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猖神與宴珂一并消失,城主府內妖風頓歇,一片死寂。

“季,季仙官——”

魯仁驚慌失措看向季雪庭,剛想問下接下來究竟該怎麽辦,結果目光觸到如今的季雪庭,舌頭頓時一僵。

其實季雪庭此時并沒有露出什麽多餘的情緒。

面對已經一片空寂的回廊,他的神色很淡,淡得仿佛沒有任何情緒。只不過,那屬于“人類”的情感一旦褪去,他身上那種異于常人的冰冷與漠然便會隐隐約約地展露出來,不過是冰山一角,卻也足夠冷凝,甚至只是往他身上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神魂中的某處已經被凍上了。

猖神消失得倉促且徹底,季雪庭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他半跪下來,把手放在了它倏然消失的位置。這般過了片刻,他卻并未探查到任何線索。

看上去,那一人一妖的去處似乎已經無法追查,然而……

季雪庭身上那種異常的冷意倏然褪去。

他眉頭微皺,站起身來之後,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猖神已去,蹤跡全無,可是季雪庭卻分明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殘留着的某些東西,在不停輕輕震顫,似乎正在告訴着他什麽。

“跟我來!”

季雪庭沒有解釋,只對韓瑛簡單吩咐道,随後便猛然一躍,跳上院牆,仿佛早已知道猖神去處一般,朝着城主府外的某處追了出去。

沒有絲毫猶豫,韓瑛自然也是提身一縱,緊緊跟在季雪庭身後也追了上去。兩人二十多年前便經常一同游歷世間,此時再次一同行動,兩人之間竟然也是默契依舊,身形提縱之間,兩人一起一落,已經在城主府外的街道上行出了數十丈的距離。

只不過這般一同前行了片刻,韓瑛神色卻是越來越怪,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不對勁。

他想。

城中實在是太安靜了。

此時天光已大亮,瀛城中衆人應該都已經起床活動了才對。可此時此刻,他與季雪庭一同飛快地跑過瀛城的街頭巷尾,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更沒有聽到絲毫多餘的聲音。

沒有早市的叫賣聲,沒有院落中懶漢的打呼,婆娘叮叮咚咚伺弄早飯的動靜,沒有小兒的叫嚷,沒有雞鳴犬吠……

整座城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你發現了嗎?"

季雪庭忽然在一條石板街上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韓瑛然後輕聲說道。

此時韓瑛也停下了腳步,聽得季雪庭問話并未立時開口回應,而是向前幾步,直接推開了靠近自己的一處小小院落的院門。他的手剛一碰到那門扇,那木門竟然像是已經腐朽已久了一般,嘎吱一聲朝內倒去,“砰”的一聲,激起一團灰煙。

再看那院落之中,半點生息也無,家具物什盡數翻倒在地,半人高的荒草之中,只有兩只簡陋的青州傀匍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裏沒有人。”

韓瑛喃喃說道。

随即越過季雪庭又随手推開了另外幾處院落,裏頭的情形卻與第一家相差不多,都是荒草滿地,斷壁殘垣。韓瑛先前探查的動作尚且說得上小心,可到了後面卻不由自主變得粗暴起來,他用劍鞘在荒草和廢墟中不斷探查,年久失修的矮牆被他不小心蹭到便崩落了,咔嚓咔嚓,土屑開始撲簌簌往下掉。太陽出來了,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卻只叫人一陣一陣地發冷。

院落裏無人操控的青州傀悄然不動,木雕的面容上洋溢着快活而和煦的笑容,仿佛正直勾勾盯着韓瑛看。

“這裏也沒有人。”

韓瑛踉踉跄跄走出院子,擡起頭望向季雪庭然後說道。

“不過這麽片刻……猖神竟然如此厲害,将城中之人盡數吞噬……了嗎?”

他開口道。

然而,就在他說話的間隙,針紮一般的疼痛在他的腦子裏倏然炸開。

【“韓城主,你怎麽來了?”】

【“韓城主辛苦了,若不是有你在,我們也過不上如今的好日子。”】

【“韓城主……”】

【“城主大人……”】

……

韓瑛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恍惚間又聽見了百姓親熱的招呼聲從身後空蕩蕩的院中傳來。

他打了一個冷戰倏然回過頭,然後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為什麽?

