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宴珂看着季雪庭。

季雪庭也看着宴珂。

本是最為喧嚣熱鬧的長街,在這一刻卻仿佛變得格外靜默,周遭一切聲響都已經褪去,餘下的只有宴珂不規律的呼吸,還有那一聲帶着些許哽咽氣息的“雪庭哥哥”。

少年人空洞的眼睛仿佛深不見底的枯井,然而卻又有一抹痛楚和悔恨橫亘在他的眼睛深處。

“對不起。”

他喃喃地沖着季雪庭說道,肩頭微微顫抖,仿佛自己曾經做下了天大的錯事。

“宴珂?”

發現一直遙遙綴在自己身後的身影實際上是宴珂,季雪庭神色稍松,淩蒼劍也不情不願慢慢縮回了劍鞘。

“怎麽是你?不是說了讓你在城主府好生待着嗎?”

一旁的魯仁也皺着眉頭,一把将宴珂拽到了眼前,态度急躁地開口問道。

宴珂氣息一滞,縱然是在被魯仁質問,他的眼神卻自始至終只黏在季雪庭身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想跟着你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變成了細細弱弱一道氣音,配合着他做錯了事幾乎無地自容的表情,顯示出一種不合時宜的絕望來。

魯仁瞥了一眼宴珂,又瞥了一眼神色微妙的季雪庭,心道:最開始将宴珂從山魈洞裏救出來時,這少年還是個沉默寡言,行事端方的少年公子。實在是不知道中間是除了什麽差錯,如今再看宴珂,總覺得他這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惡婆婆磋磨得失去自我意志般的哀憐凄婉之感。

“跟着我們,這不是很方便吧。”

這時候季雪庭總算也開口接了宴珂的話茬,他溫溫柔柔地看着宴珂,語氣聽上去卻頗為疏離:“我們這次外出乃是要探查妖魔作孽之事。今天早上那架勢你也看到過,若是真的遇到什麽東西,我與魯仙友倉促間不見得能顧得上你,你還是趕緊回城主府,不要跟來比較好。”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跟着你們。我不怕危險,而且我可以保證,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宴珂有些茫然失措地企圖說服季雪庭帶上自己。

“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情,是探查妖魔之事确實危險,你還是快些回去——”

季雪庭正待再開口,旁邊人群中忽然有人提着嗓門沖着路邊一穿着寒酸的乞丐喝道:“你這人心也太狠了,怎麽連自己家的狗都丢。”

接着便是衆路人紛紛開口應和。

“是啊,沒見過這種人。”

“怎麽狠得下心。”

……

季雪庭一行人不由自主往那喧嚣處望去,才看到一屠夫狀大漢正叉着腰,拽着那乞丐不許他走,兩人中間則蹲着一只瘦巴巴的雜毛狗。

那狗子顯然已經是被養熟了的,一雙眼睛極有人性,瑩潤似有水光,正仰着頭盯着那瘦弱乞丐嗚咽不止。

原來是這乞丐有只常伴身邊的雜毛狗,因緣際會中被屠夫所喜,屠夫想養,那狗子卻不肯離開主人。

而這夜裏,那乞丐竟然偷偷帶着狗來到屠夫攤子前面,将狗繩系在屠夫桌下,自己本想偷偷溜走,卻正好被那狗子的哀鳴暴露了打算,引起了一番紛争。

季雪庭見不過是民間常見的棄狗事故,很快便将目光回轉過來,只想将面前少年勸回去。

“……城主府裏有符咒和守衛,在那裏可以确保你安全無虞,你又何苦特意跟着我們在夜間奔走忙碌?”

他話音未落,旁邊那棄狗的乞丐正好難過道:“我實在是養不了它了,楊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說喜歡小白嗎?它這麽聰明聽話,留在你那裏日日有肉吃,夜夜有窩睡,總比跟着我這居無定所的叫花子要好。”說完,他又望向自己腳邊那哀哀直叫的雜毛狗道,“小白,你怎麽這麽傻呢?你跟着楊大哥,可就天天有肉吃了,又何苦跟着我風餐露宿過苦日子呢?”

