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約會

冬月,天寒。

天剛明,柳琴柳瑟端着清水等在門外,且等門裏傳來綿柔輕嗓,這才規規矩矩推門而進。

內室地龍燒得旺,常人進來捱不住熱,清和一身裏衣斜倚床榻,錦被裹着肩膀,堪堪露出俏白的小臉。

她睡意顯然還沒完全散盡,琴瑟入內不敢攪擾她醒神,默不作聲退守一旁,牢牢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該看的別看。

等了将近半刻鐘,清和倦然地擡手打了呵欠,眼尾滲出點點殘淚,眸子水潤,似乎舍不得錦被裹着的暖,唇邊溢出一道淺嘆:“近前來罷。”

柳琴柳瑟服侍小姐下床,大清早開始為今日小姐與池小将軍的約會忙碌。

昨夜清和睡得早,歇得好,梳洗之後略施粉黛,病色都被美色遮掩。

姜神醫用藥如神,服下幾副藥,小姐身子大好。

可惜姜神醫離府太快,來去如風,大将軍幾番勸說都留不住人。

“不要這根簪子,再換一支。”

柳琴一愣:“這支呢?”

“換昨日那支。”

“昨日?”柳琴訝然:“昨日那支小姐已經戴過了啊。”

清和不語。

柳瑟極有眼力道:“戴過了又不是髒了舊了,我看那支金簪甚好。”

柳琴服侍人的差事做了多年,守着大将軍嫡女,沒少見識珍奇好物,以她的眼光來看,那支簪子好是好,哪有阿瑟說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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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察看小姐神色,小姐用過的東西從不連續用,極喜歡的才願隔三差五拿出來,眼下對一支簪子偏愛至極……

她福至心靈:除非簪子是小将軍送的!

一下子想明白,她贊道:“對對對,昨兒個那支金簪,小姐戴着豔壓群芳!”

“哪來的群芳?”清和失笑。

要真說色冠盛京城,阿池那相貌倒是妥帖,更明豔,更有活力,大半年過去,清稚的眉眼長開,長相比私奔前還要出挑。

她已經能預想今日出門長街兩旁熱熱鬧鬧的景象了。

這金簪是她們在小村落時阿池進城為她買回來的禮物,她很愛惜。

時下男女送禮物輕易送不得簪子,送女子發簪,代表願與之結發。

阿池送出此物時,定然沒想到這點。

昨日她戴着此簪沒得來她一聲誇贊,倔強不服輸的沈姑娘偏要小将軍看到她戴着她送的簪子。

她沒留意到,那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繼續晃。

想着想着她眉眼彎彎,心坎像傾倒一盞蜜,整顆心都是甜的:為自己的幼稚,也為有人能令她生出如此彎彎繞繞。

一牆之隔,池蘅早起習武,大冬天,練得腦門發汗這才停手拐去浴室沐浴,洗去汗漬,換好一身新衣,開開心心用過早食,美滋滋前往沈家接人。

未婚夫妻相約出門這在大運朝很普遍,奢華低調的馬車停在鎮國将軍府門口,池蘅站在馬車下等得望眼欲穿,可算見到了人,唇角上揚:“姐姐,晨安。”

“晨安,阿池。”

清和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白袍紅裘,腰身纖細,頭戴白玉冠,腳踩繡着吊睛白額大蟲的黑錦長靴。

她默默收回視線,将微涼的手遞過去,搭着她的胳膊坐上馬車。

有琴瑟二人在,池蘅沒好意思跟進車廂,轉身上馬,小臉在長風裏愈顯明媚朝氣:“出發!”

沈清宴一大早睡過頭,等他着急忙慌跑出來,恰巧能看到馬車的影。

他一連三嘆:看來是老天都不願帶他這個拖油瓶。

“姐姐,仔細想咱們還沒認認真真結伴看看盛京的美景,你說再遠的地兒咱們都去了,唯獨家門口都沒好生逛過,可真是遺憾。”

池蘅坐在馬背隔着車簾和裏面的人說話,北風呼呼,遮不住她清亮雀躍的聲線。

“姐姐,冷不冷?手爐夠用嗎?”

才出家門多久她話匣子就沒關上,總能找到話,也不怕張嘴灌進涼風。

清和在溫暖寬敞的車廂極其惬意,單看這車廂‘五髒俱全’,就能看出池家對這門婚事的态度,以及池夫人待她的體貼。

她手捧暖爐,鼻尖萦繞好聞的薄葉香,舒服地昏昏欲睡。

“不冷,夠用。你仔細些,莫要光顧着說話,喉嚨裏嗆了風。”

