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何其有幸
向來靜谧的別苑今日門口鬧哄哄,待啞仆用手比劃明白,柳琴氣得實在不知說何是好。
小姐想小将軍想得都累倒了,還攔着人不讓進來,這些男人腦子裝的是稻草嗎?
她氣呼呼往大門方向趕,恰好趕上池蘅手持柳枝面沉如水地闖進來。
“小将軍?”
猛地見她,池蘅收斂怒色,信手丢開那截柔韌枝條,問:“清和姐姐呢?”
柳琴被她周身那股須臾不見的冷寒聲勢震懾一晃,不由感慨:多久沒見,再見竟覺變了個人。
笑容燦爛的小将軍和沉臉不笑的小将軍相差如此之大,她不敢冒犯,言語不自覺帶上敬畏:“請跟奴來。”
池蘅心一咯登,疾步跟上。
穿過一道道垂花門,春日的景像在眼前飛快掠過。
閨房的門推開,池蘅撣去衣袖不存在的灰塵,腳步放輕,屏住呼吸邁過那道門。
冷香與藥香充斥的房間,味道完美融合算不上難聞,聞久了甚至覺得這味兒質樸裏透着雅致,素色帷帳擋去窺探視線,看不清裏面的光景。
守在榻前的柳瑟細聲細氣道:“大夫說勞心傷神,憂思成疾,需要靜養。”
池蘅喉嚨發堵:“何時病的?”
“昨夜便開始不好,今日小姐前去煉藥房煉藥,等我們發現人已經暈倒在地。”
她盯着床榻不動,柳瑟與柳琴相視一眼,柳琴将藥碗留在小桌,兩姐妹悄無聲息退下。
門掩好,沒有外人打擾池蘅上前幾步挑開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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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不見的人安安靜靜躺在床榻,眉間鎖着一縷愁,唇瓣輕抿,臉蛋兒看不到多少血色,猶如涼風裏被拂亂的薔薇。分明世外仙姝,偏要來受人間難熬的苦楚。
“好好的不見我,拿自己身子撒什麽氣?”她嘟囔一聲,指腹點在病美人微抿的下唇,觸感嬌嬌軟軟,心頭的氣消去大半。
池蘅坐在床沿前的圓木凳,撈過放在小桌的藥碗,瓷勺舀起低頭吹散浮熱。
湯藥順着唇縫流入喉嚨,昏睡的人多年來養成睡着也不影響喝藥的習慣,一念之間,令人欣慰又心疼。
還能喝藥說明身體還沒到太糟糕的地步。
池蘅耐心喂完剩下的小半碗,摸出錦帕為她擦拭唇角藥漬。
“你把我推給妙風姐姐我本來要生你氣的,可你病了我也不好再同你置氣。婉婉,你是不是算準了,你這時機拿捏地可真好,讓我氣也氣不成,反而還要為你牽腸挂肚……
“不過你閉門不見我,讓那些人攔着我,你這是逼着我在你和妙風姐姐之間做選擇,我能如何?我當然選你。你見或不見,我都會選你,你知道的。
“你明知到頭來我會選你,還要用這樣的方式讓妙風姐姐死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笨得你!看罷,你倒下了,我說你笨你也不能起來打我。”
池蘅趴在床沿,手指不老實地在她蒼白的臉劃過,指下微涼嫩滑的觸感讓她停不下來。
她喃喃自語:“我知道你是狠心的人,但你對自己也這麽心狠。多大的事?我固然不願傷妙風姐姐的心,可她是她,你是你,咱們這些年的情意還用得着我說麽?”
清和藏在錦被的手微動,池小将軍湊近了用發尾撩她鎖骨,受不住她這麽磨人,生病的人被迫睜開眼,連同江南水鄉的朦胧霧色也在她眼眸一并掀開。
池蘅哼哼兩聲,戲谑一笑:“舍得醒了?”
知道瞞不過她,清和一聲不吭癡望過來。
其實也沒多久不見,卻像隔了三五月那麽長,長得相思成疾日夜難寐,眼看要到失控的地步。
剛從跌宕的夢境醒掙脫出來,她神情存了兩分恍惚。
正是這不多的恍惚惹得小将軍心軟地一塌糊塗。
她眉眼彎彎,趴伏在床沿的肩背慢慢挺直:“怎麽樣?醒來看見我心情是不是很好?看我還沒被你氣死,感覺如何?”
