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日之後,這青州的荒郊野外中,遠遠走來一行人。
為首的是個白衣青年,生得一幅極其漂亮的秀美模樣,宛若誰家微服出巡的王孫公子,可若真是王孫公子,身上卻不可能穿得這般樸素,嘴中更不可能這般不講究地叼着根野草。
白衣青年手中有劍,口中有草,看似散漫亂逛,實則探查八方,走在所有人最前面。
在那白衣青年身後則是一匹晃晃悠悠的紙馬,那紙馬原身也不知道在包袱底壓了多久了,全身上下皺得宛若一團鹹菜便不說了,往前邁步時,竟然還時不時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響,仿佛随時就能原地破碎化為一團紙屑,莫說是看,即便是聽着,都讓人覺得焦心。
不過就這麽一匹外形慘淡的紙馬,背上卻馱着一位容貌俊雅,氣質端莊的少年。
跟只有臉顯得尊貴漂亮的白衣青年比起來,這位在馬背上的少年倒是從頭到腳都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貴氣,沉默,自持,端凝……唯獨他的臉色實在顯得蒼白,好似有什麽病痛在身一般。
跟在這兩人身後的,是一位看似弱不禁風的文士,可背上馱着小山包般巨大的包袱,竟然也臉不紅氣不喘,顯得十分輕松。
只不過,腳步輕松歸輕松,這文士的臉上卻是一片愁眉苦臉,特別喪氣的模樣。
無需多言,這三人自然便是季雪庭,宴珂以及魯仁一行人。
此時若是有那天庭仙官在此,看着他們三人心中定然十分疑惑:季雪庭與魯仁一同趕路本是理所當然,但是這三日都過去了……那凡人宴珂卻還跟在他們身邊,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而這便是那魯仁如今滿臉愁苦的原因了——
按照季雪庭與魯仁的打算,在山魈洞中救下一位凡人世家公子便也救了,之後随意找個人間城鎮亦或是富庶點的人家安置一番,此事便算是了了。
卻沒想到,打算是打算得周密,現實卻是事與願違。
季雪庭和魯仁這般帶着這麽一位琉璃寶瓶般的貴公子趕了三天路,竟然完全沒見到過所謂的城鎮和富庶人家。
嚴格點說,他們甚至連個普通的凡人都很少見到:在這青州境內一路行來,他們所經之處都是十室九空,白日裏是鴉滿枯枝,蕭條至極,到了夜裏則是妖魔橫行,鬼魅叢生。
“這是怎麽回事?雖說青州這地方先前也說不上富庶,可,可也不至于這般蕭條荒蕪。”
魯仁最開始兩天還能保持冷靜,到了第三天,已是焦躁起來。
季雪庭倒是比魯仁多保持了幾刻的冷靜,然而沒多久他就發現,先前還可以放出去的紙鳥如今卻只會在他掌心蹦蹦跳跳不肯飛走……竟然是連紙符傳信這等最最基礎不過的咒法都不可施展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比先前凝重許多了。
無法連通天庭,又徹底與外界斷絕了聯系,兩位仙人如今都搞不清楚青州如今境況究竟是如何。
這般情景之下,季雪庭便是再不耐煩,也不可能中途将宴珂直接抛下——不然,他們就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殺人了。
……以宴珂那副細皮嫩肉,花拳繡腿的模樣,在這戾瘴之地只消呆上半天,怕便會被哪只妖魔鬼怪直接叼走做那盤中餐。
季雪庭暗自思忖道。
至于宴珂,這也是個聰明人,三日下來對自己的處境似乎也若有所覺,不消季雪庭多嘴半句,他也謹言慎行,乖巧聽話,明明是個嬌滴滴的凡人公子哥,趕起路來卻半點不曾露出半點苦色。
即便是身體極為不适了,也兀自強忍,不肯洩露半點。
……
想到這裏,季雪庭随意地回頭看了看身後,只見宴珂正抿着嘴唇坐在紙馬之上。
那紙馬一來是因為此地靈力不足只能勉強運行,二來是保存不當,确實太皺巴了,走起路來晃得宛若起浪時的小船,便是季雪庭自個兒估計都坐不住,偏偏宴珂不僅坐好了,坐的時候還不肯失禮,腰杆一定要板得挺直——就是那張臉,浸滿了冷汗,白得幾乎都快變透明了。
季雪庭看着這樣的宴珂,不得不啧啧稱奇,暗自感慨。
“年輕人啊……啧啧,腰真好。”
他的目光順着宴珂的腰掠到少年的臉上,忽的一挑眉,随後停下了腳步,舉起手捏了個指訣。
下一刻,那紙馬渾身一顫,陡然在原地化為了原型,而季雪庭也适時伸手,在那宴珂從馬背上直接滾下來之前,一把接住了對方。
“雪庭……雪庭哥哥……”
宴珂渾身都是冷汗,這時落在季雪庭懷裏,隐隐還有些發抖。
“哎呀,既然不舒服,怎麽不早說呢?”