“這怎會——”池蘅臉色微變,以拳抵唇迅疾咳嗽兩聲,白皙的臉皮漸漸發紅,閉嘴不言。

清和坐在小榻彎唇笑。

她病骨纏綿,多年來出門次數少之又少,及笄之後再沒有和阿池大大方方地游逛盛京。

此次身份不同,她們是衆所皆知的未婚關系,幻想成真,她心情大好,臉頰浮現漂亮的淡緋。

天子腳下,盛京是大運朝最大氣磅礴的都城。

帝都引人神往的四時景,春日【栖春寨】,夏季【明和湖】,涼秋【斬葉林】,寒冬【醉雪齋】。

一寨一湖一林一齋,賺足世家權貴的銀子,是男男女女公認的約會聖地。

冬時不去【醉雪齋】,堪比酒鬼未曾嘗過瓊漿。

昨日那場雪下到深夜,為【醉雪齋】蒙上皎潔的外衣,交納十兩銀子,池蘅攙扶清和從馬車下來。

聞見她身上不同昨兒個的清淡松竹香,清和心下暗笑,阿池愛美,想必今日出門前又沒少折騰池夫人。

加絨的小鹿皮靴被換下來,換作小将軍最喜歡的吊睛白額大蟲,靴子黑錦緞面,繡工栩栩如生。

清和低頭瞥向自己靴側‘卧’着的白虎崽,耳根一熱,不由握緊池蘅指節。

“姐姐,怎麽了?”

“無事。”

清和氣惱她該問的不問,她一眼便将她出門前的精心打扮看得清清楚楚,這人倒好,無論是她戴在發間的金簪,還是特意穿出來的同款靴子,竟都像是沒入她的眼。

柳瑟在旁看得直扶額,心道:小将軍流連花叢的這兩年到底學了些什麽?平日油嘴滑舌慣會哄人,真到了關鍵時候,心眼一閉裝起瞎來。可真氣人!

琴瑟二人氣不過,擠走獻慇勤的小将軍,一左一右扶穩自家小姐。

冷不防位置被人搶了,池蘅睜圓眼:這是鬧哪出?

想着出門前阿娘磨破了嘴皮子的“要主動”,她小心觑了沈姑娘一眼,看她對自己差事被搶無動于衷,不禁生出兩分委屈。

不等清和心軟輕斥琴瑟,小将軍從袖袋摸出一塊血玉:“姐姐,暖爐不方便,你握着這個。”

趁着沈姑娘擡手去接的空當,她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拉扯進自己懷裏。

猛然撞進她懷,清和心髒撲通,眼皮輕掀,柔柔軟軟地去看這人的眼。

“不勞琴瑟兩位姐姐了,我的未婚妻,我自己挽着就好。”說到“未婚妻”,池蘅下巴微擡,清澈的眼睛淌着一股子矜傲。

被她這般看着,柳琴柳瑟臉皮薄地低下頭,心裏道了聲怪不得小姐會喜歡。

年歲不大的小将軍,又混又天真的勁頭确實迷人,更別說那副皮相得天獨厚。

‘搶’回未婚妻,見她們沒敢再和自己搶,池小将軍志得意滿,挽着清和的手邁入【醉雪齋】,邊走邊小聲問:“姐姐,她們幹嘛擠我?我哪裏做得不好了?”

清和掌心握着那枚恒溫的暖玉,大半只手被她起了一層薄繭的手包裹,身體裏的熱意驅走寒涼,她歪頭無聲看着池蘅,看得對方莫名其妙。

她嘆口氣:“無事,走罷。”

“……”

這擺明了是有事嘛。

池小将軍冥思苦想,忽的有如神助,她唇微咧:“姐姐,我一直沒敢說,你靴側那只白虎崽真可愛。嗯……我送的金簪被你戴着,身價都擡高好多。昨兒個我就瞧見了,沒敢開口誇。”

心事一下子被她戳破,清和想笑又得忍着,問:“為何不敢?”

“因為想見到你更多的美。”

她一臉得意,眼睛流轉璀璨柔光,沈清和怔怔看了兩眼,後知後覺醒悟:她竟然栽進阿池的圈套?

“可現下看來,婉婉對我送的金簪很是情有獨鐘。”

“……”

沈清和一下子想掙脫她的手自己去逛【醉雪齋】,被小将軍漫不經心的力道克制地死死的。

她耳朵發紅,不是被冷風吹的,全然是羞紅:“你放開!”

“不放。”池蘅時刻謹記‘出門要主動’的命令,軟聲道:“婉婉,這裏人多,我松開你,萬一咱們走散了,我去哪找你?這不是教我平白着急麽。”

沈姑娘努力佯裝淡然,跟在她們身後的琴瑟偷偷捂嘴笑:小姐這副樣子,還真是少見。

兩人別別扭扭親親密密地走了段路,清和從羞窘裏緩過來,恢複落落大方挑不出錯的溫婉端莊。

她很快原諒小将軍壞心眼調侃她的事,沉浸在首次約會的興奮中。

【醉雪齋】很大,比兩個将軍府加起來還要大。

裏面有【獸園】、【競技場】、【文辭樓】、【筆墨亭】、【觀雪閣】、【消雪院】等等好玩的地方。

清和對【獸園】很感興趣,【醉雪齋】前兩日運進來一大一小兩只虎,是整個盛京除了皇宮,唯一能安全觀虎的寶地。

再行交納十兩銀子,兩人并肩踏入。

一入此園,虎嘯狼嚎,清和走在其中興致勃勃,她喜歡帶有危險性的人或事物。

領路的侍者見二人相貌不凡,态度恭敬。

“姐姐,咱們要去看那兩只虎嗎?”

