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就在季雪庭于山神廟後堂再一次見到那個三千年便已橫死在祭天臺的戾太子時,天衢仙君正神情陰冷地在那如同迷宮一般縱橫交錯的回廊裏游走着,尋找着季雪庭的蹤跡。
季雪庭丢下他與魯仁去追劉阿花,他便不管不顧地跟了上去。
然而,他明明已經跟得那麽緊了,一個晃眼間,季雪庭還是不見了。出現在天衢面前的,則是這條長長的,仿佛永遠都找不到出口的回廊,顯然這正是那隐身于瀛城的古怪妖魔為天衢仙君布下的迷陣。
無數青州傀皆被絲線高高吊起在廊檐之下,腳尖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漆黑空洞的眼瞳看似無光無神,然而從這些傀儡身邊走過時,偏還有若有似無地視線追随而來。
這條回廊裏分明點着燭火,可是那飄搖細弱的火光只堪堪照得周圍一兩寸的地方,随即那光線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慢慢吮吸殆盡了一般,留給經過之人一片暗沉沉的晦暗。
若是個普通人,落到如此詭異之地,自然是要吓得魂飛魄散的,只可惜如今落入迷陣之中的卻是天衢。
天衢仙君甚至都沒有理會那些傀儡,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自顧自地往前走着。無數條蠕動的黑色影子就潛藏在他自身濃黑的陰影之中,散發出了細小的嘶鳴。
幾只傀儡原本已經在天衢經過時慢慢地轉過了身,衣袖之下那些彈簧線軸都已經松弛的手指,在無人操控的情況下開始微微顫動。
然而,藏于天衢陰影中嘶鳴輕響,它們的動作身形立即凝住了,僵硬的木雕面具上,口鼻眼耳中緩緩留下了幾行黑紅的血跡。
滴答……
滴答……
……
天衢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望向了身後漆黑的回廊。
“宴珂。”
一個男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看向天衢,笑容溫和,眼神卻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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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跟着魯仁在外面呆着,偏要跟過來?這裏很危險的。”
白衣飄飄的仙人一步一步靠近了天衢。
天衢便也站定,任由那人來到了自己面前。
他貪婪地看着季雪庭的面容,并不出。
見天衢這般沉默,季雪庭嘆了一口氣。
“即便是仙人,也不應當這麽膽大妄為啊。”頓了頓,季雪庭輕補充了一句,“天衢仙君。”
天衢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季雪庭一直凝神看着他的表情,這時候見到天衢反應,嘴角的笑容漸漸淡去了。
“果然,我猜得沒錯。”
他道。
又過了片刻,季雪庭忽然放松了肩膀,他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看着天衢。
“果然是你啊,歸真。”似乎是想到了舊事,季雪庭的表情很是複雜。“……之前我就有所察覺,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承認了了。”
“……”
“竟然會跟着我來人間,是出了什麽事情嗎?還是說,你只是想再見我一面?”
天衢站在原地,還是不曾開口。
回廊中的燭光愈發地暗了,暗到他整個人似乎都被浸入了漆黑的泥沼之中,暗到他所有的情愫與表情都隐沒在了影子之中。
“天衢,三千年了,其實,我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一切。那些愛恨情仇,都太累了。”點出了天衢真實身份之後,季雪庭一下子格外豁達起來,他沖着天衢輕說道。
“仙君大人,我覺得你也應該從那段情劫中走出來了……”
說完,季雪庭朝着天衢伸出了手。
只不過,下一秒,他的動作便徹底地僵在了原地。
陰影之中,隐約響起了幾段蠶絲繃斷的音。
這般又過了幾秒,先前還在天衢面前出的“季雪庭”身形一晃,整個人軟軟地便往地上滑了下去。
只不過在那之前,天衢已經先行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季雪庭”。
他的動作極為輕柔珍惜,溫柔到難以想象方才正是天衢自己,以無比冷酷的方式切斷了連接這具酷似“季雪庭”的傀儡身上的絲線。
“咦,你怎麽這麽快就看出來了?”