說吧,乞丐抹了一把眼淚,轉身便想再逃。

那只狗卻猛地撲上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口,口中嗚嗚不斷,眼中竟然真的有眼淚流淌下來。

“嗚嗚嗚……”

那狗哀戚地嗚咽不止。

而同一時刻,那宴珂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随着那狗子的嗚嗚聲,他無比卑微且可憐地沖着季雪庭懇求道:“雪庭哥哥,我沒有別的想法,我真的只是想跟着你們一起行動而已。我受不了一個人被抛在看不見你的地方,等你回來……我,我……”

季雪庭強行忽略狗叫,幹巴巴開口:“宴公子,你真的沒必要跟着我……”

他這邊正說着話,那邊圍觀的路人也在紛紛開口譴責:“這只狗圖的哪裏是那一口肉一個窩,圖的不就是守在自家主人身邊日日相伴嗎?”

“就是,那狗啊,其實就是跟自己主子在一起才開心,你強行将它丢下,這也太狠心了。”

季雪庭又開口:“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路人:“……你別以為狗是畜生,就能随便糊弄過去。你說等你多攢點錢有了營生在來接它?這不就是糊弄它嗎?怎麽樣的營生身邊連只狗都容不下啊。”

季雪庭:“……”

狗:“汪嗚嗚嗚——”

宴珂:“雪庭哥哥……”

……

季雪庭深吸了一口氣,揉着自己太陽穴,終于投降了。

“罷了,你要跟就跟吧。”

一邊說着,一邊俯身下去,在宴珂掌心塞了幾枚紙獸并符紙。

“拿好。”季雪庭在宴珂身上甩了一道仙訣以護他周全,忽然察覺到宴珂癡癡看着他的那道目光。

“……便是遇到他人,我也都會送上符紙靈訣,以免他們遇到什麽不測。這并非是對你有什麽偏寵。”

季雪庭趕忙補充道,為了避嫌,他的語氣也可以冷淡了幾分。

偏偏他都這般說了,那宴珂看着他,反而慢慢地露出了一抹笑來。

“我知道。”

宴珂甜蜜地說道。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眼底眉梢,竟然溢滿了一種近乎癫狂般的甜蜜與滿足,只不過此時季雪庭早已轉身,唯一看到這一點異樣的只有魯仁。

人生中絕大多數都只與文書與考試打交道的前天界第一甲等仙官,卻在這人間少年身上捕捉到了一點讓他頭皮發麻的扭曲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但是再去仔細端詳宴珂,那人身上卻只有溫順可人的乖巧,半點不見古怪。

魯仁還待細看,季雪庭這時候已經走出去幾步,見那兩人都沒趕上來,連忙回頭喚他。

“魯仙友,怎麽了?”

“無事。”

魯仁怔了怔,随後便抹了把臉,壓下心底那一絲不安,帶着宴珂連忙跟上了季雪庭的腳步。

三人一行要護着彼此不至于走散,走起來就愈發需要小心謹慎。

好在到了長街盡頭,戲臺上演的戲碼總算不再是雪君蓮華相關,多是些老掉牙的青州傳聞舊事,圍觀群衆少了許多,季雪庭三人趕起路來一下子就要輕松了許多。

只不過正在他們準備上臺階前往山神廟時,季雪庭忽然頓住了腳步,站在一個小而簡陋的戲臺前駐足觀看起來。

那戲臺……甚至說是戲臺都勉強,不過是個一人高的竹架子,周圍糊着紅紙,中間的“戲臺”也就兩尺多寬。這樣笑的戲臺,能在上面唱戲的自然不可能是活人,而是幾個做得粗糙可笑的傀儡:用山核桃殼做頭,削尖的竹簽做骨架,花紙做衣。小傀儡的面容醜陋,山核桃殼坑坑窪窪,甚至都沒有打磨光滑,紫紅的嘴幾乎要歪到耳朵下面,塗白的臉上滿是孔洞,唯獨那一雙眼睛,卻出奇的生動,仿佛活人一般滴溜溜直轉。

而這簡陋可笑的傀儡戲,演的東西卻頗為稀奇,乃是關于這瀛山的一個傳說——

說這瀛山之下,鎮壓着一只格外恐怖嚣張的天魔,被鎮壓之後依舊魔氣外洩,導致瀛山方圓數十裏民不聊生,妖孽橫行。

偏偏瀛山此地靈氣稀薄,便是民衆萬般懇求上天,求仙佛解決這天魔之災,也無人應答。

無奈之下,有游方道士偶然路過此地,透給青州百姓一個辦法。

原來,這天魔的魔氣,其實可用靈獸的祥瑞之氣給抵消掉,而這其中,又以一種名為“虹行”靈獸最為相宜。這種靈獸乃是天生天養的山野之神,身披五色光,毛白,狀如鹿,可日行萬八千裏,行雲布虹。

戲臺上的“鄉民”傀儡們聽得那道士的話,忽然齊齊亂跳起來,只往那道士傀儡身上撲去,叫罵着,說那道士故意取笑捉弄他們。

那虹行靈獸既然可以日行萬八千裏,又怎麽可能被孱弱無能的凡人捕捉?

