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回到府裏,柳筠先給裴牧診了一下脈,他的身體因為烏星已經受到了一定的損害,這次又中了冰雪飲,雖然中毒不深,但比常人恢複起來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

柳筠開出了幾個方子,交給老管家,讓他去抓藥,老管家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再一眼,裴晟輕笑出聲,“李叔,這還是世子妃,之前她易了容。”

老管家擦擦額頭上的汗,他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明明是同一身衣服,世子爺領出去和領進來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裴牧被裴晟扶上了床榻,“你們兩個也折騰了一晚上,裴晟你帶着婉婉去休息一會兒,我看她臉色都有些不好了。”

裴晟心裏也着急,他剛剛讓人去請大夫了,想着還得再把周伯母給請過來,母親不在,萬一懷孕了,需要注意什麽,他們都沒有經驗,就算沒有懷孕,提前讓周伯母講講也算做準備了。

他安置好父親,扶着柳筠出門回他們屋,“你先去睡一會兒,等大夫來了,我叫你。”

“又不是什麽着急的病,天還沒亮就去敲大夫的門,該被罵了。”柳筠嗔他。

“這都不着急,還有什麽是着急的,你安心去睡覺,大夫罵也是罵我。”

兩個人還沒走到屋,廊道裏來了一群人,前面是周瑾海和俞蘭婷,後面是周美漓和周學瑜。

“周伯父,伯母,連累你們也跟着擔驚受怕,父親無礙,我就怕你們着急,讓小春去報信了,你們沒見到他?”

“半路碰到了,你伯父讓人在宮門口一直盯着,知道你們出來,我們就趕過來了。”俞蘭婷說着話,眼睛就沒離開過柳筠,“這位是?”

周美漓在後面急地跳了起來,“哥哥,嫂嫂不在,你都把人帶回家了,你膽子太大了。”

裴晟忍不住扶了一下額,他們裴家為什麽會出一個這麽鬧騰的孩子,還是女兒家。

“伯父,伯母,這是婉婉。”為了防止周美漓再嚷嚷下去,裴晟趕緊為雙方做介紹,“婉婉,這是周伯父,周伯母。”

柳筠屈膝行禮,“周伯父,周伯母。”

俞蘭婷趕緊把人扶起來,這姑娘,長得也太好看了,但她怎麽覺得有點眼熟。

周美漓眼睛都直了,“嫂嫂?你又易容了。”

裴晟拿扇子敲了一下周美漓,順便碰了一下周學瑜,讓他眼神收斂點,這是我夫人,想看看你自己家夫人去。

“這才是你嫂嫂的真容,這事兒說起來比較複雜,等有時間再跟你慢慢說。”

周美漓還欲再說,裴晟打斷了她,“婉婉,你帶周伯母先進屋,我帶伯父去父親那邊。”

柳筠應了一聲好。

周美漓又想去看她爹爹,又想和嫂嫂說話,這才是嫂嫂真容,嫂嫂也太美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人,裴晟不給她猶豫的時間,直接把周美漓給拉走了。

他帶着人往前走了兩步,想起了什麽,對周瑾海說,“周伯父,先讓小春帶你們過去,我想和周伯母說幾句話。”

周瑾海揮手,“你有事就先去忙你的,跟我們還客氣什麽。”

俞蘭婷拉着柳筠的手,“裴晟真是有福氣,娶了個好夫人。”

柳筠并不排斥她這樣的親近,大概是因為知道他們是待裴晟極好的人,可她對長輩這樣的誇獎有些不知作何反應,大概是因為跟長輩相處的機會太少,她只能羞澀一笑,凡事笑總是沒有錯的。

背後傳來了腳步聲,柳筠和俞蘭婷同時回頭,裴晟眼角笑意盛開,“伯母,我确實是好福氣,但是婉婉福氣也不差,得了個好夫君。”

俞蘭婷笑嗔他嘴貧,柳筠被鬧了個大紅臉,他真的是,有長輩在,也不知道注意些。

“你怎麽又回來了,就這麽一會兒都離不開你媳婦兒?”俞蘭婷揶揄他。

裴晟臉皮厚,這種程度的調侃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他大方承認,“是,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呆在一起。”