清和微蹙的眉舒展開,手扯過錦被遮過鼻梁,僅露出一雙含笑勾人的清眸。
平白的看得人口幹舌燥。
她頭一歪,臉埋在軟枕笑了起來。
池蘅迷離的神色漸轉清明,聽到她笑,心思浮動冷不防撲到姑娘家床榻,‘惡狠狠’:“還笑?”
她色厲內荏,清和才不怕她,笑得眼角泛淚,既有斬斷桃花的釋然,也有再見這人的喜極而泣。
她身子拱彎成一座橋,陡然隔着錦被被壓住,她一怔,耳垂生熱:“你下去。”
眼角殘存星星點點點的淚花,身體還病着,說話有氣無力,以至于出口的話沒了素日殺傷力。
池蘅扮可憐:“婉婉,我被你害得寝食難安,你都不哄哄我,上來就這麽兇。”
“快下去!”清和拿腳踹她小腿。
不僅沒被哄,還被踹了,小将軍委屈:“姐姐,你就這麽對一心想着你念着你的人麽?”
她的話着實熨帖心坎,清和紅着臉想了想,放輕力道試探着踹她:“那你下去?”
“……”
說軟話為何還要挨踹啊!
池蘅悲憤。
笨手笨腳從她身上爬下床,再去看錦被嚴嚴實實裹着的人,連個腦袋都沒露出來,她勾唇,恍然大悟:“姐姐,你是不是害羞了?”
聲音從被子裏悶聲傳出來:“閉嘴。”
啧!
池蘅收斂嬉笑神色,不客氣地坐在床沿,單手撐着,怕她憋悶,遂拿手去扯那繡着大朵海棠的春被:“姐姐,以後不要不見我了,我若真與你置氣可沒這般好哄。”
清和順着她的拉扯從被子探出頭:“那你現下氣消了?”
“哼。本來消了,但你竟然踹我,我好傷心。”
她嘴上說着傷心,不錯眼地瞧着美人散在肩膀的烏發,心想:便是被踹上兩腳又何妨?能哄婉婉一笑,多少人還沒這福氣。
清和由着她賣乖,須臾問道:“和她說清楚了?”
“說清楚了。”池蘅悵然一嘆:“有些人與事總不能兩全,或許這也是成長的一環。”
成長意味着要做出割舍。
她一動不動看着清和,清和起身攬她入懷,柔聲撫慰:“阿池,你還有我。”
池蘅埋在她雪色中衣,嘆息着喊了聲“姐姐”。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饒是‘心藥’已來,清和病身還需好好調養。
池小将軍今夜宿在別苑,照看她睡下方才在隔壁歇息。
一覺睡醒,天光大亮。
池蘅派人前往皇宮遞上請假三天的折子,以陪生病的未婚妻為由,得到陛下準允的假期。
五月,槐花盛開,小将軍仗着身手靈活上樹摘花,打算請廚娘做新鮮美味的槐花糕來吃。
不同于前些日子的沉悶死寂,這日暖陽終于随着某人的到來照進繡春別苑,清和散漫地抱貓,一人一貓被陽光曬得昏昏欲睡。
“哎呀,這束槐花開得真好!”
白色的小花泛着淡淡的清香,池蘅‘辣.手摧花’,很快花枝被撸禿。
想着今日能吃到可口的糕點,她幹勁十足。
“婉婉,婉婉你快看,我摘了好多!”
她抱着竹籃飛躍而下,清和困得很,懶洋洋睜開眸子,還沒看清何物嘴裏念叨了一聲“好”。
春困這兩字在她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池蘅撓撓頭,不和生病的人計較。
槐花交給廚娘,她摸着下巴想:見不到我心裏想得發慌,這見了我,看我一眼都懶得。
她伸手摁倒地上爬過的一只螞蟻,螞蟻被摁倒堅強地支棱起來,又被摁倒,如此反覆三次見它趴在那不動,池蘅還以為手下失了分寸把它摁死,正後悔,轉瞬再看,那只不起眼的螞蟻竟是在裝死?
她笑出聲,擡頭,語氣無奈:“婉婉,不要睡啦。”
三兩步走過去,池蘅身子半蹲,小聲道:“好姐姐,給你看個小玩意?”
被她勾起好奇心,清和掙紮着醒來:“什麽?”
“你看。”
一對刻好名字的玉虎攤放掌心,春光燦爛,照得那兩只玉虎也燦爛。
“這只是你,這只是我。姐姐,我把‘我’送給你好不好?”
