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晏慈,你讓我死好不好,我求你,我求你讓我死。”
太久沒有跟人說話,季雪庭的低喃聽起來有種生鏽似幹澀。
可晏慈卻專注地側過頭,貪婪地聆聽着季雪庭的低喃,宛若那聲音是梵天妙音一般。
季雪庭看着他的表情,聲音便一點點消散了。
“你不會死。”
發覺季雪庭沉默了下去,晏慈便一字一句,輕聲地對懷中的少年說道。
“我不會讓你死……不是說好了我們兩個要天長地久,白頭偕老嗎?我和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光要一起共度呢,我怎麽舍得你去死……”
季雪庭在聽到“天長地久,白頭偕老”幾個字時候,忽的發出了一聲壓抑的抽泣。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虛弱地在晏慈的懷中瑟瑟發抖。但這樣虛弱的掙紮,無非也就是讓晏慈下意識地将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別生氣,阿雪,你別生氣。”
也許是少年身上傳來的抗拒實在是太過于強烈,以至于甚至已經神智瘋癫的晏慈都意識到什麽,男人臉上浮現出了惶恐的情緒,他不斷地重複着空洞的勸慰。
這麽與季雪庭相互僵持了片刻之後,晏慈像是想到了什麽,他讨好似的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把小刀,然後小心翼翼地将刀柄塞在了季雪庭的手中。
然後他用自己的雙手死死合着季雪庭的手,身體向前,好讓季雪庭可以将那把刀直接刺進他的身體。
“你要是不高興,就再刺我幾刀好啦,這次我在刀刃上抹了一種可以讓血流不止且傷口劇痛的毒,這一次傷口一定很痛很痛……你心裏有氣,我知道的,沒關系,你有什麽不高興就發洩出來,多刺我幾刀就好啦!”
他的眼神空洞,然而臉上卻泛着格外殷切的笑。
那把刀握在季雪庭手中,卻是借着他自己的力量直接沒入他的胸口。
片刻之後,晏慈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蒼白了一些,而呼吸也難以自抑的變得粗重起來。
因為毒而微微發黑的血慢慢滲出,一滴一滴淋在季雪庭的身上。
季雪庭沉默地凝視着晏慈胸口逐漸擴大滲開的血污,嘴角神經質地扭曲了一下,看上去近乎是一個微笑。
少年的掙紮就這麽停止了,對于晏慈來說,這仿佛是什麽格外讓人歡欣鼓舞的事情。
“阿雪,沒關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安排好一切,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永遠逍遙自在地在一起了……”
晏慈一邊低語一邊輕輕地吻着季雪庭的臉頰,嘴角蕩漾着殘破而扭曲的微笑。
季雪庭并沒有理會他,所以他依舊自顧自地陷在自己甜美的妄想之中。只有三千年後的天衢仙君正在那間石室之中發出了絕望的吶喊——
“他快死了!你放過他!晏慈,你放過他!”
雙目不可視物的晏慈并沒有發現,此刻季雪庭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為他牙關緊咬,唇邊已有一道細細血線蜿蜒留下。
借着晏慈自殘時的血腥氣,季雪庭已然咬舌自盡,只不過怕被身邊的男人察覺,便是到了此時他也不敢露出半點聲息。
然而到底還是未能死成——只要是關于季雪庭的事,晏慈似乎總有一種魔障般的直覺。
“阿雪,你怎麽了?”
晏慈伸手撫向季雪庭,掌心一片濡濕。
他頓時變了臉色。
“阿雪,別這樣,別這樣……”
他企圖掰開季雪庭的下巴,然而昔日即便是蹭破了皮也要斤斤計較大驚小怪半天的小皇子,如今卻能忍住咬舌時候的劇痛,任由晏慈怎麽用力也未曾松口。
到了最後……
晏慈只好親手,卸掉了季雪庭的下巴。
季雪庭終于哭了出來,然而關節被卸,連那哭聲也只是模糊幾聲嗚嗚,并不成調,配合着大量殷紅鮮血混着唾液從他無法閉合的口唇中淌出,那副模樣看着是如此狼狽。
“你……是故意的對嗎?”
