能被三公子一眼瞧出來。

池夫人隔着簾子聽見女兒百般難伺候,直接氣笑:“磨磨唧唧,我說怎麽還沒出來,照你這要求天黑了都出不了門。”

“娘。”

“見過夫人。”

“行了。”池夫人眼神掃過丫鬟們捧在手中的衣袍,手指一點:“就這件了。”

池蘅抱着貓,眼睛瞪得比貓眼還圓:“娘!這個太花哨了!”

“這有什麽花哨的,你長得好看,天下了雪,到時候白茫茫一片,唯獨你萬綠從中一點紅,保管你清和姐姐見了喜歡。”

“喜歡?”池蘅頭皮發麻,根本沒法設想那滑稽的場景:“娘,我穿成這樣婉婉會笑話我的……”

“讓她笑笑又怎樣?快快快,快去換衣服,要相信你阿娘的眼光。”

“……”

小将軍苦着小臉唉聲嘆氣地進了內室。

池夫人吩咐:“給三公子把衣服拿進去,還有這條玉帶,到時候配這雙裏面帶絨的鹿皮靴……”

母親大人有命,池蘅不得不從。

等她硬着頭皮穿好這身花裏胡哨至少有三種亮色的衣袍,往等身鏡前站定,恰是墨發櫻唇,明耀照人。

她臉一紅,不敢想婉婉見了會怎麽取笑她,低頭纏好玉帶。

玉帶是地地道道的雪花白,玉扣扣好,腰肢勾勒,池蘅嘆口氣,怎麽看怎麽不妥。

身後的丫鬟笑着為她打理披散肩頭的秀發,沒敢說這樣的三公子簡直驚若天人,瞧她心情不好,手上力道放輕,挽發戴冠。

輪到要穿靴,池蘅及時制止欲彎腰的下人:“我來就好。”

春栖跟她久了,按理說應當見慣她的容貌,此番小臂被三公子握住,她羞得紅了臉,心狠狠跳動幾下。

穿好池夫人為她準備的鹿皮靴,池蘅試着在屋子走了幾步,覺得熱,又不好拂了阿娘心意。

身邊的丫鬟見春栖還在發呆,趕忙拿胳膊肘碰她,春栖從失神的狀态清醒,愈發羞愧,不敢上前,停在後面看姐妹們為三公子懸玉。

運朝無論文武身上都喜歡佩玉,玉色裝點少年秀色,弄到最後,池蘅在屋裏熱得腦門發汗,溫聲問:“好了沒?”

“這就好。”

一擡頭,丫鬟們被她美色羞得不敢多看,池蘅還以為這模樣果然不好,擰着眉頭愣在原地,很不習慣自己現在的樣子。

花裏胡哨的,一身緋紅還能說一句風流明豔,這滿身亮色……太招搖了!

等到池夫人開始在外面催,池蘅咬咬牙,生無可戀地邁開腿。

簾子挑開,裏面的人走出來,池夫人被眼前亮亮堂堂的‘美少年’驚得合不攏嘴:“好看,還是你娘我的眼光好。”

她走上前細瞧,看久了竟覺得眼暈,趕緊閉眼緩緩再看她的寶貝女兒,連連贊道:“甚好,你這模樣去見清和,保管她十天半月都忘不了你。”

池蘅嘴角一抽:可別了罷,我倒寧願她過了今日就忘了。

“你這什麽表情?”

小将軍心裏苦,笑呵呵地哄她娘。

要不就說池夫人這張嘴死的都能給說活了,當年盛京嫉妒她的貴女,四五張嘴一起上陣還說不過她一張嘴。

半刻鐘後,在阿娘真心實意的鼓舞下,池蘅找回信心,慢慢覺得這身裝扮也沒那般誇張。

她這頭信心剛找回來,沒過多久,被父兄清一色的素袍打擊蔫了。

好家夥,全家走在一塊兒,她可不就是‘萬綠從中一點紅’?

若非去的是沈家,她真想扭頭就走。

都是穿新衣,憑何她就要這樣子出門?

池艾被幼弟異于往常的鮮亮驚着:“哎呀,阿蘅!”

池蘅捂臉,耳根子泛紅。

“走走走,咱們去見大哥,讓大哥也看看你,這已經不是俊俏能誇的了。”

“你二哥說的對。”

池夫人看向池大将軍,池衍清咳一聲,哪能不知這身裝扮出自何人之手,急忙贊道:“我兒容貌昳麗,鮮衣亮色,相得益彰。”

“看,阿蘅,你爹都這樣說!”

“……”當我沒看見您朝爹使眼色嗎?

