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紅袖添香
朱雀街路北,繡春別苑。
正午時分沈家下人送來一只鹦鹉,說是給嫡姑娘解悶。
鳥是沈大将軍親自選的,紅色的毛,尖尖的喙,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就精神,關在鳥籠子裏上蹿下跳,給食就吃,給水就喝,吃飽喝足又開始上蹿下跳鬧騰。
別苑養着白虎,養着肥貓,肥貓下崽多出一窩小貓,白虎頭上頂着肥貓,身後綴着一串貓崽滿地跑,白的,橘的,三花色的,分外讨喜。
春三月,天兒一日日暖和起來,清和舍了暖爐拿貓崽當‘手爐’。
這個月以來她最寵的是那只奶白色的貓兒,不到兩個月大,乖乖巧巧窩在掌心,一對貓眼看得人心裏濕軟,還會用尾巴試圖圈住主人指尖,一點都不怕生。
多得是好玩的寵物,偌大的別苑不差一只鳥。倒是送來這鳥,清和還得惦記着把鹦鹉看好,省得不知哪天葬身貓腹。
紅毛鹦鹉嚣張了半日才肯老實。
太陽緩緩落山,沈姑娘有情愛滋潤,得償所願比吃什麽靈丹妙藥都強,發自肺腑的喜慶,容光煥發,眉眼舒展。
昨日才與阿池心意相許,今日一整天不見人,按理來說哪能不相思?只是清和習慣了相她想她,多少年都等了過來,不差這三五日。
池蘅初入軍營,她沒奢望她會來。
但那人偏偏來了。
像醞釀好的驚喜,又像等在春天提早一日盛開的花兒,甫一出現,這雙眼再看不見其他。
“姐姐。”
池蘅繞過修砌精致的蓮花池,衣帶飄飄,行至桃花樹下坐在一側的藤椅:“哎呀,總算見到你了。”
說得見自家小姐一面有多難似的。
柳琴為她沏茶倒水,水溫正好,池蘅端起來喝了小半杯。
她脖頸生得嫩白纖纖,茶水順着喉嚨吞咽下滑,怎麽看怎麽性感,清和撐着下巴瞧得津津有味。
想阿池日後免不了在軍營和一群漢子打成一片,會一起在太陽底下淌汗習武,會齊聚一堂商讨戰略,她有些吃味,有些羨慕。
羨慕好多人可以看到她熱血飛揚的小将軍。
“是茉莉花茶啊,好喝,真香。”
清和捏着帕子欲為她擦拭淌至下颌的水漬,池蘅話音落地不拘小節地拿袖子抹了抹。
她是第一天入軍營不錯,但入鄉随俗,軍營裏的人大口吃酒大口幹飯,她若再和往常一樣講究,肯定有人私底下念叨她‘娘娘腔’。
被念叨‘娘娘腔’不算啥,洩露身份就壞了。
她适應良好,趕巧堵死清和碰碰她、疼疼她的捷徑,滿心的體貼沒處發揮,清和遺憾地收好錦帕,笑容寵溺:“累嗎?”
“還行。”
池蘅左手捂着右肩活動筋骨,餘光瞥見琴瑟兩位姐姐,她靈機一動:“有我的飯嗎?”
蹭飯蹭得理直氣壯,柳琴見小姐唇邊噙笑,問道:“小将軍想吃哪幾樣菜?”
幹脆利落地報了菜譜,柳琴柳瑟不再打擾兩人談情說愛,目送她們走開,池蘅身子斜傾,單手托腮眉飛色舞地和清和講她這一天是怎麽過來的。
“……吳有用你還記得吧?逢年過節往你家送藥材對我岳父比對親爹還親的漢子——前年為青樓相好和寧昭世子幹仗的那個,他,他真是氣死我了。”
光聽她說話清和就止不住眼底的笑,柔聲配合:“記得,他很是慇勤,進了府話不多,看起來很老實的人。他怎麽你了?”
“話不多?”池蘅仰頭指着脖子上沒消下去的紅印:“他就是看起來老實,芯裏蔫壞。”
她兩道眉毛彎彎,聲音放低:“姐姐,你昨兒對我又親又咬很是熱情,睡了一宿印子還在,出門前我特意用阿娘的脂粉遮蓋,一路相安無事。哪知到那就被吳有用那厮瞧見,他那雙眼比鷹眼還厲害,愣是看透這是吻.痕……”
她告狀就告狀,說起話來和耍流氓無二,還不能說她在胡言亂語,清和耳尖微紅,好奇心起:“然後呢,他揭穿你了?”
