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搖曳春心

盛京最大的煙花之地——雲桂樓。

得知池家那位小将軍不日将要訂婚,樓裏的姑娘半月來都精神萎靡。

夜深,最是樓裏熱鬧的時候,男男女女縱情狂歡,花魁娘子稱病歇在閨房,手撫一把瑤琴,眼波流轉,神情顯出兩分幽怨。

以她的身份自然攀附不得柱國大将軍府,遑論與鎮國大将軍之女相争。

男人好色,若池蘅是一般的男人,那她使計謀耍手段,争就争了,争得頭破血流讨他一日歡好也使得。

可惜,可嘆,池蘅雖好色,好的卻是女兒清柔美色、端莊傲骨,不好争風吃醋的溫柔鄉。

那樣幹淨的人,但凡沾染半點污穢都不好站在他身側,如琢如玉的赤子,誰不喜歡?哪能再為一己之私,害得朋友都做不成?

妙風笑自己庸人自擾,今夜也不知有多少人如她一般牽腸挂肚難以割舍。

池三公子少時常卧美人膝,莺莺燕燕,好似純真無害的小綿羊誤入狼群,恰好有那麽一群善心的‘狼’被他的純良感化,小心謹慎地在這污濁浪蕩之地維護少年郎的純真。

一來二去,天壤之別的兩種人,飲酒彈琴,不問風月。

池三公子多少次和世家的纨绔打起來都是為此,樓裏半數的姑娘都曾得他伸出援手。

訂了婚,有了未婚妻的人,恐怕再難來此了罷。

窗棂一陣異動,花窗翻開,小将軍身子靈活地翻進來:“妙風姐姐!”

燭光搖曳,妙風只以為自己在做夢,伸手想觸摸那人的臉,池蘅觀她神情恍惚,側身避開:“妙風姐姐這是怎麽了?怎麽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她熟稔地坐在桌前,翠色的杯子倒滿酒,酒水在杯面輕晃,亦如少女心房蕩開細微漣漪的心事。

盯了好一會,花魁娘子眸色漸漸清明,眼眸倒映那人的影,後知後覺意識到衣着不整,急忙扯過衣衫遮住敞.露的半邊肩膀,免得池蘅誤會她不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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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紅着臉身子坐直,目露驚喜:“怎麽這會來了?”

妙風不敢看她的眼,起身關好窗,回身,池小将軍趴在桌子:“我以後不能來這了。”

方才還滾燙的心一下子墜入冰窟,喉嚨發澀,想笑,笑不出來。

可真有意思,素日賣笑的人對着最喜歡的人竟然笑不出來,花魁娘子低垂眼目,心下自嘲。

池蘅掏出懷裏一沓銀票:“我來給姐姐贖身。”

冷透的心緩緩升溫,妙風總算從絕望的情緒緩過來,唇畔微揚:“贖身後,我去哪裏呢?”

“天高海闊,哪裏去不得?”

一問一答,眼前人目色清澈,沒有半分暧昧旖旎,清清朗朗,從‘他’純淨的眸子看到別有用心的自己,妙風自慚形穢,她坐在池蘅身側,手撫秀發:“我不走。”

“為何不走?”

“舍不得走。”

池蘅沉默,端起桃花酒一飲而盡:“婉婉不喜我逛花樓看美人,以後我不會來這了。”

“嗯。”妙風轉身從櫃子下方取出一方錦盒:“送你的,訂婚賀禮。”她一手覆在上面:“回去再看。”

池蘅沒來由覺得這氣氛古怪,令她渾身不舒服,她又從懷裏摸出一枚玉佩:“樓裏的姐姐若受欺負了,可憑此來将軍府找我。”

玉面光滑,背後刻着一個“蘅”字,妙風愛惜地收入袖中,彎唇笑道:“三公子眼看要訂婚的人了還處處留情,多情可不好。”

“那你玉佩還我。”

“不還,給出去的東西,你別想要回來。”

她這麽耍賴,池蘅氣惱:“今晚之事,我不會瞞着婉婉,什麽多情留情,我只是不想看你們平白受欺辱,做好人都要被你擠兌,妙風姐姐好不講道理,認識多年,竟也拿我當尋常的浪蕩子看待?”

言語間惹惱了她,妙風忍着沒去哄,眼睜睜看她含着惱翻窗離開。

懷着一股悶氣走在涼夜,惱意散在長風,池蘅有心回頭,可想到一腔好意被人故意曲解,她想不明白,妙風姐姐這些年知她懂她,為何臨了要存心戳她心窩?

“你說她為何要戳你心窩?”

池蘅一頭霧水:“這我哪兒知道。”

話說完腦門挨了一下,清和坐在她房間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她懷裏抱貓:“你長成這樣,就別到處撩撥春心了。”

“我撩撥誰的春心了?!”

“哼,雲桂樓多的是想嫁進将軍府的莺莺燕燕,你年歲小,一腔熱血,待人赤誠。可那裏的人沒嘗過甜,你待她們越好,她們越舍不得你,青樓女子靠賣笑為生,心裏藏了人,你要她們以後還怎麽笑?”

“不想笑那就不笑。”

“說得簡單。”清和眸光幽幽:“你那位妙風姐姐心悅你,我的小将軍,你怎麽還看不出來?”

“啊?她……她怎會心悅我?”