為什麽這些院子,這些人家,都這麽破敗?

好似早已荒廢了好幾年一般?

為什麽,他到現在才發現這點?

……為什麽,季雪庭自始至終,不曾回應他的問話?

韓瑛的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我們先找到稚春再說。”

季雪庭的視線冷冷地掃過了院落中那些無人操控的傀儡,眼角眉梢漸漸凝起冰霜。

他伸出手扶住了韓瑛,拖着韓瑛繼續往前走去。

只不過沒走兩步,耳旁忽然傳來了一聲傀儡戲開場時特有的梆子聲。

季雪庭提劍猛然轉身,發現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路邊一處無人照看的破舊戲臺。季雪庭看了看周圍,立刻發現自己與韓瑛竟然莫名其妙從那民居小巷轉到了昨天晚上他們經過的那條大街。

昨夜裏,這條街兩側正是玲琅滿目無數戲臺……

此時此刻,那戲臺早已不複昨夜光鮮亮麗。木棚上的顏色甚至都已經快要脫沒了,戲臺表面也歪歪斜斜,四處都是塌陷與破洞。然而就是這樣的戲臺,上面卻早已站了幾只表皮斑駁,關節都已經變得松松垮垮的破舊傀儡。其中一只傀儡仿佛察覺到了季雪庭的目光,愈發變得手舞足蹈,精神百倍。

“正所謂,黃粱一夢南柯中,莊周蝴蝶未可知;世間萬事皆是夢,誰道枯榮是榮枯。”

那傀儡扯着嗓子,幽幽唱到。

淩蒼劍已随着季雪庭的心意近到那傀儡鼻尖之前,那木石玩偶卻宛若未曾察覺,依舊手舞足蹈繼續演起來。

“話說那康平年間,那偏遠青州之地忽的來了個舉世聞名的大劍俠,人送稱呼‘不平劍”……”

聽得那傀儡唱詞,季雪庭眉頭微挑,正要将那挑斷那傀儡背後一根黑繩好叫它安靜,旁邊卻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掐在了季雪庭的手腕上。

“季大哥,我想……我想聽下去……”

韓瑛臉色近乎于死人,額角上青筋迸起,突突只跳,冷汗順着他鬓角一直淌到了他的下巴上,只看一眼便知道他此時正在遭受着極大的痛苦。

他直勾勾盯着戲臺,喃喃說道。

季雪庭不語,淩蒼劍卻已經緩緩飛回了他的身側,宛若游魚一般在他與韓瑛身邊慢慢游動不休。

戲中有大劍俠到了青州,為了庇護百姓建了瀛城。那磊落不羁的城主放下了手中劍,卻依舊是那麽一心為民,開山辟田,斬妖除魔。

漸漸的,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起來,逢年過節,這向來荒涼的瀛山之下,也有了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只可惜好景不長,不知何時起,瀛城之類忽然流行起一種古怪的病症。

得病之人最開始只是脾氣暴躁,難以控制情緒,然後沒過多久,随着他們的哭喊謾罵,他們身上會漸漸長出狀如鹿角一般的菌菇。

那菌菇很快就會越長越多,最後,随着鹿角的生長,作為宿主的病人很快就會化為菌菇的基底,被吸成幹癟如枯骨一般的人幹。

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們依舊不會死。

他們不吃不喝,行動迅速鬼魅,宛若妖魔一般在整座城各個角落游走,而他們背上那密密麻麻簇生的鹿角菌菇上結出大量的孢子,随着他們的行動而散開。只有在背後鹿角蘑菇完全枯萎之後,這些人才會在極度的痛苦中絕望死去。死的時候,甚至就連骨頭裏也長滿了密密麻麻,尚未來得及冒出來的囊泡。

城主府中門客客卿為了對付疫病,嘔心瀝血,遍查古籍,才發這種病被稱為鹿角瘟。

據說青州之所以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正是因為數千年前,這裏爆發了這種可怕的病症,這種病幾乎無藥可醫,而且傳染性極強,一旦蔓延開來,六合八荒中千萬萬人都将面臨大災。

