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妖魔來得迅捷兇狠,三人第一眼看到那漫天黑雲,似乎還在幾裏之外,等再一眨眼,那妖風并着黑雲仿佛已經到了眼前。
一瞬之間,飛沙走石,天地無光——能惹出這等架勢的妖魔,恐怕已非常類。
魯仁在天庭待久了,哪裏見過這等毫不遮掩行蹤作風如此豪放的妖魔,整個人已是傻了。沒等反應過來,忽見面前季雪庭捋起了袖子,露出一雙胳膊,然後又看着他晃了晃脖頸,轉了轉肩膀,俨然是一副要活動筋骨的模樣。
“季仙官,此地不可行仙術靈力,我們要不還是先避開吧?!”
魯仁一看到季雪庭的動作,莫名覺得自己的眼皮也跳了起來。一時之間,他顧不上開口便要吞下許多沙土,連忙喊道。
“啊?什麽?”
季雪庭卻只做聽不清,活動完手腳,便一手握住淩蒼劍,另一只手則是一把拎起了宴珂的衣領,将他直接往魯仁懷中推了過來。
“宴公子便勞煩魯仙友照顧了,我去解決一下前面這玩意——”
說完季雪庭便要走。
而就在這時,他袖口忽然間緊了緊。
季雪庭一回頭,正好看見那位臉色慘白的宴珂小公子睜着一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而他的手指,正死死揪着季雪庭的袖子不肯放。
“雪庭……雪……庭……”
風聲呼嘯中,宴珂聲音聽着也透着幾分古怪。
而且,這位小公子現在看上去也有些不太正常,那雙眼睛中竟是一點光都沒有,烏沉沉的,像是在看着季雪庭,又像是忽然發了夢魇,如今正在發狂。
不過這點異樣對于季雪庭來說卻并不重要,他現在可沒有心情去探究這位公子哥的細微心事。他看了宴珂一眼,理所當然只當對方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妖魔,激起了當初被山魈襲擊的心魔,太過害怕。
季雪庭扯了扯袖子,見宴珂不松手,他便倒轉劍刃,徑直将那一角袖子直接割了下來。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別丢下我——我受不了這個我求求你你別丢下我——雪庭——”
結果,宴珂一發現手中空了,忽然間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嗚咽。
那一聲“雪庭”,聽上去竟然像是合着血喊出來的。
季雪庭原本都準備走了,聽得這聲音,腳下差點一個趔趄。
【啊,真是……好麻煩啊。】
白衣仙君心中暗嘆,人卻已經回轉過身來。
眼看着那宴珂一幅瘦弱的凡人身板,這一刻不知怎麽的,竟然連魯仁的手臂都一把掙開了,此時那慘白若死的人間公子,正一臉絕望地朝着季雪庭伸着手,好像這樣就能抓住季雪庭,叫他不離開自己一般。
好端端個殺妖的小事情,倒搞得跟個生離死別一般。
季雪庭哭笑不得,心道:怕是只能用那一招了。
随後他便擡手,指尖勾起自己發梢那一條原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發帶,輕輕一抽。
季雪庭一頭長發,頓時在他身後倏然散開,于風中散亂狂舞,而他卻并不在意,反而是噙着一絲淺笑,俯身向前,用那條絲綢發帶,直接蒙住了宴珂的雙眼。
然後,還用那發帶在宴珂腦後打了個結。
“別怕,等哥哥殺了壞妖怪,便回來找你。”
趁着打結的功夫,季雪庭湊到宴珂耳邊,壓低了聲音笑着說道。
果不其然,那原本幾乎已陷入狂亂的宴珂身形猛然一震,喘着粗氣瞬間僵在了原地。
“聽話,乖一點。”
季雪庭見他聽話,敷衍拍拍他的臉,随即在人肩頭一推,用了個巧勁,又把這小公子送到了魯仁手邊。
那魯仁當然是一把拽住了宴珂,只不過擡眼看季雪庭時,那表情簡直像是見了鬼。
顯然,他确實是不曾見過有哪個正經修煉出來的神仙,會是這般教人“冷靜”的。
不過,魯仁的心緒有多複雜,季雪庭自然是不會在意——他此時早已提劍轉身,一縱而起,逆着那腥臭妖風,朝前掠了七八丈遠。
安撫宴珂耗費了一點時間,此時那妖魔裹着一身濃黑的雲霧與風沙,已到了季雪庭的眼前。
看到妖魔真身,季雪庭不由微微睜大了眼睛,驚訝到甚至自言自語了一聲:
“兕母屍蛛?怎麽會是這玩意?”