柳筠偷偷擰他的腰上的肉,可擰半天也沒擰到,裴晟拉住的手,十指相握,“伯母,婉婉她可能有了身孕,大夫馬上就過來,她年紀小又沒有經驗,臉皮還薄,我不在的時候,還要勞煩伯母幫我多照看着她點。”

俞蘭婷眼睛亮出了光,看着柳筠又驚又喜,連說了三個好字,“你放心,包在伯母身上,等小孫孫出生了,你得讓我抱,指望着我家那個,我看再等十年我也抱不上孫子。”

“肯定給您抱,還得叫您奶奶。”裴晟相握那只手的虎口等會兒估計都得腫了,被掐的。

柳筠的臉都不能用紅來形容了,一雙美目似嗔含怒地瞪過來,裴晟恨不得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捧到她眼前給她掐。

等他人終于走了,柳筠心裏松了一口氣,可又有一點不舍,她想起了他那句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一起,她好像也有點體會到那種感覺了,就是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

俞蘭婷拍拍她的手,“看你們這樣好,伯母心裏真的是高興,只要夫妻兩個心是在一起的,再大的難事都不是難事。”

柳筠低頭應是,不管那位皇上心思如何,是刀山還是火海,總歸他們兩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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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潤庭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半夢半醒中斷斷續續出現李若絮的身影,她死前看他那一眼的絕望,她信中寫的女兒,她說希望女兒平安健康,和所愛之人白頭偕老。

她恨他,恨他毀了她的身體,恨他拆散了她和她的所愛,更恨他把那個人給殺了,她知道那個人死的時候,詛咒他這一生一世都得不到愛,那時他說什麽了,他說我既然得不到,你也別想。

他知道她恨透了他,他不介意,如果做不成她愛的那個人,那做她最恨的那個人他也無所謂。

可她最後說她不恨了,她對他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仿佛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僅此而已。

她說讓他初心勿忘,初心勿忘。

宋潤庭猛地睜開眼,“高仕喜。”他扯着嗓子喊人。

“奴才在,主子您醒了。”高仕喜掀開帳幔湊上前來。

宋潤庭急着起身,“那封信呢。”

“您慢點,那封信在呢,老奴給收起來了。”高仕喜扶着人起來。

宋潤庭握着高仕喜的手,“拿過來,那是她留給朕唯一的東西,朕不能給扔了。”

“您別急,奴才這就拿過來。”

高仕喜弓着腰快步把案桌上那封信給捧了過來,呈給了宋潤庭。

宋潤庭看着手裏的那封信,紙已經被展平了,但是皺皺巴巴的痕跡卻留下了,就像他對她,他午夜夢回中忏悔過無數次,但是忏悔并不能彌補他對她的傷害。

“高仕喜,她說讓朕勿忘初心,朕的初心是什麽朕都已經不記得了,她怎麽會記得。”

宋潤庭被丹藥熏染得渾濁的眼睛裏露出迷惘。

“李姑娘跟在主子身邊那麽多年,她自然了解陛下的心思。”

宋潤庭看他,“你不也跟在朕這麽多年麽,比她呆的時間還要長。”

高仕喜讪讪地笑了兩聲,“老奴哪能跟李姑娘比,李姑娘最是善解人意,老奴又蠢又笨,主子不是經常說老奴光長白頭發了,腦子都不知道多長點。”

宋潤庭笑了起來,“她确實善解人意,朕只有在她面前時,才想多說上幾句話。婉婉,”他頓了一下,“和她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太像了。”像到我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她怎麽就嫁去了裴家,”他語氣逐漸陰狠起來,“柳見是呢?”