韓瑛發現此病之後,直接寫信懇求當朝皇帝救援,然而那位九五之尊的昔日摯友在知曉此事之後,做出的第一個決斷便是徹底封鎖邊境,不許任何人前往青州。而任何人如果想要青州出來,便是……

殺無赦。

本來因為韓瑛的保證而勉強維持了最後一點鎮定的青州之民,很快就發現青州已經被徹底困住。

他們唯一的下場,便是困在這裏等死。随後,所有人都暴動了。

鹿角瘟的病患在得病初期,原本就會變得格外暴躁易怒,惶恐之下再有人撺掇,漸漸地竟然引發了一場格外恐怖的暴亂。

這群深知自己的了不治之症的病患決定憑借着鹿角菌繁殖時賜予他們的鬼魅身形,強行突圍。

【“既然那皇帝老兒只想着讓我們等死,那麽我們便将他那萬千民衆也變的跟我一樣,哈哈哈哈,等到天下人都跟我等一般得病,他便能知曉吾等苦痛啦!”】

【“陪葬,哈哈哈哈,讓所有人都跟我們一起陪葬!”】

戲臺上的傀儡蹦蹦跳跳,拙劣地模仿着昔日青州之民怨毒言語,竟讓季雪庭這等無情道的修者,都不由自主感到一陣寒意。

……

“唔……”

戲臺之前的韓瑛發出一聲痛呼,扶着手邊劍鞘,幾乎半跪了下來。

“燕燕——”

季雪庭皺眉,一把扶起韓瑛,另一邊直接挑斷了戲臺上傀儡的關節與控線。

“砰”的一下,那傀儡摔倒在地,再不動彈。

然而緊接着,那幽幽的唱腔又在不遠處倏然響起。

季雪庭轉過頭,神色微沉。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街兩邊,那些荒蕪如墳茔一般的戲臺竟然漸次亮了起來。

無數只傀儡齊齊走上前來,口中發出了沙啞怪誕的聲響。

是的,它們都在唱戲,而且,唱的還都是同一折戲——關于不平劍韓瑛的那一出戲。

這下,就算是季雪庭有心想要讓韓瑛逃避一下都沒有辦法了。

那聽到耳朵裏宛若有針在紮的調子還在繼續……

英明聖武,一心為民的韓瑛再也勸阻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庇護下來的青州之民。

眼看着暴動将起,他動用自己最後一點力量,将自己的弟弟,還有之前就被他保護在城主府中一些尚未感染病症的老幼婦孺,從密道中偷偷送了出去。

再然後……

再然後,将那哭鬧不休,痛苦到幾乎暈厥過去的弟弟送走。

韓瑛回到瀛城之內,意動之中,将整座城徹底封死。

接着,他撬開了瀛城城基,取出了自己闊別已久的老友不平劍。

那已經有了靈性的長劍在他手中嗡鳴不止,韓瑛抱着它,在城基上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來,要委屈你了。”

他撫劍痛哭,然後持劍向前,沿街而行……

……

“噗——”

戲臺上飾演青州百姓的傀儡紛紛倒地,老舊的頭顱與四肢從早已破損的機關中滑落,咕嚕嚕滾落一地。

霎時間,再無那走調怪誕的唱腔,再沒有鬼影重重的傀儡戲。

只有滿戲臺的殘破傀儡,還有戲臺前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的韓瑛。

“我想起來了。”

韓瑛推開了企圖扶住他的季雪庭,仰起頭來,看着後者怔怔說道。

“他們……全部死了。”

“不是猖神吞噬了他們,是我,是我把他們都殺掉了。”

血色的記憶在韓瑛的身體深處倏然迸裂,流出了粘稠,黑暗而不潔地膿液還有黑血。

不過短短片刻,被他遺忘的過去妖魔一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

韓瑛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在他的視野中,他的雙手上早已淋滿鮮血。

他怎麽……怎麽會忘記呢?

