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秀色可餐

大年初一,也被稱為“行春”,清早團圓飯清和吃得沒甚滋味。

用過飯,沈老夫人給了沈清宴厚厚一封‘壓歲’,輪到向來不喜的孫女,只給了一枚金豆子,不知是在寒碜誰。

沈延恩看不過眼,從懷裏摸出備好的地契、房契,眼睛不眨地塞給外熱內冷的女兒,一碗水盡力端平,也沒冷落了身側的兒子。

年前鎮國大将軍府一度成為坊間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老夫人覺得面上無光。

此刻見他拿出一沓契書送給女兒,氣得眼皮亂跳,張張嘴,看着沈延恩實在憔悴的臉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忍下到嘴邊的話。

“多謝爹爹。”

沈清宴随着長姐一同朝父親道謝。

骨肉至親,至親至疏。

沈延恩喉嚨發堵,掩在廣袖的手發顫:婉婉說得對,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他都沒做好。

沈家親戚不多,過年只需安安分分等人上門就好。

池沈兩府過不久就要訂婚,新年的喜慶日子,沈老夫人收斂對孫女的嫌惡之情,陪着沈大将軍坐在正堂等隔壁的孫女婿上門拜年。

沈清和坐在父親下首右側的位置,一雙美目,望眼欲穿。

巳時二刻,池蘅一身鮮衣,左右手拎着新年禮登門。

準姑爺來拜年,管家慇勤地将人請進來。

跨過門檻,看清正堂‘嚴陣以待’的架勢,池小将軍心慌慌地腿腳開始發軟,怪不得出門前爹娘兄長神情揶揄,這給人家當‘女婿’,是挺不容易的。

池三公子身後跟着的着兩個小厮,雙手同樣沒閑着,捧着的禮品堆起來沒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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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池蘅率先朝清和看去。

但見沈姑娘一手捧茶,一手捏着茶蓋,眼皮掀開含蓄看她一眼,其中的打趣促狹給了池蘅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清清喉嚨,她挨個見禮。先是給輩分最高的老夫人行禮,說幾句過年的吉祥話,再給前不久還大打出手的準岳父正正經經賠罪,全然一副好女婿的謙卑姿态。

上回來身邊好歹有爹娘助陣,這回‘單槍匹馬’,池蘅抖擻起精神應對沈家幾口,寒暄的流程走完,後背起了一層薄汗。

她少年莽撞,一腔熱血,即便看在女兒的面子,沈延恩也不可能真将她如何。

中飯準女婿要留在岳丈家吃,沈大将軍本不是多話之人,閑話說盡,拉着人往庭院比武。

舞刀弄槍打出一身汗,池蘅僅存的那點子緊張也打沒了。

老夫人見狀吩咐下人備水,一身是汗的小将軍被丫鬟請去客房沐浴。

走前池蘅依依不舍地看着清和,老夫人喜歡這個一言能降虎、姿容卓越的孫女婿,不滿‘他’離不開女人,笑着催促:“還不去洗洗?黏膩膩的多難受。”

不好拂了老人家心意,池蘅收回目光,跟随領路的丫鬟前往偏院。

見她走,片刻後清和放下茶盞跟在後頭,身後祖母那聲“不知羞恥”她聽得真真的,沒在意,管她們說什麽呢。

按照大運朝的習俗,準女婿登門要在岳家沐浴一回,洗好了,換上未婚妻為其準備的衣衫,中飯翁婿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才算‘拜年’。

習俗如此,池蘅沒法違背。

她撓撓鼻尖:“勞煩兩位姐姐,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被搭話的兩名丫鬟羞紅臉,看看浴桶,再看看面如冠玉、英姿勃發的準姑爺,耳根子像着了火,腳下紮根不肯走,吞吞吐吐:“這、這不符合待客之道……”

池蘅是女子,哪肯要沈家的丫鬟服侍她沐浴?

她剛要再勸,餘光瞥見少女曼麗的身影,當即笑着喊了聲“姐姐”。

清和提裙進門,柳琴柳瑟守在門口。

謝折枝被一紙休書逐出沈家,眼下執掌中饋的是沈大姑娘,屋內的丫鬟畏懼她不怒自威的氣勢,駭得不敢擡頭。

老夫人差她們來此伺候,是存着教導池三公子人事的心思,也就三公子心思單純,當她們是普普通通的下人。

沈清和漫不經心擡眸,眸光輕掃,可笑祖母籠絡未來的孫女婿,找出來的人選站在阿池身邊快被阿池比沒了——憑這樣的姿色,也指望她們做狐媚之事?

當真是年紀大,糊塗了。

“下去罷。”

她嗓音清冽,丫鬟不敢不聽,掩面羞臊退走。

半人高的浴桶不斷上冒熱氣,池蘅欣喜她能來解圍,先前之事未曾在她心上留下痕跡,她問:“這衣服是姐姐親自為我準備的嗎?”

“不然還能有誰?”清和走出幾步将備好的衣物放在屏風一側的小方桌。

她轉身欲走,被人拉住手腕。

小将軍打從進沈家門心弦一直繃着,這會放開了,調笑道:“姐姐趕跑了伺候我沐浴的丫鬟,不賠我一個嗎?”

清和莞爾:“賠你一個倒也可行,只要你不怕被大将軍打斷腿。”

打斷腿?

