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得不說,這位山魈點心公子便是摔壞了腦袋忘記了前塵往事,一舉一動之間卻也自帶一番世家氣魄,端莊自持,氣質高雅。
也正是在這種對比之下,他如今這幅面有薄紅,佯裝冷靜卻又在不經意間真情流露的模樣,便顯得格外打動人心。
便是連一旁圍觀的魯仁,也不由睜大了眼睛,對這位不知名的貴公子生出幾分莫名的憐惜。
可季雪庭卻只不過瞥了一眼那人,随即便不假思索抽身而去,開始跟魯仁商量起接下來的對策來。
人肯定還是要救的,那人既然不記得自己身份,問題倒也不大。季雪庭之前便看過了,這山魈巢穴裏堆積如山的那些行李,恐怕便是那位公子的東西,在那裏頭翻找一番總會找到線索。等查出此人身份,到了有人的城鎮,自然可以再想別的辦法安置。
“唔,這人竟然是山南宴家的人?”
魯仁将那些玩意翻看了一番,不由低聲嘆道。
作為前·通明殿書吏,魯仁是慣常與凡間文書打交道的,此時查探出那位公子身份,也有一點兒吃驚。這山南宴家乃是人間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甚至與許多飛升仙官都有着盤根錯節的關系。所以,雖是凡人一脈,但有了這個“宴”姓,倒也不容小觑。
“你說他姓什麽?”
聽得魯仁低語,季雪庭不由愣怔,然後便多問了一句。
不過不等魯仁再開口,他自己便也反應了過來:“……哦,你說的是那個山南的宴家。”
“不然還能又哪個宴家?”
魯仁笑着反問道,随即忽然反應過來,三千年前,凡人那邊被離奇被滅族的世家,也喚作……晏家。
而且這晏家與這位季雪庭仙官還有點關系來着。
“咳咳,咳,就是……我的意思是,你我要赴任的那地方,當神仙倒還不如當凡人來的方便,我們這般陰差陽錯地救下了宴家的公子哥,若能得到這等凡人世家的人情,到時候行事倒也方便不少……”
魯仁連忙以手握拳,抵在唇邊假咳了好幾聲這才将話題敷衍了過去。
若是那印章和路引沒錯,他們救下的那人姓宴名珂,乃是那宴家嫡系一脈的公子,身份尊且貴,倒也怪不得魯仁将那位貴公子左看右看一番,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過,對比起魯仁的和顏悅色,季雪庭卻始終只是神色淡淡。
與那位宴珂公子解釋身份和後續打算時候,他态度還是很溫和的,就是魯仁看着還是覺得,比起先前,他對那凡人要更生疏了一些。
那宴珂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頰上薄紅瞬時褪淨,一張臉比起之前又白了幾分,看着有些可憐。
而季雪庭只做不知,笑着拱了拱手,說完該說的便避到一邊,離那人遠遠的。
魯仁旁觀這兩人互動,目光微閃,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趁着季雪庭回頭打包殘骸裏那些用得着的細軟金銀時候,終于還是避着宴珂,湊到了季雪庭身邊,別別扭扭地問道:“季仙官,我看你似乎是不太喜歡那位凡人?可是他身上有什麽蹊跷?”
——總不可能就因為那“宴”與“晏”姓聽着一樣便覺得不痛快吧?
他問得隐晦,季雪庭倒聽得分明,連忙笑着擺手解釋道:“哦,跟那位宴公子沒關系,是我自己有個怪癖,但凡跟這種溫文爾雅,端莊自持的世家貴公子靠的近了,便容易覺得胸口疼。”
“胸口……疼?”
都已經飛升當了神仙,竟然還能有胸口疼的毛病?
那魯仁聽得季雪庭這般解釋,明顯比之前更加迷惑,不過他也只呆了片刻,看到季雪庭唇邊淺笑,忽然恍然大悟:“季仙官,你怎的又在這般……這般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作為仙人,這般輕佻,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哈哈哈,魯仙友教訓得是!”