“柳相一直在偏殿裏等着主子您召見,要不您先吃點早膳,您龍體才剛好點。”

“把他帶過來,朕先辦了他,才能吃得下去。”

柳見是在偏殿裏吹了一晚上風,又冷又餓還困,走一步路就差晃三下了,看他那個樣子不用宋潤庭辦了他,他就自己先倒下了。

他見了宋潤庭先磕了三個響頭,“罪臣叩見皇上。”

宋潤庭看見他那個樣子又想扔東西過去,但他旁邊沒什麽可扔的,“柳見是,你為什麽要撺掇朕把朕的女兒嫁到裴家去。”

柳見是哭喪着一張臉,又磕了一個響頭,“皇上,臣冤枉啊,臣怎麽敢撺掇皇上,臣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婉婉嫁到裴家去,當初您賜婚的時候臣心裏就害怕,可後來想到李姑娘臨死之前也說過,如果可以,就把婉婉嫁到裴家去,李姑娘當時說陛下最是看重裴家,裴家又對皇上忠心耿耿,裴家必定百年不衰,嫁到裴家去婉婉算是有一個好的歸宿,也能遠離京城,平平安安過一生。”

“臣還特意讓臣的夫人在夢裏問過李姑娘,說能不能不讓婉婉嫁過去,結果第二天老臣的夫人就病得下不了床了,這肯定是李姑娘不同意。臣心想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是皇上和李姑娘心靈相通啊,李姑娘也想讓婉婉幫皇上,一來讓婉婉探探裴家的底,裴家要是沒反的心,婉婉能幫着皇上看着裴家,裴家要是有反的心,婉婉能幫着皇上裏應外合辦了裴家,等事成之後,老臣再把婉婉接回來,有皇上照看着,再擇一門好親事也不難。”

柳見是說完之後,大殿裏鴉雀無聲,他提着膽子悄悄擡眼看了看宋潤庭,宋潤庭怔怔地看着地上,沒有任何反應,柳見是又把頭低下去,一滴汗掉到了地上,他怎麽覺得自己今天會命喪于此。

過了好久,久到柳見是已經想好自己墓碑上要寫什麽字了,宋潤庭開口了,“她進過你夫人的夢?”

柳見是垂着的眼睛轉了幾轉,道,“進過,經常進,李姑娘牽挂婉婉,所以經常進她的夢中問婉婉的情況。”

“她說朕最看重裴家?”

柳見是斟酌着開口,“李姑娘當時是那樣說的。”

“她在你家的最後幾年過得很開心?”

柳見是慢慢擡起頭,“是,李姑娘雖然身體不好,但是精神很好,而且有婉婉陪着,那個小院子每天都是歡聲笑語的。”

“好,那就好。”宋潤庭說完之後,又躺回了塌上。

柳見是看看高仕喜,高仕喜看看柳見是,柳見是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個意思,要打要殺您也得給句話,怎麽又睡回去了。

“你們說,朕如果完成她的遺願了,她是不是也能進到朕的夢中?”

高仕喜和柳見是剛要開口,宋潤庭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朕乏了。”

柳見是心裏的一顆石頭落了地,他擦擦自己頭上的汗,道了一聲嗻,剛要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宋潤庭又開口叫了他一聲,柳見是登時全身的汗毛又豎起來了,所以我這條命還是不能保住,他顫顫地開口,“罪臣在。”

“她住過的小院,不要讓人動,什麽都不要動。”

柳見是連忙應是,“皇上放心,都一直原封不動地放着呢。”

“好。”

柳見是又等了半刻鐘才退了下去。

他站在金階上遙望遠處的天空,風吹雲霧,赤烏露出一角,今日又是一個豔陽天。

高仕喜跟在後面,“人人都說柳大人的棋藝高超,今天可算是讓老奴漲了見識。”

柳見是呵呵一笑,“棋藝高不高不重要,心在哪兒才最重要。”

高仕喜問,“哦?那柳大人的心在哪兒?”

柳見是反問,“高公公的心又在哪兒?”

高仕喜微笑,“老奴的心自然是在皇上那裏,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

柳見是報以同樣的微笑,“看來高公公和我是同道中人,當臣子的不就是一心為皇上,一心為北朝的盛世安穩。我這把老骨頭也活不了幾天了,折騰一晚上就受不了,腰疼背疼腿也疼,皇上這邊,還得多辛苦高公公。”

柳見是沖高仕喜拱拱手,挪着自己盤了一晚上的腿,微微顫顫地順着臺階走了下去。

是不是越老越能想到自己的初心,生的終點是死,死的起點是生,當你越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你的心是不是就會回到最初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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