“向日葵伴陽而生,人不也是如此?世人都願逐光,你給她一道光,送她一份暖,自己不覺得有什麽,卻會成為旁人的念念不忘。你打開錦盒。”

池蘅依言而行,盒子啓開,沈清和喜怒不形于色:“看到了嗎?她為你縫制的衣裳。”

頂着她溫溫柔柔的目光,池蘅竟覺頭皮發麻:“我、我和她一清二白……”

“管你和誰小蔥拌豆腐。”

清和抱貓欲走。

“走什麽?”池蘅急得扯她袖子:“怎麽一下子全成了我的不是?我路見不平仗義相救,為何就要背負起所有姑娘的前程幸福?這世道好人還做不得了嗎?

“我無異心,管得住自己就已不錯,哪還能管旁人怎麽想?婉婉,你又不是不知我是……哎呀,你別走!”

“誰要走?”池夫人掀簾而入。

見兩人拉拉扯扯的勁頭,看熱鬧不嫌事大:“阿蘅,你做何事惹你清和姐姐生氣了?”

“我能做何事?我昨夜去了趟雲桂樓,和妙風姐姐辭別,說了以後不會再去。婉婉惱我待她們好,惱我對她們好,為何不将所有人都娶進門,怪我整日沒事撩撥姑娘春心……”

清和美目圓睜,不服氣:“我哪有那樣說?”

“可你就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

“沒有你氣什麽?你走什麽?我只是愛逛花樓看美人,說得像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咱倆要訂婚,訂婚後我再不去那地方,我都要改了,你怎麽還惱?”

她們二人多少年沒拌嘴,池夫人丁點都不急,看得津津有味,走兩步瞧見錦盒內疊放整齊的錦袍,笑:“這是誰做的?”

“妙風姐姐。”

回話的是清和。

聽她喊“妙風姐姐”,池蘅心裏怪異,小拇指勾着清和手指晃動三下,清和嗔看她,想抽回手,力氣偏沒她大。

池夫人看着她倆打情罵俏,啧啧兩聲,扭頭出門。

池蘅還等着親娘為她撐腰,這倒好,不幫她就罷了,這一臉玩味的笑又是鬧哪樣?

她心裏委屈:“你喊什麽‘妙風姐姐’,你又不認識她。”

清和被她磨得沒了氣性,輕哼:“嫁狗随狗。”

“……”

小将軍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你那些莺莺燕燕我不認識的多了,要真和你計較,計較的過來嘛。”

“什麽莺莺燕燕,只是一起吃酒的姐姐罷了。”

清和眼皮微跳:“你姐姐可真多。”

多說多錯,池蘅幹脆閉嘴。

她老實了,沈姑娘也不是得理不讓人的人,上月她才過了十七歲生辰,念起十七歲生辰宴上阿池的表現,她心氣平順,轉過身來輕捏小将軍白嫩小臉:“還生氣?”

“我哪敢。”

“那就是還生氣了。”

池蘅擡起頭:“哪來的那麽多氣生?”

兩人重歸于好,她脫靴跽坐在幾案前:“婉婉,你剛才是醋了嗎?”

“嗯。”

“唉,我懂。”

“你懂什麽?”

池蘅手捧茶盞,輕吹一口茶氣:“你若背着我和別人好,我也會醋。”

清和失笑:醋與醋,還是不一樣的。

午後時光消磨殆盡,送走她,池蘅回房呆呆望着錦盒裏的衣物,終是不忍拂了妙風一番心意,蓋好蓋子,将其藏在衣櫃最裏。

她會好好保存這份真心,至于穿在身上,那還是免了。

剛剛邁進十五歲的少年人第一次曉得被人愛慕,滋味竟是憂愁甚過歡喜。

她沉聲一嘆。

池夫人端着熬好的銀耳蓮子羹走進來:“清和走了?”

“剛走。”

“阿蘅,你這是怎麽了?”

池蘅踩着雪襪來到她身前,雙手抱住阿娘的腰:“阿娘,原來被人戀慕也是一種負擔。”

倘真如婉婉所言,妙風姐姐喜歡喜歡身為‘男子’的池三公子,那這份戀慕之情她永遠都無法給出回應。

她心善,心誠,哪怕時不時犯渾,還是池夫人心裏最乖最好的女兒。

她輕撫女兒脊背,柔聲寬慰:“年少多情,被人喜歡乃常有之事,給不起對方想要的,那就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優秀,也算是變相的一種肯定,讓對方知道沒愛錯人。”

“阿娘,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麽?”

“吃好,玩好,學文習武,每天開開心心。其他的,什麽都不要做。”

時光會撫平心上的刻痕。

二月初七,眨眼即至。

沈家,【繡春院】。

天明,清和端坐在梳妝臺前安靜等待妝娘上妝,長發如瀑披散雙肩,訂婚之禮的妝容與成親講究的端莊大氣不同,旨在明媚鮮妍,為日後的成婚禮博個好彩頭。

妝娘還是頭回見這般标志的玉人,屏住呼吸為其修飾眉眼,豔色的花钿勾畫在秀潔的額間,眉如遠山,唇紅而嬌。

銅鏡內少女肌膚勝雪,骨相是沒有瑕疵的精細,一頭烏發挽作同心髻,頭頂斜插一支鑲紅寶石金簪,姿容之美,令人心神馳往。

妝娘攙扶她起身,身旁的侍女捧着華服為姑娘更衣。

耳邊嬷嬷們念叨訂婚宴上不可出現差錯的步驟,清和明眸皓齒,笑容燦爛:她等這一天,等的可真夠久。

玄青色朱雀長裙曳地,她下颌微擡:“好了,可以了。”她已經迫不及待想去見阿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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