池蘅腳下踩着加絨的鹿皮靴,本就熱,這會熱得小臉發紅,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家中老幺,有時候就是教人欺負的。

她認命地被二哥扯去見摔斷腿只能在房中養傷的池英。

池英正遺憾要錯失全家一起出門的機會,陡然被出現在門口的美貌少年奪去呼吸,待看清那人眉眼,他驚呼道:“阿蘅?!”

池蘅壓下那點羞赧,頓時喜笑顏開:“大哥!”

三兄弟在屋裏說了會話,池艾領着池蘅走出來,邊走邊寬三弟心:“把心放肚子裏,我們都覺得好看,沈姑娘肯定也會喜歡。再者比武招親結束,頭回見未來岳丈,打扮地再用心都不為過。”

有他安慰,池蘅漸漸恢複坦然,心道:反正姐姐看的是她這個人,又不是這身衣裳。衣裳有甚好看的?

她心性豁達,幾息之間将這事抛之腦後,跟着爹娘前往鎮國大将軍府。

繡春院。

清和對鏡梳妝。

為遮蓋一夜未睡的憔悴,琴瑟二人盡心竭力地為其忙碌。

各式各樣的胭脂水粉,小指甲蓋的份量都抵得過普通人家七日花銷,好在東西貴不是沒道理,妝容遮面,瞧起來比往日病容都多了兩分自然的紅潤。

花容月貌,容色更鮮。

她昨晚守了池蘅一夜,天将明未明的時辰被池夫人送回來,人被送回繡春院的床榻,過了沒多久又醒來。

不親眼見到池蘅安然無恙,她心裏總不踏實,想着稍後再去隔壁看看。

前院的婆子趕來報信:“大小姐,将軍請您去前堂見客,池家來人了。”

池蘅攙扶娘親邁過将軍府的門檻。

雪花飄飛,天地落了白,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沈家。

一牆之隔,兩家交好,昔年她沒少往這跑。

但這次不同,這次她是以沈家未來姑爺的身份來此。

心念至此,她心髒撲騰兩下:“阿娘,小鹿皮靴裏面加絨太多了,弄得我好熱。”

池夫人輕拍她手背,斜睨她一眼:“熱也要好好穿着,小小年紀凍手凍腳多難看。”

池蘅“哦”了聲,撇撇嘴,不敢再言語。

兩家婚事天下皆知,名分已定,池家一家三口登門,哪怕沈老夫人對這門婚事頗有微詞,還是給足了顏面從後院出來。

謝折枝身為兒媳,又為沈家當家主母,一身雍容、面帶得體的笑容攙扶老夫人手臂——婆媳二人單看今日的和睦,哪能想到昨兒個在【繡春院】鬧出的難堪?

沈家姐弟一左一右站在沈大将軍落後兩步的位置。

池蘅進了門,眼睛不敢亂瞟,規矩同衆人見禮。

看清她相貌,老夫人心下驚咦:“池家小子何時長得如此俊俏了?”

清和趁機眼皮輕掀,将她這身教人驚訝的豔色收入眼簾,這一看,竟舍不得移開眼。

老夫人年歲大,為大将軍之母,池蘅待之禮敬。

她嘴甜,加之生來一副好皮囊,哪怕站在那不說話,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比會說話的靈動萬分。

不說話就已經甜糯糯的,一開口,哄得沈老夫人飄飄欲仙。

忘記這是她一開始不看好的準孫女婿。

沈清宴羨慕地看着她不費力氣地讨好祖母,暗忖:我若有未來姐夫半分哄人的本事,昨兒個也不至于被娘訓斥,更不至于眼睜睜看着祖母和娘争吵。

基于種種複雜因由,他對池蘅的感觀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前道:“祖母,池家哥哥不僅嘴甜,人長得俊,武功更好。”

親孫子都認可的‘武功好’,沈老夫人笑意更深。

她最喜歡年輕有為沉迷武學的少年,看待池蘅的眼神多了分給予孫輩的疼愛:

“好,現在武功好,以後更好。咱們兩家近,如今做了姻親,阿蘅你有空多來府裏和清宴切磋切磋。他這孩子,舞文弄墨倒是厲害,離他爹爹的本事差着遠呢。”

池蘅俏皮道:“誰不是呢,咱們将門子哪個不是以父輩當做标杆?阿宴可比我去歲時候強多了,像我,在書房根本待不住!”

她這話說得巧,既給了沈清宴面子,也讨好了兩家大将軍,為人謙遜不自傲,博得老夫人贊賞。

要說唯一不快的,便是笑吟吟的‘沈夫人’。

謝折枝快被兒子氣死了,上趕着給池家子說好話,她還指望老夫人給池蘅一個下馬威,這倒好,兩家相處其樂融融,所有人都開心,唯獨她氣悶。

聽着她出口的話比蜜還甜,清和心下生笑,笑過之後,疑窦漸生:阿池怎的也不看她?