季雪庭口中的是兕母屍蛛乍一看,好似大蜘蛛與黑牛的結合物,上半身看着宛若蜘蛛,下半卻是黑牛身體——然而只需要再多看一眼,便會發現,那幾乎有土丘般大小的兕母屍蛛身上,密密麻麻地生着無數張人臉。
“好俊的男人——”
“細皮嫩肉——”
“嘻嘻嘻看着真美味——”
……
那些人臉直接就當着季雪庭的面開始交頭接耳,聲音細碎卻十分清晰,乍一聽仿佛只是路邊什麽三姑六婆的随口閑談,但只要稍稍細聽,便會發現那些低語變得無比邪惡下流,每一聲吐詞裏頭蘊含着難以言說的憎惡與仇恨……若是個普通人,不,若是個沒有經驗的修道者甚至仙人,在這一刻聽得這些污言穢語,恐怕也會瞬時被那蘊含在“低語”中的污穢污染了道心清明,道行差點的,恐怕會立刻在原地入魔,而到了那個時候,這妖魔便可笑嘻嘻吐出絲線将人裹好拖回巢穴好生享用。
這種妖魔生着一幅猙獰駭然的模樣,初見者便常常控制不住地去防備它那看似恐怖壯實的身軀與蜘蛛爪,卻不曉得其實它真正厲害的,反而是身上那些贅生物一般的人面蛛發出來的“竊竊私語”。
這些輕聲細語自帶妖怨,而且無形無蹤,哪怕是堵住了耳朵,那“聲音”也能直接侵入神魂之中,然後将那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愛恨怨執齊齊催發出來,最後直接讓人陷入瘋癫之中,再無半分清明。
事實上,這兕母屍蛛在兩千年前,确實也是整片大陸上讓人十分頭痛的一種邪崇,非當世大能,絕難剿滅。
只可惜……它今日遇到的是季雪庭。
說起來,也是一團亂賬。
兩千年前,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邪門歪道忽然間洩露出來一個方子,說是這兕母屍蜘身上的人面蛛的面皮,剝下來之後一番特殊處理,覆在人臉上,可起到美白除皺,重返青春之效。
于是,這原本人人喊打,避之不及的駭人邪祟,忽然間竟然變得十分值錢起來。
……好巧不巧,季雪庭在那幾百年裏,手頭恰好就有點緊。
……
……
……
就這樣,等幾百年後,所謂面膜之術風潮過去,這兕母屍蛛也早已銷聲匿跡。
季雪庭是怎麽都沒想到,能在這麽久之後,在這青州地界內看到這般罕見的古老妖邪。
“啊,真可惜啊……”
季雪庭連連嘆氣。
一邊感慨如今已是無人收購那人面蛛的面皮,一邊揮劍跳到了那大蜘蛛的背上。
然後又是一番例行公事的打鬥。
須臾功夫,季雪庭已經從那只兕母屍蛛的屍體上跳了下來,過程之快,甚至讓躲在後方的魯仁根本就沒看清楚季雪庭究竟是如何出劍的。
眼看着之前還十分吓人的妖怪就在很輕輕松松地化為了一具屍體,魯仁便帶着宴珂一同跑上前來。
“季仙官,你,你——”
上一次殺山魈時魯仁尚在昏迷,是故不曾見過季雪庭使劍的工夫。這一次親眼所見,竟覺得震撼人心。
季雪庭全程甚至都未曾使用過一絲一毫的仙術靈氣,使用的不過是最純粹,最單純的“劍道”,可偏偏就是這連凡人都可以掌握的“道法”,使用出來,竟然是如此精妙絕倫,讓人見之心折。
魯仁雖然只能看出醉模糊的一點大概,卻也是心潮澎湃,看着季雪庭手持長劍的樣子竟然還結巴了,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你的劍好快!”
面對魯仁的贊嘆,季雪庭依舊與先前一樣,只擺了擺手随口應道:“還好,還好,唯手熟爾。”
說完一偏頭,季雪庭才發現魯仁身邊那位可憐巴巴的凡人少年。他愕然看到,到了這時候,宴珂竟然眼睛上竟然還系着他之前給蒙上的那條發帶。
這魯仁與季雪庭都問答了一個來回了,宴珂卻像是人偶一般老老實實站在一旁,垂着手一動不動,簡直就跟個剛嫁進門,半步不敢多走,半句不敢多說的小媳婦般乖巧。
絲毫不見先前的癫狂崩潰模樣。
“喲,怎麽還系着這玩意啊?”季雪庭啞然失笑,不由說道,“之前也就是怕你看到妖怪害怕才給你系上的,現在這玩意都死了你怎麽還不解開?”
聽到這話,宴珂嘴唇微微一顫,停頓了片刻,才遲疑地小聲地回答道:“……我,解不開結。”
“怎麽會,我也就是随便給你打了個結而已,你們世家公子難道是錦衣玉食太久,所以連這種小事都——”
聽得這話,季雪庭一笑,擡手一抽,那條發帶便從宴珂臉上落下來了。
宴珂睫毛輕簌,慢慢睜開了眼睛。
“……都做不好?”
季雪庭對上宴珂的眼睛,笑着說道。
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那後半句話裏有一個格外細微的停頓。
啊,他之前都不知道——
季雪庭聽到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嘀咕。
原來閉眼久了的人倏一睜眼,在非常短的那一剎那,目光會有些散漫無着——在這非常短的片刻裏,看上去,竟然會神似目盲之人。
“雪庭……雪庭哥哥?”
宴珂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不過眼神早已在轉瞬間化為清澈水潤,此時他仿佛對季雪庭那片刻的走神若有所覺,便開口喚道。
“怎麽了?”他問。
“沒事。”季雪庭應道。
頓了頓,季雪庭忽然又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宴珂的頭發,只揉得宴珂不明所以,眼睑上又染上了些許薄紅才松手。
唔,這樣才好……這樣,這多少還稱得上有趣的小公子,總算不像是那個人了。
季雪庭瞥了一眼宴珂雙眸水潤,茫然無措的模樣,心裏總算松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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