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奮鬥第二天
李衛軍看着對面的常錦禮臉色微微有些變化,他緩緩轉過頭去。這時站起來的男人,一身軍綠色的軍裝更顯得他氣勢挺拔,踩着那雙作戰鞋朝着他們走來。
常錦禮在吃飯的時候,就注意到來自那方的視線,後來看過去竟發現是名軍人。
軍人長年累月暴曬在陽光下,可是他的皮膚卻一點都不發黃,臉上菱角分明,下颌線分明的線條配上他有些冷凝的表情,竟全都長在她的審美之上。
從他的坐姿高度來看,她就知道他不矮,果然站起來目測高度起碼一米八以上。
但是,讓兩人沒有料到的就是,這個男人走到桌前,微微伏低身子,他身上的皂莢香氣,近得常錦禮都能清晰聞到,微微潮熱又馨香。
她頭一次覺得,這種香皂氣是那樣好聞。
“她很好,我當然看得上她。”
話一出口,聲音溫潤如玉,滴滴答答落在了常錦禮的心中,也讓對面的李衛軍徹底沒了面皮。
李衛軍氣憤地彎下腰,撿起地上的皮包,看都不看兩人一眼,轉身就走出了國營飯店。
常錦禮看着李衛軍憤而離場的背影,這才笑了笑,站起了身子,想向男人道謝,顯然他是聽見了他們之間的談話。
發現自己才到男人的肩膀,她伸出右手,“謝謝你,同志。”
任顧看着那只遞向自己的小手,半阖起眼眸,伸出了右手,輕輕握上,語氣輕柔,“不客氣。”
那時的她,都沒有想到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男人,會有再次遇見的時候。
出了飯店,她看着腳上這雙布鞋,磨得鞋頭都變薄了,原主卻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這麽多年倒是便宜了狗男女。
再看着街邊正施工得熱火朝天的工人,她想起了改革開放的鵬城,正是華國重點發展的縣城。
這是一個屬于82年代的新時期,更是倒爺買賣萌生的初期,80初期的經濟,正是百業待興的時候,十一屆三中全會過後,國家的政策已逐漸開始調整,長途運輸買賣也被允許進入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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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錦禮看了一眼,正往工地上傾倒河沙的政府工程車,随着傾倒的動作,頓時又掀起一陣煙土。
常錦禮趕緊快步走開了,憑着記憶,走出這條街道,剛拐進胡同,有些孩童奔跑着追逐着,有幾個還險些撞上她,一蹦蹿得飛快。
孩童年幼的笑聲,就像一串串銀鈴聲,清脆地鑽進了她耳裏。是那樣的無憂無慮,她看着撒開腿恣意奔跑的孩子,竟有些羨慕。
她的目光有些感慨,這青石小巷,空氣中充滿陽光的味道,
常錦禮朝着北門路農貿市場走去,胡同盡頭的男孩們,有圍着玩滾鐵環的,也有玩抽陀螺的。
樹蔭前有三個女童穿着花衣裙,跳着皮筋繩,一對小辮子也随着她們的跳躍而在抖動着。
那會的皮筋還是黑乎乎的,常錦禮腦子裏的記憶一下就知道是從廢舊自行車內胎剪出來的。
常錦禮一一路過他們,再拐進一條小胡同,看着李家院前的鐵門大開着,鐵門上的兩副善財童子的門畫,已經曬得褪去了顏色,院子內一盆盆小蔥被照料得很好,郁郁蔥蔥長了一片。
衣杆上的衣服有幾件的确良,是今早她出門前晾曬的,這時早已經不滴水了,她拂開擋在眼前的衣服,走進了屋內。
鵬城的建築,幾乎都是兩層為主,第一層進門的飯廳和廚房,樓上是住人的。
她還沒走進內門,就聽見電視機裏傳來《敵營十八年》裏江波激憤人心的聲音,“同志,這個情報請務必送達!……”
這臺彩電,還是李衛軍用港幣在香港買了帶回來的,當初在巷子裏可是第一家看上彩電的人家,着實讓李家風光不少。
所以父老鄉親都會讓李衛軍回來時給帶點東西,書中劇情将李衛軍寫成了大善人,不辭辛苦為鄉親服務,實際從中牟利不少。
她剛跨進門檻,就看見李桂花坐在藤椅上,拉着一張臉,似乎就在等自己回來。
果不其然,常錦禮前腳才剛進門,李桂花就開口了,急得似乎一刻都等不了似的,“今天你在外面和衛軍吵起來了?亂嚷嚷什麽呢?那些都不是事實,到時候你讓別人說你搬弄是非,你倒是知道錯了。”
然而常錦禮根本沒打算搭理她,徑直就要往樓上走去。
老太太聲音又高了幾度,“站住!”