而晏慈驚懼之下,周身更是顫抖不已,許久不能平複。
他抱着季雪庭,将頭抵在那人的脖頸之間,許久忽然沙啞出聲。
“果然是阿雪,還是這麽聰明,”沒有等到季雪庭的回應,他也不可能等到那人的回應,晏慈自言自語,輕聲呢喃,“從我一進來就設計好了吧,你知道我會做什麽,所以才找了機會……呵呵,呵呵呵……”
甚至就連讓晏慈取下口枷時候發出的嗚咽,乃至激他自殘好用血腥味遮掩咬舌時的氣息,也都是在計算了無數遍的結果吧。
而這些,即便不細說,兩人都已心知肚明。
季雪庭尋死不成,先前在晏慈面前展露出來的那一絲絲活氣也瞬間消散。他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地側身躺在石床之上,除了呼吸時候最為細微的起伏,他再也沒有一絲動靜。
晏慈不斷地撫摸着他,他恐懼地捕捉着季雪庭身上那格外微弱的脈動,臉上終于浮現出了徹底崩潰的人才會有的那種表情。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的……沒事的,阿雪,你看,我已經想到辦法彌補了,我會讓你不再飽受這種痛苦,我會……我會讓我們兩個和好如初的……”
他神經質地說道。
然後他慢慢起身,站到門前,扯了扯關聯外界的銀鈴。
很快,密室的大門再次打開,一名籠在黑袍中的死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晏慈面前。
“把那忘憂呈上來。”
忘憂……
聽到那兩字,原本已經心神渙散的季雪庭眼瞳中倏然閃過一抹驚懼的目光。
忘憂忘憂,藥如其名,那是以一種罕見妖魔懸河之骨煉制而成的秘藥,據說只要服下它,便可忘記世間一切煩憂。
當然,生于深宮之中,季雪庭自然知道這不過是一種以訛傳訛的說法,忘憂壓根就不是那般美妙的靈丹妙藥,不過是一種特殊的丹藥,可以讓人忘卻一切前塵往事,更可怕的是,以此藥再輔以特殊秘法,甚至可以徹徹底底改變一個人的記憶甚至心智……
不過一瞬,季雪庭寒毛倒立,恍惚間已經知道晏慈所想。
晏慈指尖撚着那枚忘憂回到了床邊,藥丸香氣撲鼻,表面蒙着一層夢幻般的煙氣起伏不定。只看外表,忘憂便是世人所想的仙丹模樣,誰有能想到,正是這樣的一枚藥丸,竟然是可以扼殺一個人心魂的斷腸毒藥。
季雪庭擡頭望着晏慈,喉間胸口血跡尚未幹涸,人卻已經瘋狂掙紮起來,他企圖躲開晏慈,可在晏慈的桎梏之下,他所有的掙紮都像是斷了翅膀的鳥,脆弱得一捏就碎。
晏慈抱住了季雪庭。
哪怕季雪庭找到機會,将手指用力地摳進他胸口的傷口之中,他也不閃不避,只是抓着那枚忘憂,神情恍惚而歡愉,仿佛已有了這世間最完滿的一切。
他不斷地吻着季雪庭汗津津的頭發和被淚水徹底糊成一團的臉。兩行清淚自他無神空洞的眼睛裏緩緩落下,可他的唇邊浮起了徹底瘋癫的微笑。
“阿雪,乖,很快我們兩個就會和好啦……你也再也不會難受痛苦了……”
他喃喃低語。
【我恨你——】
【我恨你!】
季雪庭望着他,在絕望之中,被迫咽下了那一枚忘憂。
只可惜,他無法發聲,而晏慈也無法視物,自然不曾看到,他在那一刻厭憎仇恨到極點的目光。
雙目已盲的男人就那樣抱着身形漸漸變得癱軟下去的雪庭,用沙啞而狂熱的聲音在少年耳邊熱切地低語道:
“理國已破,宣朝滅亡,你父皇母後,你皇兄都早已棄你而逃,是我讓你假死逃出皇宮,将你救了出來。我們兩個在這個小院之中,抛棄了一切前塵往事,逍遙度日,恩愛異常……”
……
“從此以後,你我兩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
“我要殺了你。”
幻境之中,那男人懷中的少年神色漸漸變得茫然天真,終不複先前抗拒之态。
戲臺之下,天衢仙君喉中猛然迸出一聲泣血長呼。
高高在上的仙君神智潰散,徹底癫狂,擡手猛然襲向了幻影中那個滿臉扭曲的男人。
不想天衢仙君毫不留情的神念一襲之下,那晏慈固然是身首異處,瞬間被碎屍萬段,他自己卻也猛然遭受一擊重擊,整個人一口黑血噴出,瞬間倒地。
天衢恍恍惚惚低下頭,正看到自己胸腹處血肉模糊的空洞。
方才他斬向三千年那個“晏慈”的攻擊,盡數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呵呵……呵……是啊……”
分明是妖魔詭計導致的自殘,可看着自己身上那恐怖的傷處,天衢不怒反笑,忽然自言自語道。
“我不知早就知道了嗎?那是我,那也是我啊——”
話音之中,受其心念所想,無數道黑影蠕蠕而動,徑直朝着他自己撲來。一瞬之間,天衢仙君周身鮮血迸射,幾乎已無人形,那些駭人的念蛇帶着無盡怨氣恨意,在他回憶起往昔的瞬間,已經直接反噬自己,齊齊啃噬起天衢仙君自身的神魂。
……
“唔,痛痛痛——”
山神廟之前,季雪庭以手按胸,皺着眉頭嘟囔了一句。
“究竟是想到了些什麽啊?”
他抱怨着。
胸口的疼痛不過一瞬,随即便倏然散去。季雪庭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山神廟,也如他所預料的一般,早已衰敗多時。
空山破廟配妖魔,倒也挺般配。季雪庭吹了一聲口哨,随即提着劍向前,一腳踢開了那破敗的山寺大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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