怪異平板的音自天衢懷中的人偶口中傳出
。絲線斷裂之後,方才還是個俊秀仙君的傀儡早已褪去面上施加的幻術化為了原型,然而那顆木制的傀儡頭顱雕得确實是極其生動,甚至就連那點漆般的瞳仁上都透着一抹薄薄的,活人一般的水光。
此時此刻,它就在貼在天衢的胸口,眼睛微眨,宛若十分不解一般繼續開口問道:“我分明已經僞裝得很好啦,你怎麽看出來的?”
天衢垂着眼簾,與懷中傀儡四目相對。
朦胧暗淡的光在他臉上投上了一層明滅不定的影子。
“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瘋啦,”天衢很耐心地同懷中那傀儡說道,“……我家阿雪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怎麽可能會那麽溫柔地對我說話。我當初對他做了那麽多事,他認出我之後,應當走上前來,當場殺了我才是。”
披着人皮的仙君在此刻看上去是那麽溫柔,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般。
只不過此時若是有外人在此,看到他眼底氤氲的癡狂,只怕會因為恐懼而害怕得瑟縮起來才是。
“更何況,那可是我的阿雪,就算你真的裝得很好,我也會認出他的。”
末了,天衢又癡癡說道。
“……我總是會認出他的。我不會再弄錯了。”
說話間,他的影子之中倏然竄出了無數蠕動的黑影,那些細長的蛇影準确無誤地循着人類肉眼根本無從察覺的猖神觸絲朝着黑暗深處竄了過去。
“砰——”
“砰——”
“砰——”
……随着那遮天蔽日,幾乎要将夜色都徹底吞沒的蛇影舞動,無數青州傀自梁下屋檐砰然摔落在地,化為滿地疏松老舊的木屑。灰白的頭骨,腐朽的碎骨自從迸裂的木傀儡體內散落而出,空氣中頓時騰起此起彼伏無數難以言喻的凄楚鬼哭。
下一秒,瘋狂舞動的蛇影們呼嘯着自遠處挾裹着一具人形回到了天衢面前。
那是一個帶着面具的中年男子,身形尋常,氣息也十分普通。
他似乎是那種會出現在小村村頭教人識字念書的落魄書生,又像是哪座城外靠潤筆為生的酸腐秀才,他平平無奇,若是隐于人群,便如同一滴水落入池塘裏一般,幾乎讓人難以察覺到他的存在。
只不過此刻,他卻很好讓人認出來,因為他臉上戴着一個十分古怪可笑的喜福神面具。
天衢擡起了手,細長的手指微微張開,恰到好處地在蛇影縮回暗影的那一瞬間,穩穩地掐住了那個人的脖子。
“嘻,仙君好生厲害。”
那男人落入天衢手中,卻不見一絲慌亂,依舊如同先前那般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同天衢說話。
而與此同時,天衢猛地皺起了眉頭——那個男人說話時,脖頸處竟然沒有絲毫震動。
神念一動,一道黑影倏然從一旁掠向那個男人。
喜福神的面具落地,露出了面具之後惟妙惟肖木雕的人臉。
“仙君果然厲害,是在下不自量力啦。不過在下在別處還有要事要辦,今晚,就還是先行告退得好——”
木偶下巴開合,沖着天衢說道。
只不過它的話還沒說完,整具傀儡便在天衢的指尖化為了撲簌落下的木粉。
因為用力過度,這具屬于人類的軀體指尖倏然滲出了殷紅血珠,天衢卻并不在意。
“阿雪……”
他神經質地舔去了自己指尖鮮血,輕低喃着。
忽然間,他轉過頭,直直看向了夜色深處。
“阿雪!”
然後,他騰然起身,飛快地朝着那邊掠去。
……
……
……
時間來到稍早時分。
季雪庭站在山神廟後堂之中,在無數傀儡的包圍之下,任由自己的皇兄戾太子一步一步走近自己。
兩人身形相依,在暗淡的燭光之下幾乎要彼此相擁在一起,好一派久別重逢的親密景象。
“皇兄……真的好久不見。”
季雪庭沖着面前的男人輕輕笑道。
“我之前倒是想過要幫你報仇,但後來我自己死得也很慘,就沒來得及。”
他說道。
“皇兄,你會怪我嗎?”