常錦禮這才腳步一頓,回過頭來,一副與你何幹的表情,氣得李桂花幾乎就要站起來指責她這個什麽表情。“你就是這麽當兒媳婦的?現在都這樣對我了,以後我走不動了,你是不是就要扔我出門了?
你就這麽對我好了,當初你死活要進我李家的門,衛軍都不高興要娶,如果不是我勸他要退一步,畢竟前人的恩情在這,如果不是我,你又怎麽能如意嫁入我們李家?
現在心裏不高興,就在外頭颠倒黑白說我們李家,連你自個兒的小姐妹都受牽連,她對你不夠好?你良心過不過意得去,這麽敗壞她名聲!”
常錦禮看着李桂花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樣,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原本想踏上樓梯的腳收了回來,轉過身板,踩着那雙穿起來并不舒服的解放鞋,走到了她跟前。
聲音不大,卻條理清晰反問,“嫁?我和你兒子連結婚證都沒領,這算哪門子的嫁?”
“你這說的什麽話了?我和死去老頭不也沒領證,我們兩個甚至都沒請兩家人吃上一頓飯,我就跟了他了。我對你還不夠好?結婚那天,請了兩家人吃的飯,花了50元,那可是一般人幾乎兩個月的工資了!”李桂花凝着一雙眉,有些苦口婆心,似乎又帶着一點委屈,只那眼神精明得很。
“老太太,您拎不拎得清的啰,說得好聽兩家人。說得不好聽點,我家當初可只有我奶奶、舅舅兩個人來吃了這一頓飯,其他兩桌坐得滿滿當當的都是您家的人。這錢還不是全給你們李家人吃進去的多?”
常錦禮娘都不高興叫,直接将稱呼改成老太太了。
李桂花一聽喊她老太太,臉色就一凝,再聽這後半句,臉色也是一下就紅了。
這李家人十分愛面子不說,連颠倒黑白說事的本領可謂是一代傳一代。
“嘿,常錦禮,你今天怎麽一回事。今個兒衛軍和我說你脾氣大着哩,我還有些不信。是不是我平日裏做錯了什麽事情,惹得你不高興了?
我要是做錯什麽了,我向你道歉。你有火氣盡管沖我來,別撒在我兒子身上,他回來一趟也不容易,你可別惹他心煩!”
如果常錦禮不是看完了這本男頻經商文,深深了解到這一家是什麽人,恐怕也會被她這番颠倒黑白給欺騙了,多麽感天動地的母子之情。輕飄飄一句話,倒将她說成了大惡人。
“老太太,您倒是有自知之明,平日裏做的錯事可真不少,道歉就不必了。至于何德美做過什麽事情,你們也別揣着明白裝糊塗,李仁義究竟是誰生的,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你心裏清楚得很。”
李桂花可謂是說一句被怼一句,心火氣性也上來了。
“我說你有什麽不滿?還在這裏信口雌黃冤枉我們。當年娶你也是顧及你一個小姑娘的名聲,這麽多年你也沒有賺過多大的錢,全靠我們家在養着。現在倒是脾氣大了,想發脾氣就發脾氣,目無尊長。不知情的人以為是我們李家,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呢!”
李桂花才說完話,常錦禮聽着這惡心至極的話語,拍了拍衣袖,似乎怕婆婆李桂花的氣息沾染了似的,“姜還是老的辣,颠倒黑白的話李衛軍不夠你強,你們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也不高興掰扯,還有,沒有我補貼這個家,就靠你兒子養你恐怕早橫屍街頭了。”
李桂花一聽她咒自己死,臉頰都快氣出花來了。又聽她繼續說道,“你這麽多年不是見着個人就說你對我多好麽,不是說家裏活兒能幫則幫?是我配不上你們家,你們李家要娶誰娶誰,我,常錦禮不樂意和你們過了。”
婆婆對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完美婆婆的形象,實際以腰疼為理由過了将近十年,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全由原主一人做完了。
現在還在以一種她是沒人要的棄婦,他們李家肯容她已經很不錯的姿态來和她争論。
不就是篤定以原主的做派,是離不開他李衛軍麽?