季雪庭果然大笑。
之後魯仁是如何氣悶,季雪庭又是如何打着哈哈将此事糊弄過去便不細提。
片刻後,季雪庭便已經收拾完東西,将那些貴重之物打了一個包袱挂在了身後,然後踱步到洞穴一側,眼角撇着那坐在洞口端凝不動的人間貴公子,若無其事開口同魯仁商量道:“魯仙友,我背上背了東西,待會就勞煩你背那位宴公子下山好了。”
魯仁:“啊,可是——”
聽着魯仁語氣為難,季雪庭回過頭,頓時愣住。
原來那魯仁也收拾了個包裹出來——只不過他在仙界呆了許多年,又慣來依仗仙人術法,所以他收拾的這個包袱裏是盡是些金銀之物絲絹珠寶,琳琳琅琅,倒像是個小山包一般覆在他背後。
反倒是季雪庭,習慣性只撿了那些行李殘骸中未曾損毀污損的沉水香芳蘇木,還有些陳年的老墨與照明用的夜明珠……都是又輕巧又極為貴重罕見之物,便是打好了包袱,對比起來也不過小小一團,跟魯仁背上那堆形成了鮮明對比。
魯仁用手拽着胸口打好了結的包袱皮,苦着臉看着季雪庭,僵硬地笑道:“這個,季仙官,你看我這包袱其實也收拾得不太容易——”
季雪庭:“……”
季雪庭:“那還是我來吧。”
他無聲嘆了一口氣,臉上笑容不變,朝着先前被他們安頓在洞穴口的宴珂走去。
那宴珂倒也确實是安靜,被打發到那洞口大石頭上坐着之後,一直一動不動,倒也不算煩人。
季雪庭這般想,卻不知道自己面前那位宴珂公子之所以那麽安靜,純粹是因為此時此刻的他,早已陷入了離奇的幻覺之中。
……
【我怎麽敢……我不應該……】
【我怎麽會又做夢了呢?】
【呵呵,真可笑……我……怎麽有資格……】
最開始只是一些細如蚊讷的低語,像是有人在他耳邊不斷低喃,又像是他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喃喃自語。
随後便是頭痛。
頭痛之後……是奇異的幻覺。
宴珂只覺得自己恍恍惚惚似乎換了個殼子,又換了個地方,不再是人間貴公子宴珂,而是一名周身慘白,上身為人,下半身卻生着猙獰蛇尾的怪物,被無數咒法死死釘在黑牢之中。
那些咒法在他皮膚表面自行游走,在堅不可摧的皮膚上刻出深可見骨的紋路,榨出黑紅粘稠的血液。
那種幾乎快要讓人神智都陷入瘋狂的痛苦,讓“宴珂”的幻覺一瞬間變得無比真實,他甚至覺得……那個名為“宴珂”的人,那發生在山洞裏,與那名喚作季雪庭的仙人的相遇,仿佛真的只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一想到這裏,他心裏頓時又生出一股刻骨銘心的憎恨和痛苦——對自己的憎恨和痛苦。
那些咒法随着他的情緒,明明滅滅,游走得更快了。
“住手!天衢仙君!你原本就神魂有損,再這樣下去,你會萬劫不複的——”
一個青衣道人正站在遠處,因為陣法所阻而不能靠近,只能喊道。
“嘻嘻嘻嘻……”
而伴随着愈發尖銳的劇痛,他卻情不自禁地開始笑起來。
“你不懂,太常君……你不懂……”他輕聲低語,像是說給遠處那個聽,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最開始一千年,我一直在找他,然後我總想着,等我找到他了,我一定要好好對他,絕不會再像是當初那樣騙他……害他……。可是後來,後來我一直找不到他,所以我去看了幻天水鏡,我去看了,我對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忽然咳嗽起來,咳出了一團又一團污血。
“然後我才發現,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跟他在一起。”
天衢仙君看着陣法之中那些污血幻化而成的黑蛇,輕聲說道。
“……連想都不應該想。”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的蛇尾倏然一展。
所以的心魔妄念,那些漆黑猙獰的黑蛇,幾乎盡數被他自己瞬間碾碎。
……
“宴公子——”
“宴公子?”
“宴公子!”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宴珂的肩膀。
也不知道這位小公子究竟是在想些什麽,最開始是好一會兒沒有理會季雪庭。
季雪庭看他臉色無比難看,本來還以為他是出了什麽問題,只想用手去探一探,卻沒想到宴珂就像是見了鬼一樣,徑直從石頭上跳起來,躲開了季雪庭的手。
季雪庭:“……”
宴珂喘着粗氣站在那裏看着季雪庭,嘴唇微微顫抖。一時之間,如同周公夢蝶,不知自己究竟是周公,亦或是蝶。
他是宴珂。
他是……怪物?
不對,不,他是宴珂,他是宴珂。
面前的季雪庭跟他說了,他的名字叫做宴珂,他是……被季雪庭救下來的凡人世家公子宴珂。
混亂的思緒之中,幻境中屬于怪物的那點絕望卻依稀還殘留在他的意識之中。
……
“沒有資格……碰……”
就宴珂那支離破碎虛弱到極點的低語,也就是季雪庭如今是個仙官,才勉勉強強能聽到一點。
喲呵——
沒有資格碰你?