池蘅輕哼:“你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麽,哪用得到什麽‘揭穿’?是個人都該懂看破不說破的道理,且與人歡好的事兒是能随便問的嗎?
“吳有用木頭腦子,根本沒敢往你這想,他冤枉我‘不守夫道’,結果一傳十十傳百軍營上下都誤會我玩女人。冤得我!”
清和長睫輕顫,極力壓着笑:“被人冤枉你肯定不會無動于衷,你怎麽說的?”
“我能怎麽說?”池蘅氣勢一下子弱下來,指尖輕撓下巴,兩只耳朵紅紅。
不好意思地避開未婚妻溫柔注視,自顧自盯着靴尖猛瞧,她嘆了聲:“我就問他,你和你婆娘屋裏的事也能和我說說麽?是你壓她還是她壓你,一夜,咳,一夜能戰幾回啊……”
她小臉白裏透紅,話說完惹得沈姑娘上身笑趴在桌子。
池蘅清清嗓子無措地撓撓頭:“我這叫做先聲奪人暗中提點,好在吳有用腦子還算有用……”
“問得好。”清和擡起頭,笑意盎然,面若桃花:“等再見到他我也拿這話羞他,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你。”
池蘅因她這話驟然心動,喜不自勝:“姐姐,你怎麽待我這麽好?”
沈姑娘眼尾輕佻,池小将軍捂着心口不敢再想入非非,咕咚咕咚喝茶降降火,輕笑:“我這麽大的人怎麽可能讓他欺負?姐姐放心,在軍營沒人能欺負我。”
“你是大将軍之子,還是沈家姑爺,借他們八個膽子也不敢把軍營欺負新人的那套放在你身上。”
“懂還是姐姐懂!”池蘅心甘情願地捧着她。
暮色悄然而降,她起身攙扶清和進屋。
十指交叉相握,小将軍心裏活像裝了七八只兔子,撲騰撲騰鬧得她臉都紅了。
“看路。”
“哎,看着呢。”她悄悄收緊指:“婉婉,我手暖不暖?”
清和嗔她:“全是汗。”
“是汗好,哪個正常人握着心上人小手不出汗的?”
“歪理。”
池蘅瞧着她笑臉大着膽子揉.捏她指腹,十指纖細,根根分明,嫩滑如豆腐。
“姐姐,今晚我能歇在這麽?”
清和步子一頓,側頭看她:“能呀,你想做什麽?”
迎上她清泠泠的眸子,池蘅腦袋一熱:“睡你……隔壁怎樣?”
清和喉嚨傳出清清淺淺一聲低笑,嗓音婉轉,心如明鏡:“睡誰?”
池蘅眨眨眼,東瞅西顧沒看見琴瑟的影子,腼腆地和她咬耳朵:“睡你。”
“流氓。”
“行不行呀?”池蘅跟上她的步子,勾着她小拇指輕晃:“你睡我也成。不挑。給你暖被窩都不行嗎?我都自薦枕席了婉婉,三月份,夜裏挺冷的,我還能——”
“閉嘴。”
“……”
耳根子終于清淨了。
……
“兔崽子,今晚又不回來了。”
池夫人搖搖頭,要不是知道清和是怎樣的人,還以為她家阿蘅被哪個狐貍精勾走了。
不回來可以,該寫的策論還得寫。
整整三篇策論被池大将軍打回來送進別苑,池蘅等着吃飯的空當接到親爹送來的‘慰問’,嘴角一抽:您真是我親爹。
她可憐兮兮地挨着清和肩膀:“婉婉,今晚我又要挑燈夜戰了。”
她眼一閉,生無可戀。
三篇策論,重寫需要花費至少兩個時辰。
她每次交上去的策論爹爹的要求都是精益求精,同一個論題不寫個三四五六遍根本過不了大将軍那關。
得知她入夜有事可做,清和恐怕是最開心的那個,指尖輕點池蘅臉頰:“活該。小流氓。”
小将軍摟着未婚妻哭唧唧。
寫策論是極耗心神的一件事。
用過晚食,池蘅抱着策論前往書房咬筆杆子,三篇策論——《治民》、《治軍》、《治臣》。
頭一個和最後一個以她目前的水準沒法交出令池衍滿意的答卷,她直接将心思着重花在《治軍》上。
軍營一日行,看過現狀如何,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啓發。
好在爹爹沒指望她進益一日千裏,她頭禿地盯着白宣,仰天長嘆,認命握着筆杆潛心修改治軍策。
隔壁燭火一直亮着。
子時剛過,清和端着熬好的羹湯叩門而進。
見她進來池蘅暫且放下毛筆,揉揉眼看向一角的沙漏:“這麽晚了,姐姐怎麽還不睡?”