說完,沒給機會李桂花反駁,常錦禮直接上了樓,踩着水泥砌成的樓梯,直奔婆婆房裏。
這時婆婆警覺性一下也上來了,動作迅速地跟上了樓,那矯健身姿,宛如不要命一樣跟着往上沖,就看見她将桌上的梅花牌手表揣進了兜裏。
婆婆見狀撲上來就要搶,一邊還氣急敗壞地說,“你這人,人品有問題!連我們李家的傳家寶都要搶!沒天理啦!”
當初原主母親的遺物,被識貨的她拿借口說是戴一兩天,要走了,從此霸着不還。原主雖心裏有想法,卻害怕熱李衛軍不開心,現如今這老太太卻反口就說是她李家的傳家之物。
簡直就是信口開河,常錦禮用手撩開了她撲上來的身體,看着她還想撲過來,用指甲抓她的臉,嘴裏還直嚷嚷要抓破她這張忘恩負義的臉。
她立馬一把抓起縫紉機上的襪子,直接猛地往她嘴裏一塞,語氣有些冷硬。
“誰人品有問題還說不準呢,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李衛軍這回鄉證是怎麽辦下來的,他父親香港人的身份是怎麽來的,你也不過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存在而已。你們之前躲躲藏藏在鵬城二十餘年載,可能如願落戶香港?”
李桂花不過是香港人以前在這頭犯的錯誤,李衛軍雖是私生子卻也是他唯一的兒子,不然香港那頭的酒樓哪輪得上李衛軍繼承。
李桂花用力地将常錦禮塞進她嘴裏的襪子呸出,臉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黑。人也不亂叫了,吃驚得背後發涼,這事、這事她怎麽可能會知道?!是衛軍……?不……不可能……
常錦禮看着李桂花扶着木制板床滑倒坐在地上,一句話哆哆嗦嗦說不出口,她直接從鐵盒裏扒拉出李桂花藏着的錢,将近有兩百塊,還不如她手上的梅花手表值錢。
這錢一直都是李衛軍給李仁義上學備着的,其中更有何德美偷偷塞給老太太的錢。
“本來我不想和你們計較,但是這是你們李家欠我的,我也不能白白補貼你們李家那麽多錢不是?你大可問何德美要去,你們欠我的,豈是區區這點小錢就能還清的?
以後你們別招惹我,不然試試看!”
她轉身回房将自己的行李收拾了一番。她看着衣櫃裏就那幾件衣裳,心裏有些生疼。
為愛卑微的女人,怎麽就不能多愛自己一點?
常錦禮幽幽說道,“以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一生,我會為自己而活的。”
縫紉機是奶奶給她的嫁妝,現在搬不走,但是不意味她會留給李家,等她安頓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回來拿走一切屬于她的東西。
她跨起一個小蛇皮袋,踏着輕快的步伐,走出了李家。院子前還有她未幹的衣裳,她一把扯下一并塞進了袋裏,不曾停留,步伐果斷走出了這個原主曾渴求得到承認的地方。
離開了李家,現下她能投靠的人,只有奶奶了。
常錦禮拎着她的蛇皮袋又朝飯店的方向走去,沒有自行車,只能走過去了。就連公交車,那會的車子基本都是走長途的,這時的整個鵬城人口不過2萬人,能舍得花錢擠公交的更是寥寥無幾。
想起奶奶以前曾和原主唠嗑過,說沒喝過茶餐廳裏的泥土色的飲料,想試試的話語。常錦禮摸了摸兜裏的錢幣,走進了國營飯店對面那家香港人開的茶餐廳裏。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就是,就在她排隊等候的時候,她竟一眼看見了剛才替她出頭的男人,以及他對面的女人。
作者有話說:
1《敵營十八年》是國內70年代末開始播放的第一部 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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