韓瑛在心中不斷地問自己。

動手初時,他一直強迫自己睜着眼睛,筆直地看着他劍下的那些人,他強迫自己看着那些人扭曲恐懼的臉,強迫自己記住他們的樣子。患病初期的病患多少還有些神智,他們在他的劍刃下哀嚎,祈禱,大喊着“韓城主,我不敢了,你饒了我”——可韓瑛還是舉劍把他們都殺死了。

很快,韓瑛發現,那些人的面孔好像變得模糊了,甚至他們的軀體也變得扭曲怪誕的一大團。血,止不住的血,滴滴答答,化為濃稠的漿液,把衣服的布料的黏得貼在了皮膚上。

內髒是熱的,腦漿卻是微涼的。

哭喊,尖叫,反抗時候不小心點燃的屋子與家具,熱氣在半空中蒸騰,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成了微微晃動的幻影。

他把那些人的屍體給掃了。

那些人背後的鹿角在高溫中發出了滋滋作響的尖叫,聽上去恍惚像是什麽東西在發出刺耳的尖叫,又像是怪物在他耳邊不斷的竊竊私語。然後他又循着動靜,沿着自己親手布置和建造起來的大街小巷,一間一間推開門,将那些躲藏在床底,地窖,還有各種角落裏的人也殺了。

再然後……再然後他到了城門口。

那些肢體扭曲的怪物堆疊在厚實光滑的城門之前,那城門本應該是用來抵禦外部的妖魔的……

韓瑛把他們也殺了。

殺到最後,不平劍已經鈍了。

它在他掌中發出了哀鳴,随後铿然斷裂。

後來……後來韓瑛的記憶就已經模糊了。

他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噩夢。

隐約中,還聽到了早已離開的稚春的哭喊。

……

“燕燕,你現在最好冷靜一點。”

季雪庭持劍擋在了吐血不止的韓瑛面前。

他的神色有些複雜,雖然已經隐隐察覺到瀛城過往可能有蹊跷,他确實并沒有想到,這真相竟然會是如此慘烈。

一心想要庇護青州百姓的韓瑛,最後卻不得不用企圖保護他們的那把劍,把所有人都殺死。

若不是青州因為靈氣問題與上界溝通不便,單就這一條罪狀,已可讓韓瑛遭受天譴。

“麻煩了。”

季雪庭側耳凝神,聽得周邊動靜,不由喃喃道。

戲臺沉寂之後,從四周的小巷之後,傳來了許多細小的刷刷聲。

季雪庭警惕地環顧四周,空氣中騰起了一股陳腐的氣息,氣味濃烈到連季雪庭都可以聞得很清楚。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這個味道,曾幾何時,他曾經幫人清理過一座被行屍占據的小城,那個鬼地方就彌漫着這種可以讓普通人發瘋的惡心氣味。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季雪庭便看到了那些搖搖晃晃的影子從街頭巷尾踱步而來。

“一個好消息,這次攻擊我們的總算不是那些讨人厭的傀儡了。”

雖然覺得身側的韓瑛此時大概也聽不進什麽,但季雪庭還是悶悶開口,替他說明了一下現在的情況。

“壞消息是,這些行屍怨氣都還挺重的。”

他瞥了一眼那些看上去與木乃伊有些相似的行屍,幽幽說道。

大概是因為身前患有鹿角瘟,這些屍體哪怕化為了行屍也依舊十分扭曲,看上去頗為傷眼。黑洞洞的眼眶裏燃着紅色的鬼火,恰是行屍中最難搞怨氣最重的“彤屍”。

那些屍體晃動着已經變形的四肢走向了季雪庭與韓瑛,到了這個距離,季雪庭甚至都可以聽見它們周身萦繞的那些怨念低語。

【“好痛,為什麽,好痛啊——”】

【“城主,救我,嗚嗚嗚救我——”】

【“我錯了,我錯了,別殺我——”】

……

正在與這些讨人厭的行屍大軍對峙的當口,季雪庭胸口倏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季雪庭臉色一白,伸手撫胸,随即猛然擡頭,望向了自己身後,那隐于山道臺階之上的山神廟的方向。

是宴珂。

季雪庭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方才感受到的正是宴珂的情緒。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那人會有如此劇烈的心神波動?