季雪庭心中咋舌,心道這小公子之前看着不是還挺溫順的嗎?就冷落了他這麽一小會兒,竟然開始鬧起這種別扭了?
這就是所謂的世家公子的傲氣麽?
這跟三千年前某個怎麽招惹都不動聲色的家夥可是……完全不一樣了。
忽然間,這小公子就變得有點意思了。
季雪庭先前還只想着避開這位世家公子,可這時候卻是心頭微微一動,禁不住生出了一丁點兒細微的捉弄之意。
“那個,宴公子,我背上有包袱,而且這山魈洞口之外便是懸崖峭壁,為了穩妥起見,我恐怕還是得抱你下去。”
季雪庭忽然一改先前對宴珂的疏離,忽然變得格外“親切”起來。
他盯着宴珂那張慘白的臉,忽然微微笑道。
世家公子最重禮儀,偌大一個青年人卻被人如同稚童一般抱在懷裏,想來并不好受。
“抱……抱我?”
果不其然,那宴珂還是一副凜然不可侵犯,不肯讓季雪庭近身半步的模樣,這時候卻不由自主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震驚低喃。
“沒錯,抱你。”
季雪庭說完便伸出胳膊,不容那人動作,輕輕松松便将宴珂整個人摟在懷裏一把抱了起來。
“你……我……”
宴珂的呼吸一下子便重了起來,隔着衣服的布料季雪庭也能感覺到,宴珂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繃得跟石塊一般,顯得無比緊張。或許是因為太慌張,那人這時候倒也顧不上之前那副冷漠傲氣的模樣,宛若那稚鳥一般擡頭直勾勾看着季雪庭,一雙漆黑的雙眸中仿佛染上了奇異的水色。
啧,這個表情……
“嗯——”
季雪庭發出一聲輕哼,捱過了胸口突如其來的那一陣隐痛。
啧啧,真是活該,果然是不應該妄起這等捉弄人的意頭啊。自作孽,不可活。
季雪庭暗自運功,立刻化去了胸口那陣疼痛,同時趕緊自我檢讨了一番。
随後季雪庭再對上宴珂,态度倒是比先前端正了不少。
“在下季雪庭,算起來應當是癡長你幾歲的,閣下要是願意,喚我做雪庭兄也可,喚我做季道長也可,實在不行,與我那魯仙友一般喚我做季仙官,自然也是無礙的。忘了說,我們并非凡俗之人,自有其他神通,便是抱着你下山,也絕不至于傷到你絲毫,公子切勿害怕。”
季雪庭挑了挑眉,同那宴珂輕聲道。
“雪……雪庭……”
宴珂聽得這話,整個人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神色頓時怔怔,眼神瞬間又渙散了一些。
“是雪庭兄。當然,實在叫不出口,你叫我雪庭哥哥也行。”
季雪庭糾正道。
“雪庭哥哥……雪庭……哥哥……”
那宴珂俨然沒遇到過季雪庭這等人物,舌頭打結一般連續重複了兩遍,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整個人看上去似乎都變得更傻了。
唔,同為世家公子,他懷中這只,仿佛比三千年前那只要乖巧很多啊。
季雪庭這樣一想,差點真的笑出聲。
……
【“嘿,瞎子,你猜拳可是猜輸了,願賭服輸,接下來你可得叫我一聲雪庭哥哥才行。”】
【“……我要叫你什麽?”】
【“叫哥哥!”】
【“什麽?”】
【“……哥哥!”】
【“好乖。”】
【“……媽的,晏慈你混蛋!”】
……
忽然間,熟悉的隐痛似又要作怪。
季雪庭打了一個冷戰,連忙從宴珂臉上趕緊挪開了目光,接着順手将人往胸前又摟了摟。
宴珂倒也乖覺,自覺把臉埋在了季雪庭胸口,就是還是緊張,手指揪着季雪庭胸口的衣服,只差沒把那點可憐的布料都揪壞了。
季雪庭此時當然不會在意這等小事,抱緊了宴珂後便跟魯仁打了一聲招呼:“魯仙友,走吧!”
說完,整個人提身一躍,便如同那飛鳥一般,輕盈地點着峭壁上些許凸起山石落了下去。
如此這般,忙着找路中的季雪庭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懷中那看似乖巧可人的小公子心心中那近乎魔障般的所思所想……
【我喜歡他。】
【便是神魂俱滅,雷劫加身……我也要同他在一起。】
【畢竟……我……只是宴珂。幹幹淨淨的凡人宴珂】
而且這世間的神仙,多都是心軟又心善的,他的雪庭哥哥是那麽溫柔,若是他豁出一切去求他……
到了最後,總歸能求得一點眷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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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