她心思一轉,視線很難不落在她甚是花哨的衣裳。

正所謂人靠衣裝,阿池穿一身素淨和穿一身大紅大紫的衫子往祖母面前一站,結果肯定不同。

阿池色鮮,素色可添沉穩,少年如玉,俊秀挺拔。

若着今日這般,那便是天地最耀眼的一抹顏色,萬千顏色壓身,蓋不住少年人的朝氣蓬勃。

花裏胡哨有花裏胡哨的好,試問她往那一站,她那相貌還算不錯的弟弟竟成了不起眼的陪襯,十分顏色愣是被比的黯淡無光。

難怪祖母會喜歡。

祖母愛俏,也愛少年人如初生的太陽。

只是阿池對諸人皆是一副游刃有餘的虔敬态度,卻是不敢看她,臉皮實在是薄。

小将軍餘光瞥見她偷笑,心裏一涼:完了完了,婉婉定然覺得我這樣子太誇張了!

這本就是比武招親後兩家第一次走動,步入正堂,捱過老夫人、沈大将軍的考教,剩下多是長輩之間的寒暄。

沒自己的事,池蘅如坐針氈地捧着一盞茶,掀開茶蓋打算喝杯茶壓壓驚,藉着垂眸低飲的動作,擡眸輕瞥。

偷看人被逮着,池小将軍白玉般的小臉噌得染上漂亮的緋色。

沈清宴摸着下巴問:“池哥哥,你臉怎麽紅了?”

池蘅眨眨眼,裝無辜,故作淡然地放下茶盞,擡手呼扇臉上的熱氣:“許是太熱了罷。”

“習武之人火力壯。”沈老夫人樂得少年人多相處,金口一開:“去玩罷,聽我們念叨陳年往事有甚滋味?清宴,帶你池哥哥去咱們園子逛逛。”

她話音一頓,不情願道:“清和,你也去罷。”

“是,祖母。”

沈家姐弟領着池蘅出了正堂一路往後花園走。

沈清宴瞧着長姐神色,剛要想辦法脫身,眼睛被一只貓兒吸引,他扭頭道:“池哥哥,你家貓兒跑咱們這來了,我幫你逮住它!”

他很快溜走,侍候在側的奴婢識趣地停在原地,不敢攪擾兩位小主子說悄悄話。

池蘅這會又羞又囧,外面風寒,她道:“姐姐,你冷不冷?”

“不冷。”清和笑意柔軟:“看見阿池,這顆心就暖和了。”

話是沒錯,池蘅大着膽子擡頭,看清她眼底壓着的調笑,肩膀一耷,自暴自棄:“我就說這身衣裳不适合,阿娘偏不準我換下,還說謊騙人。你看這花裏胡哨像只花孔雀……好了好了,姐姐要笑就笑罷,不用憋着。”

清和掩唇笑彎了眼,小将軍紅着臉手足無措,等到耳朵都燒紅了,她還沒夠,忍不住伸手去撓她腰間的癢:“還笑?”

“不笑了不笑了……”

嘴上說着不笑,笑意卻止不住從眼眶流淌出來。

兩人都是傷病初愈,見了對方心生歡喜,藉着這歡喜的勁頭,清和笑着躲開她搔向腰側的手,身子倒退一步:“好了好了,我真不笑了。”

“你最好說到做到。”池蘅小臉鼓着,腦門出了層汗。

她摸出帕子擦去額頭汗漬,嘴裏嘟囔:“小鹿皮靴本身夠暖和,阿娘還要往裏面加絨,害得我腳底板一直冒熱氣。清宴也是,方才差點要我下不來臺,我臉紅他都要問。”

她眼神飄飛,忍了忍,小聲問道:“婉婉,你手冷嗎?”

“冷。”清和将手遞過去,被另一只手柔柔握住。

熱氣驅散掌心的涼,她唇角翹起:“阿池?”

“嗯?”池蘅牽着她的手漫無目的地走在後花園,頭微歪:“怎麽了?”

猜到她還在介意池夫人為她準備的一身行頭,她輕晃她的手指:“怪好看的。方才一眼見了,頓覺阿池是從仙宮下來的小仙君,令人見之心喜。說起來你我兩家這婚事,是我占便宜了。”

被婉婉誇贊‘小仙君’,小将軍眉間喜色溢開:“是嗎,是小仙君,不是花孔雀嗎?”

不等清和答覆,她又道:“什麽占便宜,是我占你便宜了。思來想去,婉婉,我覺得有一事不可瞞你,等我想好怎麽對你說,你聽完能不生我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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