這麽一想,再回頭看向那些行屍,季雪庭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了。

行屍并不難殺,然而他眼前的這些……數量上實在是有些太多了。

季雪庭甚至十分懷疑,等他把這些家夥幹掉之後再趕去山神廟,找到宴珂時那小家夥大概已經因為痛心而亡。

這下是真的有點麻煩了。

季雪庭心中思忖,淩蒼劍在半空中微微一垂,複又提起。

就在這時,他面前驀地出現了韓瑛的影子。

“我來對付他們。”

韓瑛用一種古怪的聲音,無比沙啞地說道。

“燕燕,你現在——”

“本就是我殺的他們,他們的怨氣,也是為我而來。”韓瑛微微側頭,面無表情地對着季雪庭說道,“季大哥,你先走。我只求你……若是可能,救一救稚春。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變成那個鬼樣子,可是,至少屠城一事,與他是無關的。我也沒有別的可以求你的了,我只求你,萬一……萬一他是無辜的,還請救下他。”

“好。”

季雪庭與韓瑛對望了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随後他便直接抛下了韓瑛,轉身朝着山神廟狂奔而去。

……

山神廟中,稍早時分。

季雪庭還在于韓瑛探查那些荒蕪小的時候,山神廟中的天衢對上的,卻是山神廟正殿之中的數只伥鬼。

跟其他人想的不太一樣的是,他并非是由韓稚春所化的猖神挾持而來,恰恰相反,正确的說法,應該是他緊追着那滿是黑絲的鹿狀怪物一路來到了此處。

老實說,天衢先前并沒有把所謂“猖神”放在眼裏,他也并不覺得對方真的有什麽了不得的神通,他更不想去理會那些操縱這個操縱那個的幕後主使究竟想幹什麽。

他只知道,那些人讓阿雪不太高興了,那麽,他就只能讓它們都去死了。

不過作為玄穹之上的真仙,天衢并沒有想到,那韓稚春竟然會跑得如此之快,他追着那玩意一路來到了山神廟,緊接着就發現,猖神就這麽忽然消失了,而山神廟裏那種帶着古怪喜福神面具的家夥,竟然還有這麽多。

地上布滿了已經破碎的面具還有伥鬼們腫脹而扭曲的屍體。

高大的神廟正殿之內,無數黑影正在閃電一般來回竄動。

至于剩餘的幾只“喜福神面具”更是被這些念蛇追得只能在殿中各處來回閃現,甚至都不敢在原地多站片刻。

然而即便是這樣狼狽了,他們那裝腔作勢,故作玄虛地讨厭勁兒卻始終不曾有所減少。

“天衢仙君,此事與你并不想管,敢問閣下為何要特意打擾吾等辦事呢?”

“天衢仙君,再這樣下去,休怪吾等無禮了?”

“天衢仙君——唔——”

天衢甚至都未曾理會于它。

那伥鬼便深深嘆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天衢仙君,不妨讓吾等來請你看個戲,好讓您老人家消消火氣可好?”

那陰陽怪氣的問話一停,正殿之中倏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梆子響。

“咔——”

緊接着,原本用來供奉山神的神龛倏然碎裂,一陣黑風掠過,原地竟然生起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戲臺子。天衢神色冷淡,原本壓根不為所動,可緊接着,那戲臺上響起的一聲熟悉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邊望去。

“晏歸真,你這樣有什麽意思呢?”

小小的戲臺上,本是搭建的布景。

那是一處美輪美奂,精心裝飾後的房間。

天衢仙君看過去的時候,正好便看到房中那細瘦的少年轉過身來的模樣。

然後,他的呼吸瞬間就亂了。

……

“喂我吃假死藥,然後把我藏在這裏——你這是在金屋藏嬌?還是只是單純地想要囚禁我?”

臉色極為蒼白的少年,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于叛軍之手的末代雪君晃了晃腳踝上的細細的金鏈,一字一句,平靜地問道。

“我只是想護你周全。”

晏慈聽得出季雪庭語氣與以往任何時候不不一樣,向來都很穩的手竟然微微一顫,手中特意給季雪庭準備的藥碗與調羹相撞,發出了一聲輕響。

他輕聲說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地慌亂。

“如今新朝剛定,外面真的很亂。我鎖着着你不過是為了……”

“你怕我跟之前一樣差點從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季雪庭恹恹地應道。

晏慈便不說話了。

他半蹲到季雪庭身邊,低眉順眼地将補藥放到了季雪庭手邊。

“你,先喝點補藥,至少先把身體養好。”