戾太子凝視着季雪庭,嘆了一口氣。
“我早就告訴過你,晏歸真此人薄情寡義,狼子野心,不是一個好人。可你啊……你偏偏就不肯聽。你以前明明那麽聽話,為什麽就只在最重要的這件事情上犯傻呢?”
季雪庭凝神聽着自己哥哥的話語,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
啊,是啊,三千年前,那個男人也總是這般對他說話的。
宣朝的皇太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是最最适合坐上皇位的那種人,可就是這樣的太子哥哥,在對待他時候,總是無可奈何,便是有三分管教,中間也要夾着十分的縱容。
然而,他最後還是為了晏慈,跟這樣的哥哥徹底決裂了。
“哥,我錯了。”
季雪庭任由戾太子撫着自己的臉,他仰着頭,沖着對方輕說道。
“我當初應該聽你的話的。”
說話間,白衣仙君澄澈的雙眸中宛若隐約有些許濕潤的水意。
“你知道錯了,那便很好——”
“是啊,你說的話其實都很對。就好像當初你跟我說,若是你死了……”季雪庭忽然打斷了戾太子的話頭,他凝望着戾太子,柔細語道。
“你說,若是你死了,我在世上就再無血親可以相護扶持。”
“阿雪——“
“後來我就發現,你死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果然就再也沒有那個護着我的哥哥了。”
季雪庭反手握住了戾太子的手臂,咔嚓一,便将對方的關節卸下,薄薄的皮肉之下,露出了複雜的機關與軸承。
“雖然早就猜到,我在戲臺旁洩露出自己的眷戀情絲,便會有人想着以此動搖我的心神,我還是沒想到,你們竟然會把他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說話間,季雪庭臉上所有的震驚,懷念,連帶着傷感,都在一瞬間褪去了。
他輕低語,眼底只餘一片冰冷的默然。
“只不過,我的皇兄已經死了很久了,還是讓他安息得好。”
“唰——”
伴随着季雪庭的低語,一道冰冷的劍風宛若雪風一般,無比輕,無比迅捷地刺向了那具化為戾太子的精美傀儡。
先前那具傀儡出現并且顯現出戾太子容貌時,季雪庭便像是受驚過度一般垂下了手。
只不過那時的淩蒼劍卻并未真的收回鞘中,而是化為一道輕盈靈澈的虛影,悄無息地慢慢騰起,轉到了戾太子的身後。尖銳的劍鋒,正對準戾太子的頸後關竅。
幾根肉眼難辨的纖細黑絲瞬間崩落。
那個三千年前為了救自己而死去的兄長也在季雪庭面前直接化為了精美的傀儡。
被削斷脖頸後的頭顱自從傀儡身上滾落在地,木制的面具上,依稀還殘留着方才戾太子臉上的那一點溫柔的笑意。
季雪庭蹲下身去,垂眸看向傀儡的臉。
片刻後,他伸手,輕輕合上了那具傀儡的雙眼。
下一秒,淩蒼劍騰然落入他的手中。
季雪庭持劍而來,冷然望向自己周圍。
“至于你們……”
“咔嚓。”
“咔嚓。”
“咔嚓。”
……
原本包圍着他的無數傀儡在這一刻早已齊齊轉向季雪庭,呆板的臉上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它們慢慢舞動着自己僵硬的肢體,以扭曲的姿态朝着季雪庭慢慢包圍而來。
“讓我來送你們上路。”
季雪庭平靜地說完,然後舉起了手中的劍。
作者有話要說:猖神:我把目标人物行為模式研究得透透的,演的天衣無縫,誰他媽能想到某人對他老婆的認知會如此錯誤啊啊啊啊——
而此時的天衢還在做着季雪庭恨他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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