季雪庭用手拍了拍宴珂的背,嘆了一口氣,柔柔說道。
雖然他确實是早早便感覺到宴珂臉色不太好,不過這一路上,季雪庭總覺得有什麽地方讓他背後發緊,倒真還沒分出太多注意力在這位凡人身上。見宴珂能忍,季雪庭便也随着他去了。直到這時候,宴珂在季雪庭懷裏,蒼白得仿佛都快要暈過去了一般,季雪庭才有點兒頭痛地發覺,自己似乎讓這位小公子撐得太過了。
“我,我……我沒事……我只是……有些……頭痛……”
宴珂依在季雪庭懷裏,輕聲喃喃說道。
自從被季雪庭救起之後,那頭痛與幻覺便如影随形,時不時便會侵擾而來。
有的時候,宴珂明明還坐在紙馬上,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艱難前行,但恍惚中,他卻覺得自己忽然間置身于一片冰冷的漆黑牢獄之中,無數比冰還要冷的刀刃正潛藏于他的皮肉之下,無時無刻地切割着他柔軟的髒腑……
還有的時候,他會聽到之前那個恐怖而惡心的怪物在他耳邊不斷低語,泣血一般地喊着“阿雪”。
宴珂坐在紙馬上,剛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季雪庭——那人明明只是個穿着樸素白衣的仗劍青年,可在宴珂的眼裏,季雪庭卻時不時會幻化成一個錦衣華服,滿身金玉的俊美王孫。
然而,那在前方緩步而行的貴族公子,胸口卻是空空蕩蕩的,鮮血淋漓的傷口之中,沒有了心髒。
污血一點一點從季雪庭胸口滲出來,最後将他整個人都化為了一個血人。
而每到這個時候,宴珂便會覺得自己口腔內部似乎生出了怪物才有的利齒,衣袖之下的手臂上仿佛也生出了蛇龍一般厚實堅硬的鱗甲。
……當然,這些都只是幻覺。
也只會是幻覺。
頭疼消失的間隙裏,季雪庭依舊只是那個笑眯眯,平易近人又格外溫柔的白衣仙君。
而宴珂則是帶着惶恐,神經質地撫摸着自己的手臂。謝天謝地,他摸到的也只是溫熱光滑的,屬于人類的皮膚。
雖然先前季雪庭與那位魯仁仙君便很是和氣地囑咐過宴珂,若是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告訴他們。但不知道為什麽,宴珂卻一點都不敢洩露出自己如今身有癔症,産生了幻覺的事情。
就好像在他冥冥之中有種直覺,不可以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一旦說出來……
一旦說出來……
就會……
【我怎麽敢……】
【我怎麽有資格……】
【我……】
冰冷,沙啞,陌生的同時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發出了近乎癫狂的嘶吼與慘叫。
……
“唔,我的頭……好……痛……”
一時之間,宴珂控制不住地将臉靠在了季雪庭的肩頭,口中洩出細細的嗚咽。
“你之前被山魈襲擊時似乎便磕到了頭,恐怕如今是舊傷發作了。”季雪庭柔聲道,說完便将宴珂扶到了路邊坐下。
猶豫了片刻後,季雪庭嘆着氣苦着臉,無比心疼地拿了一顆打折的仙藥,放在宴珂手中囑咐道:“吃藥吧。吃完藥好趕路。
“啊?還要趕路?”
魯仁聽聞,有些吃驚地問道。
“季仙官,我看今天天色也有些晚了,宴珂公子又不舒服,不如我們便在這附近過夜好了。”
他打量着季雪庭,又看了看路邊那位搖搖欲墜的凡人貴公子,不由提議道。
按照魯仁之前對季雪庭的認知,他總覺得後者似乎也不是這麽不近人情的人。
季雪庭擡頭看了看天,心中考量了一番,臉上帶笑,眉心卻有些緊繃:“我覺得我們還是快些趕路比較好。這一路走來雖說是風平浪靜,可是吧……”
“可是?”
魯仁一下子也緊張起來。
“我這右邊眼皮實在跳得厲害——”
季雪庭繼續幽幽說道。
魯仁:“……”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氣悶地反問道: “又是你那個什麽‘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哈哈哈,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季雪庭見魯仁表情有異,連忙搓着手,笑眯眯地說道。
那模樣……完全看不出來,他竟然還是個飛升過的神仙。
“季仙君,你明知道預知天機這種事,便是九霄之上玄穹之中的上仙們也難有這等修為,那什麽眼皮跳什麽財啊災的,不過是無知凡人以訛傳訛的鬼話而已,凡人信倒也算了,你可是一名光榮的飛升仙君,你怎麽能——”
魯仁還在說話時,那山道的盡頭,倏然吹來一陣強風,其中裹着鋪天蓋地的淩厲渾厚的妖氣。
很顯然,是有大妖來襲。
“……怎麽……能……這麽迷信……呢……”
魯仁扭頭看着那滾滾而來的黑風,茫然地說完了那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因為太過于中年人冷笑話而不得淚流滿面從正文中删掉的片段】
魯仁:“季仙官,你,你這紙馬竟然還有名字?”
季雪庭道:“實不相瞞,這匹馬先前乃是我的得意之作,日行千裏,神駿非常,所以取名為奔馳寶馬……就是後來有次洗衣服,我忘記把它從口袋裏掏出來,它才落得這般模樣,連名字也不得不改了。”
魯仁:“……那它現在叫什麽?”
季雪庭:“唉,別提了,這馬現在走個路也是嘶啦作響,所以它現在叫特嘶啦。”
魯仁:“……”
季雪庭:“至少聽着像個西域名字,勉勉強強能唬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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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