昔日的皇子伴讀,今日的新朝權貴,在雪庭面前卻格外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像是剛過門怕惹了讨嫌的小媳婦。

……就連逃避話題的方式,都拙劣得讓人覺得有些好笑。

季雪庭看了他許久,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不累嗎?晏歸真,總是這樣演戲,你不累,可是我好累。”

……

【“我只是想救你——”】

戲中的男子傀儡猛然抱緊了懷中少年。

天衢在戲臺前,喃喃與那人一同低語道。

“我真的只是……只是想救你……”

看到此處,天衢不由自主地開始簌簌發抖。

明知自己已經中了伥鬼的計謀,可他的視線卻完全無法從戲臺上轉開。

一折戲完,轉瞬間戲臺一轉,又是新戲上演。

而這一次,原本做工粗陋的傀儡已經變得格外精致,看上去,幾乎與真人一模一樣。

甚至就連三千年前用來囚禁季雪庭的房間,還有晏氏別院外的花草樹木,都變得栩栩如生。

天衢遲鈍地環視周圍,等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不覺,進了戲中。

他看着三千年前那個名為晏慈的高挑男人,一臉陰沉地踩着梯子而來,然後推門走進層層防護的院門。

“不……”

天衢發出一聲痛苦地低喃,企圖攔住對方,卻陰差陽錯慢了一拍。

仆人掀起了簾帳,房間裏一片幽暗。

“是不是真的,晏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殺了我皇兄……”

見到晏慈之後,原本癱軟坐在地上的少年倏然站了起來,沖着他凄厲地問道。

晏慈低頭斂目,聽得季雪庭聲音中滿溢的絕望,嘴唇微微翕合,最終卻無言以對。

偏偏他的沉默,卻已經是最幹脆的答案。

“為什麽……”

季雪庭神情憔悴,整個人近乎崩潰。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艱難。

過了良久,晏慈忽然展開雙臂,将不斷逃避,瑟瑟發抖的季雪庭困在自己的懷抱中。

他雙目無神,然而那空洞的眼瞳中此時卻仿佛彌漫着一種奇異的神色。

“對不起。”晏慈輕聲說,“可是我需要他去死。”

“他死了……我才可以救你。昔日宣代湯朝,乃天命所歸,神賜人皇權柄,但即便是這樣,因未主持天祭人禱,尚且大旱十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

說道這裏,晏慈神色愈發冷酷。

“……新朝剛定,為禱天地,宣告人間改朝換代,讓前朝最後一代皇帝祭天乃是必不可免之事情。你父皇逃離皇城時為何強行賜皇位與你,不就是因為害怕萬一中途被俘,遭此毒刑嗎?”

“雪庭,他們都不要你了,他們想讓你去死,只有我……只有我想救你……”

“可是我恨你。”

季雪庭在晏慈懷中,顫抖着說道。

擡起頭,少年眼中有淚光微閃。

“成王敗寇……我都認了,我早就認了,你知道的啊,晏慈,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生死,我不在乎什麽家國天下,什麽王位延續……可是,你為什麽要用我來當誘餌?”

“為什麽,你要以我為誘餌,去殺我皇兄?”

“……”

晏慈這次卻答不上來。

眼見晏慈不語,季雪庭忽然慘笑,他踉跄往後倒去,一只手慢慢探到自己腰後。

晏慈眼盲,感覺到季雪庭掙脫,下意識便伸手企圖将他拉回自己懷中。季雪庭不閃不避,徑直抽出腰後那把被自己一直藏起來的袖刀,然後用力地往對方腹中捅了進去。

“唔。”

晏慈一怔,發出一聲很小的悶哼。

“阿雪?”

他有些茫然地問道。

季雪庭咬着牙,握住刀柄用力一擰,這還是當初晏慈親口告訴他該如何制敵的方式。這樣做才能讓傷口創面擴大,血流不止。

這樣做,才能盡可能地,至對方于死地。

溫熱的血湧了出來,浸了季雪庭滿手。

季雪庭喘息着,雙手握柄,一把将那小小的,沾滿了晏慈血的刀柄抽了出去。

他看着臉色慘白,踉跄後退的晏慈,一滴眼淚自眼角緩緩流下。

“晏慈,我不懂。”

“我真的不懂,我做錯了什麽,要讓你這麽對我呢?”