小将軍嗓音清冽,尾音懸着這個年紀撒嬌也很自然的輕軟。
春日裏帶來的困乏霎時從清和身心褪去,她溫柔含笑,接過那只腦門刻着‘阿池’二字的玉虎,飄忽的心一下子有了着落。
阿池是她的。
握在手心的是她的,眼前半蹲着的還是她的。
她心滿意足,眉目溫婉:“那這只‘婉婉’就交給阿池處置了。”
池蘅眉開眼笑,眸光清澈如水:“要處置她沒問題,得等我長大了,不知這只‘婉婉’可能再等兩三年?”
庭院幽深,風吹槐花,白色的小花吹落在小将軍發頂,清和擡手為她摘去。
潔白的槐花盛開在指尖,她一笑,酥軟了人的骨頭、心腸,美人啓唇,聲線輕柔:“能啊。”
……
天街小雨潤如酥。
妙風離開的這日盛京城飄落細細麻麻的春雨。
雨絲成簾,池蘅站在雨幕為友人送行。
“何時還會回來?”
“說不準。”
“妙風姐姐,我還能再喊你妙風姐姐嗎?”
妙風笑意微僵,盡量讓自己笑得明媚些:“今日不行,許要等個三年五載,等你與沈姑娘成婚生子你再喊我姐姐,我就真當你的姐姐,可好?”
“好。妙風姑娘,此去一別,池蘅盼你洗去塵泥,得享自在。”
她當真連“姐姐”都不喊,妙風心下沉痛,笑得愈發熱情:“那我也盼你展翅高飛。”
千言萬語湧到唇邊,能出口的卻不多。
她深深地看了池蘅兩眼,似要将這人徹底印在心上。她道:“那塊玉佩你送給我,我就不還你了。三公子,聽我一聲勸,以後對着不喜歡的姑娘要少笑一些,太招搖。”
生平不曾多見光,見之慕之,心難自控。
遺憾的是那人身邊已經有了最想照亮的人。
池蘅不舍她走,心知離開才是她們最好的歸宿,強忍酸澀。
忍到一半,妙風上前輕輕擁着她腰:“還是笑笑罷,你笑得好看也不是你的錯。”
清和站在桃樹下漫不經心看着遠方,沒去看有別的女人抱着她家的小将軍,沒去看友人話別的場景。
她刻意不看,妙風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沈姑娘。”
“妙風姑娘。”
“快刀斬亂麻的道理我懂,沈姑娘‘借’出的這把‘刀’,妙風一輩子都舍不得忘。”
“嗯。忘不了,那就記着,擦亮眼睛,以後莫要癡心錯付。”
她惦念池蘅不舍忘,這人卻要她記着。妙風沒想到她仍是這不冷不熱的反應。
從始至終她都沒看透這位病弱貌美的将門嫡女,可毫無意外的是她和阿蘅才是一路人。
因為大道三千,阿蘅只願和她同路。
被偏愛的人,何其有幸?
她彎了唇,不願露怯:“會的。沈姑娘。”
清和看她轉身,一雙美目寒涼散去染上真切的柔:“妙風姑娘。”
妙風駐足,回眸看她。
“我說的擦亮眼睛是找一個真心疼你愛你的人,花期易逝,姑娘切莫蹉跎。”
妙風笑了笑,朝她點頭。
她進到馬車,沒敢掀開簾子望。
輸得心服口服。
沈家這位嫡女病弱之身,姑射之美,偏生心腸冷與熱都帶着致命吸引。
将門出身的人天生骨子裏帶着對危險的追逐和征服,阿蘅如此,沈姑娘亦如是。
馬蹄噠噠,妙風終究還是掀開車簾朝身後張望。
距離太遠看不清那人臉上的表情,但她想阿蘅肯定是笑着的,那是一個看起來犯渾實則再體貼不過的善心人。
“跟上她罷。”
“是!”
柳琴柳瑟翻身上馬護送妙風姑娘出城。
“滿意了?”清和輕捏小将軍嫩白的臉。
池蘅沖她笑嘻嘻,忽視那眼角的淚漬興許更能哄人。
“走了,阿池。”
“來了。”
池蘅跟上她的腳步,掌心空蕩,思忖一二她撈起沈姑娘微涼的玉手:“姐姐,我幫你暖暖。”
“暖多久?”
“長長久久!”
……
歲月斑駁了人的影,走在時光縫隙裏的人并肩談笑。
長街青石板落了大大小小坑窪,剎那白如柳絮的飛雪覆蓋盛京城。
人來人往,天地蒙霜。
兩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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