道士傀儡在戲臺被打得抱頭鼠竄,好不滑稽。一番嬉笑怒罵之後,他才告訴山民們,虹行有個弱點——若是在月明之時将小兒縛在巨石之上,任其哭嚎,聽到孩童哭喊後的虹行便會自行降落。這時再讓那小兒哄着虹行褪去自己的鹿皮,化為人形去安撫他們,作為天性善良的靈獸,虹行也會乖乖照辦。

若是在這時候藏起它的鹿皮,它就只能化為人形,困于原地,再無法逃走。

【“此法甚好!此法甚好!我青州之民有救了!”】

【“先生高明!高明啊!”】

……

臺上那醜陋而簡陋的傀儡狂喜亂舞,紛紛嬉笑。

說來也奇怪,這傀儡戲臺如此簡陋,甚至連燈籠都沒得一個,只用了幾只持明燭勉強照明而已,可那躲在戲臺後面操控之人,口技卻十分精湛。

那些山民們動作無比僵硬,可口中歡喜喊叫卻翩翩如生,只得聽得……

聽的人毛骨悚然,背後發冷。

魯仁原本只是因為季雪庭在那戲臺子前逗留,才漫不經心湊上前去,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全神貫注,将全部精神都投注在了這樣簡陋可笑的傀儡戲中。

這時候眼看着那些山民們計劃着上山誘捕靈獸虹行,就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起來。

回過神來之後,他自然也察覺到了那戲臺的蹊跷。

不等他動作,季雪庭早已提劍,無聲無息地走向戲臺後面那操控傀儡之人。

然而,他一拍那人肩膀,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覺懷中一重。

那人竟然已經先行倒了下來。

而季雪庭在低頭看到那人的容貌之後,動作有一瞬間的僵硬。

“季仙友?”

魯仁連忙走上前去,待看到那人之後,他也與季雪庭一樣,呆了片刻。

“這,這是……”

笑嘻嘻的臉,無比僵硬的笑容,塗得鮮紅的嘴唇和紅暈,外加只有一條縫隙的眼睛。

那人的頭顱不過是顆戴着面具的木球。

而身體……也不過是一具粗糙到極點的傀儡。

簡直就像是先前在戲臺上蹦跳不休的醜陋傀儡的放大版一樣,這傀儡不過是竹子與紙糊出來的玩意——甚至就連棺材鋪裏的許多紙人,都比它做得精致一些。

可是方才,魯仁卻分明聽到了那些傀儡的聲音,從它的身上傳出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雖然強自鎮定,可魯仁發聲時候聲音裏還是有些顫抖。

“應該是有人想給我們透露點東西吧。”

季雪庭在最初的詫異之後倒是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安撫完自己的同事之後,季雪庭又有意無意地看向了宴珂:“宴公子,應當沒吓到你吧?”

對比起花容失色的魯仁,宴珂倒顯得格外冷靜。

聽到季雪庭的問話,他垂下了眼眸,慢慢走上前來,然後……

然後就把那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的紙傀儡一把抓起來丢到了一邊:“雪庭哥,那東西髒,你小心點別弄髒了衣服。”

宴珂低低說道。

“啊,還真是……謝謝了。”

宴珂不提還沒注意到,季雪庭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那紙傀儡臉上的油彩竟然還都是新鮮畫上去的,此時顏料未幹,他那般大喇喇地抓着傀儡,若不是宴珂提醒,還真要沾上不少污跡。

季雪庭也沒在理會那已經散了架的傀儡,帶着魯仁和宴珂又回到了路上。

只見随着夜色漸深,此處的人群卻絲毫不見少,街頭巷尾反而愈發喧嚣熱鬧起來。至于這位于街尾的簡陋傀儡戲臺忽然沒了操控者的事情,那些人看上去似乎也并沒有察覺。

這本應該是一件好事,可出了剛才那個變故,如今魯仁再處于人群之中,卻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種安心的感覺。

“季仙官,你說過,那猖神之前看上去就像是纏繞着黑絲的……”

季雪庭拽着宴珂,好讓他不至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與自己走散。

然後,他平靜地答道。

“……像是一頭鹿。”

作者有話要說:離朱:……天衢那張寡夫臉,yue!

魯仁:……為啥宴公子越來越像是童養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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