她擡了擡自己的靴子:“腳下一只虎,再去觀虎,甚有意思。”

池三公子打贏擂臺招親後首次與未婚妻出現人前,此地是權貴名流聚集的【醉雪齋】,一路有不少世家子弟争相圍看,矜持些的貴女被池三公子迷得無法言語,膽大彪悍的世家女上前和兩人打招呼。

打招呼的人多了,池蘅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清和忍着醋意,笑着替她撫平:“好了,去看虎崽子。”

觀虎臺。

放眼望去都是人。

池蘅煩悶地嘆口氣:“姐姐,你先去那兒坐着,我很快就回來。”

清和沒問她要做甚,輕點下巴和柳琴柳瑟前往侍者安排好的位子,走到一半,她笑着折身:“回去,咱們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麽。”

另一頭,池蘅拳頭攥緊,三兩步沖到飲酒作樂的世家子之中,一腳踩在酒桌,不顧衆人臉色震驚難看,眉峰上挑,盛京小霸王的勁頭再也壓不住:

“小爺的未婚妻也是你們能看的?伸長了脖子,扭頭又一臉淫.笑,怎的,當我眼睛是瞎的?”

她腳下用力,一腳踩塌梨木桌:“管好你們的眼睛!再讓我看到你們繃不住色.欲,咱們比武場上見!”

杯碟碎地,酒香四溢,池蘅見他們一臉怪異,似發抖又似發癡,背脊猛地一涼,回頭,看清幾步外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眼皮一跳:哎呀,被姐姐看到了?!

清和上前揪了她衣袖,眸色冷淡地掃了眼癡癡傻傻的一群草包,旋即将視線放回小将軍臉上,似嗔似笑:“一會功夫不見就犯渾。”

“咳,這個,這個哪由我控制……”池蘅乖乖被未婚妻揪回觀虎臺。

盛京小霸王,備受大将軍寵愛的池三公子,只有在沈清和面前才更顯溫順純良,張狂的老虎成了貓兒,這一幕看得衆人大跌眼睛。

不過以沈家嫡女的美貌性情,也無怪小霸王都得捧在掌心。

女扮男裝不易,清和甚為體恤她的辛苦,甚至池蘅犯渾她也不覺有何不妥。

只是第一次約會,為無關緊要的外人分心生怒,犯不上,也不值得。

觀虎臺,坐在席位觀虎挺沒滋味,池蘅扭頭,看懂她眼裏閃過的無趣,笑着提議:“姐姐,來觀虎哪能不摸虎?咱們去摸摸那兩只虎如何?”

清和一掃枯燥乏味:“好。”

兩人一拍即合,跟在她們身邊的侍者擦了擦額角的汗:“三公子,沈姑娘,這虎未被馴化,兇猛異常……”

“放心。”池蘅抛出一錠銀子堵了他的嘴,省得他在耳邊聒噪。

侍者勸不動她,急忙朝守在虎籠身邊的人遞眼色。

沒一會,【獸園】園主帶着園子最好的兩名馴獸師過來,緊張地大氣不敢喘。

兩位小祖宗何等身份?身份高,膽子大,小将軍藝高人膽大也就罷了,鎮國将軍府的嫡女湊什麽熱鬧?

清和蹲在獸籠前躍躍欲試,池蘅鼓勵道:“姐姐,沒事的,我在旁邊護着你。”

“我也沒有怕。”她笑:“我擔心這只虎崽不喜歡我。”

“姐姐這麽溫柔,它哪會不喜歡?”池蘅握着她的手探過精鋼鑄成的獸籠:“摸摸而已,又不是要它的命。”

兩只交疊的手如願落在虎崽頭上,清和眼睛亮晶晶的,小心翼翼不敢驚着虎崽,适應了一會,她道:“阿池,你松開,我自己試試。”

【獸園】的園主被吓得心到了嗓子眼,一次成功已經是僥幸,這再來一次……

池蘅眼睛不敢離開她,手松開,獸籠裏的虎崽感受不到殺意覆在頭頂,強光照射下,金黃色的雙目泛着危險的光。

待看清眼前之人實在太弱,它懶得理會,慢慢地閉上眼,趴伏在地享受美人撫摸。

瞧着沈姑娘撸虎如撸貓,在場之人皆是震驚。

便是此時,世家的小孩子玩心上來拿銀子砸獸籠裏的老虎,虎崽被砸中,兇性暴起!

驚呼連連,獸園頓時陷入混亂。衆人閉上眼,不忍看沈家嫡女天仙般的人,玉手被老虎撕咬的血腥畫面。

危機來臨,清和應變之快,然而還未等她自救,池蘅出手如電,一拳砸在虎頭:“孽畜爾敢!”

一拳,一喝,仿若有雷霆怒火從九霄降下,虎崽乖順匍匐,發出一聲示弱的哀吟。

【獸園】一片死寂。

清和訝然擡眸,恍若第一天認識她。

作者有話要說:  帝星,帝運初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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