“睡不着,來陪陪你。”冒着熱氣的湯水盛在瓷白小碗裏,“餓不餓?喝一碗再寫。”她視線不經意掠過桌面,心尖劃過一抹驚悸。
治軍,治民,治臣。
“哎,小心燙!”池蘅趕忙接過湯碗放下,撈起她嫩白的玉手,不放心道:“燙着沒?”
清和忘記收攏指節,任由她抓着不放,她目光游離,剎那思緒飄飛萬裏遠。
怎樣的人才需要治軍、治民、治臣呢?
拆分再歸攏,離不開帝王之道。
她不說話,池蘅揉着她細白的指:“你都猜到了?”
“我猜到了,是你們根本沒想着瞞我。”清和眼神藏着嘆息:“這條路不好走。”
“誰說不是呢?除了死路,擺在面前的就這一條。”她擡手打了個哈欠:“左右爹爹不會害我。”
“困了?”
池蘅笑道:“不知道怎麽回事,見到姐姐就困了。婉婉,你親我一下。”
她話沒說完清和溫溫柔柔地在她臉頰落下一個輕輕軟軟的香吻。
美色可提神,得到未婚妻吻的小将軍振作起來,喝完湯水,卷袖子準備繼續伏案,寫了沒幾個字,她擡眸揶揄:“婉婉,不睡的話你要不要陪我‘紅袖添香’啊?”
清和淡然斂袖,走到她身側為她研墨:“正有此意。”
握着墨錠的細嫩指節在暈黃燭光下分外漂亮,池蘅心神一蕩,不敢多想,沉心投入到軍營改革的法門之中。
蠟燭成淚。
時光一寸寸流逝,清和邊研墨邊關注那逐漸增多的墨字,池家圖謀的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池家有三子,大将軍既選定阿池為擁立的女帝,其中定然隐匿世人不知的因由。
這因由她不知,外人不知,興許陛下知。
若這樣說來,有些事便可以解釋地通了。
為何陛下瘋魔一般的忌憚兩府,為何會在意朝臣子嗣是男是女,為何每隔一段時間要派禦醫診脈。
為何池大将軍對幼子要求甚嚴。
十八年前發生了什麽?
以至于阿池生下來就要女扮男裝?
說一千道一萬,唯一能令大将軍未蔔先知定下關乎九族前程大業的,除了‘天命’,還能是什麽?
天命。
天命……
“婉婉?婉婉?”
池蘅按住她研墨的手,哭笑不得:“好了,夠用了,你都不累的嗎?”
經她一提,清和這才察覺手酸,眼神嗔怪:“我是為了誰?”
“為我為我。”池蘅心疼她熬到此時方能歇息,再沒了占便宜的壞心思,低眉道:“我抱你回房?”
清和笑着主動攬住她脖子。
美人投懷送抱,池蘅疲憊盡消:“以後不用再陪我熬着了,你這樣,以後我還怎麽來?又不是在你這歇一宿,日子長着呢……”
她啰啰嗦嗦說了好大一通,清和懶得回話省得再被她說教,且聽她在耳旁細細碎碎念叨,倦意上湧。
指腹殘存的墨漬被池蘅用濕帕子擦淨,她安靜守在床邊欣賞未婚妻恬靜睡顏,舍不得放開那段細腕,低頭親吻軟軟的指尖,親親還不夠,含在嘴裏嘬了嘬。
“好夢,姐姐。”
門悄悄掩好。
星夜寂靜無聲。
黑暗中清和緩緩掀開眼簾,白淨的手指從被衾探出來,淺聲嘟囔了聲“沒斷.奶的小孩”,偷親也就罷了,還……
她含羞抿唇,仗着沒人看見将那根發麻的手指貼在唇邊,舌尖輕.舔,冷不防被一股羞恥擊中,兩頰粉紅。
側身裹好錦被,心怦怦跳了好一陣,亂糟糟地遁入香甜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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