那還是算了。

池蘅讪笑兩聲松開她:“今年第一天,還是別惹岳父生氣。”

清和嗔她兩眼,沒再多言。

門關好,柳琴急忙上前為她披好如意錦緞大氅。

柳瑟搬來竹椅,往椅面鋪好厚實的虎皮,扶着人坐下。

她們不明舊裏,只道小姐舍不得小将軍,兩人愛膩歪,連對方沐浴都得守在外面。

挑選好的人灰溜溜回來,老夫人嘆息兩聲,扪心自問,也沒真指望她們能成事。

阿蘅那孩子越長容貌越出挑,挑來挑去,竟真讓孫女撿了寶。

耳邊嘤嘤哭訴,她不耐煩地呵斥:“行了,多大的事!”

注定嘗不到池三公子那塊香饽饽,跪在地上泣淚的兩名丫鬟哭聲戛然而止。

池蘅泡在浴桶舒服地發出一聲長吟,溫熱的水流浸潤肌膚,熨帖着四肢百骸。

想着婉婉還在外面為她守門,她不敢久泡,嘩啦啦從水裏站起來。

穿好層層衣衫,衣袖擡起,熏香是她熟悉的味道。

想也知道裏裏外外的衣物出自何人之手。

她心裏動容,滿打滿算,婉婉為她做了不少衣服了。

更別說昨夜得來的‘新年禮’,從頭到腳都被她安排的妥妥當當。

新衣服池蘅舍不得穿,新靴子她也舍不得穿,好在現下距離春暖還早。

束好腰間玉帶,她想:得多提醒婉婉,不能身子剛好些就為她勞心傷神。

門打開,清和順着聲源望去,冬日光線清冷,從門裏走出的‘少年郎’玉秀挺拔,眉間春色洋。

雪白裏襯,銀灰雲紋的袖口,襯着緋紅錦袍,長身玉立,細腰鎖着玉帶,虎崽形狀的玉扣與靴面盤踞的白虎相得益彰。

一眼看向坐在竹椅的少女,池蘅喜笑顏開,原地轉兩圈,眉眼飛揚:“婉婉,怎麽樣?”

掩好泛舊的書卷,清和柔聲贊道:“斯人勝玉,秀色可餐。”

池蘅哈哈笑了兩聲,笑聲愉悅,她三兩步跑過去,滿口情真意切:“衣服夠多了,我還得長個,做多了,穿不完豈不浪費?”

她的手覆上清和遷就寵溺的雙眸:“有制衣的閑暇不如多看看我,做衣服不養眼,看我才養眼。”

沒見過像她這樣自誇自戀的人。

柳琴柳瑟感嘆小将軍懂得疼人哄人,別的不說,就這一張小嘴,哪個姑娘聽了不心動?

“你答應我,我就松開你。”怕她耍賴不聽話,池蘅補充道:“沒和你開玩笑。”

眼睛被捂着,看不見冬日的白梅和眼前的青梅,清和不改從容:“好,衣服夠穿就行,有時間我就多看看你。”

池蘅由憂轉喜,手松開,站起身,指節輕佻少女白嫩微涼的下巴,三分玩味,七分壞笑,她醞釀着沒開口,一旁的琴、瑟心中一跳紛紛移開眼。

北風蕭蕭,清和仰頭一聲不吭看着她犯渾。

見她沒惱,池小将軍膽子頓時膨脹,俯身低語:“真乖。”

又是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伎倆。

清和一巴掌拍在她手背,欲言又止,末了忍無可忍,未語先笑:“你該慶幸自己長了張不會挨揍的臉。”

池蘅嘿嘿笑,腰杆挺直,理直氣壯:“我知道啊。”

長得好看,調戲人都透着一股清新脫俗的味兒。

男子若如此,少不得油膩猥瑣,好在池家的三公子從沒這煩惱。

清和耳尖微紅,淺聲嘟囔一句,池蘅沒聽清,有心去問,低頭對上她波光潋滟的眸,驀地心髒一陣撲騰。

等撲騰的勁頭過了,腦子一片空白,竟忘記方才想說的話。

大年初一,在沈家吃完中飯,池蘅被沈清宴送出門。

站在家門口,沈清宴出聲喊道:“姐夫。”

“嗯?”池蘅回頭。

一朝失母,沈清宴身上的書生氣質褪去不少,他心裏酸澀,苦笑一聲:“訂婚後,姐夫還是不要再逛花樓了,阿姐不喜歡。”

沈家亂七八糟的事池小将軍比外人知道地清楚,她拍拍清宴瘦弱的肩膀:“好,知道了。”

沈清宴還想再說幾句,偏偏忍不住紅了眼眶,他不願在人前示弱,側過身,死命盯着靴尖。

他知道阿姐最聽這人的話,也知道池蘅為他說一句好話,效果比他磨破嘴皮子還好。

可他已經‘放肆’一回了,阿姐那日之所以吐血,未嘗不是被他氣的。再厚着臉皮求人,情何以堪?

池蘅年紀與他相仿,少年人敏感的心思多多少少能體會,然人有遠近親疏之分,她和沈清宴的交情遠沒到肯為他惹婉婉生悶氣的程度。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人生在一家,因着這樣那樣的緣故形同陌路,不說旁的,謝折枝一日活在世上,沈家這對姐弟就無法釋懷地做血濃于水的親姐弟。

婉婉的事她不好逼着她做選擇,更沒立場強求她寬宥這個,放下那個。

人生在世,活着就不易。這話放在婉婉身上,未免太令人心疼。

基于此,池蘅哪敢惹她不快?

開春,兩府熱火朝天籌備訂婚宴。

在運國,訂婚的意義與成婚差不了多少,繁瑣的事宜年前兩家料理好,只餘下一些細節需要完善。剩下的,便是等二月初七這個好日子。

二月春風似剪刀,池蘅備好訂婚宴要交換的定情信物,翹首盼望那天早點來。不過訂婚前,她還得再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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