說完,季雪庭一聲低笑,反刃向相,直接将袖刀往自己喉間抹去。

“不!”

【“不——”】

戲中的晏慈若有所覺。

戲外的天衢親眼所見。

俱是心神劇烈。

兩人齊齊朝着季雪庭手中只刀抓去,然而天衢的手,卻直接穿過了三千年前那少年的虛影,落了個空。

……

“不,不,不不不——不——”

天衢舉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神智已是混亂。

而正在此時,那“戲”中場景又是一變,顯是并不打算放過天衢。

只見那先前用于軟禁季雪庭的地方,已經從花木錦繡的院落換到了另外一處戒備格外森嚴的密室。

而這一次從密道中緩緩走出來的晏慈,看上去也遠比先前更加蒼白憔悴。

他瘦得近乎脫相,原本仙風道骨的俊秀面龐,如今看上去竟是鬼氣森森。

天衢企圖攔住他,可他還是一步一步走進了密道浸透的石房之中。

這裏遍布松軟光滑的錦繡,到處都燃着用于安定心神的香藥。

袅袅升起的煙霧,讓周遭的光線都變得朦胧迷幻起來。

只可惜,即便是這樣貴重的香藥,也始終沒法掩下房間裏彌漫的濃重藥物。

石室之中,只有一片死寂。

晏慈熟練地掀開了厚厚的簾帳,看向石頭之上的少年。

“阿雪,我來看你啦。”

晏慈微笑着,甜蜜地說道。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因為他心愛的少年蜷縮着身體,一動不動地卧在石床之上,四肢皆被鏈條死死拷住,口中塞着口枷,周身不着片縷。

只不過在夜明珠的光照之下,依舊可見他身上道道傷痕。

晏慈并看不見,但這些時日他做的那些事……讓他對那少年身體已經極為熟悉,熟悉到他只要靠近對方,便能準确地找到到季雪庭身上地傷痕。

不久之前,那些傷痕都深可見骨——是季雪庭想法設法企圖自盡時留下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季雪庭才會以這樣的方式被牢牢拷在床上。

“好可憐,傷口還痛嗎?”

晏慈呆呆地撫摸着那些傷口,他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又自顧自地笑道。

他生得十分俊美,哪怕如今是如此形銷骨立也依舊有張唬人的面皮。

可此時時刻,他明明是笑着的,可他的眼底眉梢,卻洋溢着一種叫人不安的癫狂來。

緊接着他憐惜地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那些傷口。

“沒關系,我這次帶了新藥……我試過了,将四肢切斷,在敷上這種藥膏,那肢體竟然也可以重新長合回去。你說是不是真的很神奇,不虧是昆侖中人帶下來的仙藥。哦,對了,你是不是還沒有見過那些仙人?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去見他們。雖然我還是覺得他們很無趣,不過那些神仙法術倒确實頗有一些趣味,你不是最喜歡這些小把戲的嗎?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晏慈自顧自地絮絮叨叨,指尖沾着些藥膏,輕輕拂過季雪庭身上微紅的疤痕。

自他到來後,自始至終不曾有任何言語和動作的少年,在他的碰觸下開始不停地顫抖。

察覺到季雪庭的動靜,晏慈有些心慌地抱起了對方檢查起來。

昔日的晏慈看不見,可如今的天衢卻看得無比分明。

被強迫擡起臉之後,便可以看見形銷骨立的少年雙目空洞,倒比作為盲人的晏慈還要無神。

晶瑩的淚水涔涔流下,少年整張臉白得近乎透明。

喉嚨間咕嚕着含糊的低語,卻因為口枷所困而根本無法吐詞。

“你是想說什麽嗎?”

晏慈側耳傾聽,半晌之後,微微蹙眉,有些為難地說道。

季雪庭忽然擡起手,深深地掐在了他的胳膊之中。

他很用力,指甲幾乎已經快要陷入晏慈的皮肉之中,可這般疼痛之下,晏慈反而比先前還要顯得高興一點。

“你今天的精神看着倒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說罷,晏慈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伸手,慢慢解開了季雪庭地口枷。

到了此刻,才聽得那少年喃喃低語。

“我想死。”

“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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